作者:阿堵
尚古之执笔,将名字写在纸上,拿给两人看。
张串儿双手捧接过去:“不光好听,还好记。哎,先生字儿真好看。先生果真是有大本事的人。”
“你二人今日便先将自己姓名写熟了,再与我读一则短讯要闻。”
辞别三人,安裕容牵着颜幼卿回到自己舱室。
“没想到这两位竟然有此慧根,主动请尚先生赐名。如此一来,他俩便是板上钉钉的亲兵了,可算是后发先至,因祸得福。”
颜幼卿点点头:“如此甚好,各得其所,两厢便宜。”
安裕容慨叹:“桃李不言,下自成蹊。尚古之先生春风化雨,有教无类,当真名不虚传。”
两人在沙发上互相倚靠着坐下。
安裕容忽道:“幼卿,你告诉我,有没有……想过追随尚先生,加入革命党?”
颜幼卿摇头。见峻轩兄望住自己不说话,慢慢开口道:“我没想过——从未想过。”
安裕容面色一点点舒缓开来,扬眉展目,笑意粲然。将人搂到胸前,喟然叹道:“知我者,幼卿也。”
颜幼卿贴在他胸口,低声道:“峻轩兄,我懂的。援助尚先生是一回事,追随他却是另一回事。被扣上革命党帽子是一回事,真正加入革命党是另一回事。文约兄不是叮嘱过么?革命党内部,并非齐心合力,叫咱俩不要卷入其党内派系之争。尚先生固然通达明理,令人敬佩,却也不乏刺杀大总统那般偏激急进者。你我一体,我若加入,你岂能旁观?纵使你心怀大义,全不计较过往,也难免被人察觉隐情。万一身世暴露,哪里还得立足之地?峻轩兄,我怎会明知将陷你于危机,仍置之不顾?当初我若是知道……若是早知道……我不会去京师。”
安裕容听闻他这一番剖白,不由得心潮澎湃,情意汹涌。一面亲,一面笑:“我就知道,幼卿心里,最信我,最爱我,最看重我,最关心我。幼卿这般信我爱我,看重我关心我,峻轩兄岂能不倍加信幼卿,爱幼卿,看重关心幼卿哪?所以你不必有任何顾虑,想援助谁,咱们就援助谁,想如何做,咱们就如何做。”
颜幼卿忍不住伏在他怀里笑起来,最终按捺着满腔羞意回亲一下,轻轻道:“你别担心。”过一会儿,又补一句,“也别难过。”
“都好端端活着呢,哥哥我不担心,也不难过。”安裕容摸摸他的头,“我有幼卿啊。”
七月二十五,轮船在申城港靠岸。这一趟蓬莱至申城,航程共计八日七晚。因水上行程时日不定,又是到了革命党大本营地界,倒不必担心有居心叵测者拦截。尽管如此,一行五人仍做了伪装,分两路下船汇合。尚古之携张、刘二人先行,安裕容、颜幼卿在后暗地跟随。
尚古之换了当地方言,雇妥两辆汽车,连人带行李全部装下。毕竟是申城,汽车行紧挨港口,且无需预订。颜幼卿坐在靠窗位置,目不转睛往外看。安裕容轻声道:“申城面貌,比之三年前我刚回来那阵,更见繁华了。”
“港口不见得比海津大,不过房子确实更漂亮些。好多画报灯箱,夜间定然十分耀眼。”
“南申城,北海津,号称东方双璧。华夏两座最大的通商口岸,足以与西洋大陆名城相媲美的摩登之都。海津因为毗邻京师,总体而言更加端整一些,申城则要华丽许多,风气上也更显开放。”
颜幼卿没有回头,目光停留在路边行人建筑上:“嗯,端庄妖娆,各有千秋。”
安裕容听他这一本正经学自己说话的口气,乐了,拍拍他肩膀:“到了,下车。”
“这般快?”
“不过是海港码头转到内河码头,能有多远?”安裕容抢先提起行李箱,“南边气候湿热,小心你的手,别沾了汗。”两人就剩了这一箱行头,全是要紧东西,安裕容索性全程自食其力,叫张、刘二人专心伺候老爷。
抵达港口之后直接奔赴别庄,是在船上便商量妥当的方案。尚古之并不欲马上暴露自己已然回归的事实,对此安排,安裕容与颜幼卿当然大力赞同。
颜幼卿袖手跟在安裕容身边。临下船特地换的衣裳,二人俱是浅色衬衫配西装长裤,戴细边眼镜,书卷气十足。一个看去显成熟些,风度洒脱自如,另一个年少青葱,略有几分拘谨。说是兄弟,不必怀疑。做兄长的对弟弟极为照顾,神色举动,尽显关怀。那弟弟对兄长亦十分依赖,行止言说,无有不从。
前边尚古之领着两个随从找寻合适的船只,与船主讨价还价。安裕容特意放慢脚步,好叫颜幼卿多看看周遭景物。
港口码头是何规制,颜幼卿再熟悉不过。然申城河岸蜿蜒曲折,地势多变,不比海津开阔宽敞,一条河滨大道贯穿始终。但见挤挤密密各色船只帆篷,高高低低无数货台铺面,层叠攒积,乍看去混乱不堪,细观察却乱中有序。那些经验丰富的船工脚夫们,总能在水泄不通处寻出路来,奔向目的地。而码头之外的江面却远比海津更为壮观,绵延数里之远,视线尽头是一大片比海津更为繁密华美的洋楼大厦。
风带着江南特有的潮润之气吹来,耳边充斥着听不懂的吴侬软语。颜幼卿想起自己当初第一次踏上海津码头时候。只不过这一回感受却大不相同。生疏的环境不再令人畏惧,反而因远离危险而倍觉安全,因相随相守而隐含甜蜜。心底有一种雀跃与期待,希望接下来的生活,可如眼前江景一般,铺展开许多生机勃勃。
尚古之很快雇定一艘小船,细长的船身,两头覆盖乌篷。进去之后,内里空间并不似外边看着那般狭窄。船家在一头,另一头足够坐下五名客人。小船于江面行驶一段,拐入支流。河道渐渐收缩,城市轮廓远远抛在身后,眼前开始出现大片稻田与农舍,众人便知这是进入申城郊县乡村范围了。
船行至别庄,须小半日。按说还是乘汽车更快,然而乡间道路行车不便,价钱更是高昂到难以接受。本地水道发达,反是乘船能直通家门。几人向船家买了一盘子煎杂鱼,一锅青菜汤,并一大钵杂豆饭,权当午餐。乡野食物粗陋简单,胜在新鲜美味。
尚古之笑道:“这才是真正江南水乡生活。”
安裕容与颜幼卿适应良好,学他的样子挪到船头,戴上船家提供的竹笠,吹着凉风,欣赏岸边景色。张、刘二人在海上不觉得,甚至以不晕船为荣,到得这细窄的小船上,船身不停摇晃起伏,仿佛随时可能侧翻,紧张得脸色都白了。双手死死抠住屁股下的竹板,身子僵硬,一动不敢动。
“你两个这样不行。越紧张越疲累,越疲累越容易落水。先前忘了问,你二人水性如何?在南边讨生活,不会水可不行。”尚古之施施然道。
“老、老爷,我、我们能打道回去不?”张串儿满额头都是汗。
“那不成。你俩卖身契都签了,还想回去?”
明知尚先生特意开玩笑,两人也无法放松下来。
安裕容见他俩着实可怜,道:“放心,这种小河浅窄得很,掉下去不过洗个冷水澡的事,淹不死。”
船家插言道:“我这船稳当,不会掉落水里的,没得事。”
奈何在场只有尚古之听懂了他的话,偏笑而不语,不肯传译。
颜幼卿伸手拍了拍两位昔日同僚:“传义兄,达先兄,还记得在山里骑驴么?山路崎岖,驴背上晃得不比这个厉害?驴儿性倔,折腾起来可没有小船听人使唤。”
“是,不能,不能跟驴儿拧着来……”
“正是如此,切记不要拧着来。”
张、刘两人得行家指点诀窍,总算摸出些门道,慢慢松懈了心神,能体会出一点随波逐流,悠然前行的意思了。
尚古之赞道:“还是小玉卿厉害,会打比方,讲道理。”
这也是事先说好的,下船到了新地方,把化名重新用起来。玉容玉卿这两个名字,只在拉赦芮大饭店公开使用过。此后乘车坐船,正经登记都是阿克曼胡乱安排的夏人洋名。此番江南暂居,安裕容、颜幼卿两个大名很可能还在祁大总统通缉令上,于是约定主仆变兄弟,玉家兄弟南来探亲,顺便访访此地有无谋取前途的机会。
尚古之这座别庄,乃是多年前一位乡绅朋友赠送的礼物。夹杂在乡绅大片祖产当中,毫不起眼。距离申城市区,不论车船,均只有小半日工夫。闹中取静,最适合隐居休养。
颜幼卿不理尚古之的揶揄打趣,蹲在船头,一只手伸进水里,河面被晒得温热,但只要掠过水草浮萍遮盖之处,便凉沁沁十分舒爽。随着小船继续前行,水面植株越来越繁茂,船速也渐渐慢下来。眼前忽地阴影重重,抬头一望,竟是连绵丛生的荷叶,又高又大,密织如林,宽绰如盖,将日光遮挡个严严实实。
“站起来瞧瞧。”听安裕容如此说,遂顺着他手上力道站起身。
视野陡然开阔,一大片碧绿扑面而来,叫人精神为之一振。圆润而柔软的莲叶层层叠叠铺陈开去,如舞袖连天,罗裙曳地,迤逦而翩跹。饱熟的莲蓬羞涩垂首,晚凋的莲花憔悴支应,唯有莲叶热烈奔放,倾泻出似无穷尽一般的流青滴翠。
安裕容在侧旁笑问:“好不好看?”颜幼卿呆了半晌,才喃喃回答:“好看……也好香。”他这时发现,之所以出现这么大一片荷叶,乃是因为小船驶出河道,进入了一个面积颇大的湖泊。整湖满盈的叶片,隐藏了穿梭的船只,非得站直才能看出全貌。
“此湖名曰映碧,正为了这满湖莲叶之故。穿过映碧湖,再走半个小时,就该到庄子门前了。”尚古之介绍道。
不远处一阵笑语声传来,有男有女,年轻而又放肆。笑声渐歇,歌声响起,却是从未听过的曲调与唱词:
“天上飘着些微云,
地上吹着些微风,
啊......微风吹动了我的头发,
叫我如何不想她?
月光恋爱着海洋,
海洋恋爱着月光。
啊......这般蜜也似的银夜,
教我如何不想她?
水面落花慢慢流,
水底鱼儿慢慢游。
啊......燕子你说些什么话?
叫我如何不想她?
枯树在冷风里摇,
野火在暮色中烧。
啊……西天还有些儿残霞,
叫我如何不想她?”
此时已近黄昏,歌儿唱得十分应景。先是一个少女起头,后而转为合唱,悠扬婉转,但并不感伤。大抵歌者心情愉悦,一首恋歌竟唱出了轻快之感。一曲终罢,又有鼓掌声,笑闹声,听去人数不多,喧哗动静却不小。
尚古之道:“二十里外镇上,有一所江南艺术专门学校,学生们喜欢到这映碧湖取景写生,嬉游玩乐。如今还在暑假里头,想必是过来游湖采莲的年轻学生。”
话语声里,两条船距离渐近。船家经验老道,彼此闻声避让。那船上学生却似打闹中失了分寸,两个身着连衣裙的年轻女子猛地叫嚷着站起身来。未料迎头对上另一艘船上两名青年男子的讶异目光,既羞且恼,又赶忙坐回去。只见荷叶乱抖,但闻尖叫不停,那船终究稳住没有倾翻。嘻嘻哈哈笑骂声中,去得远了。
尚古之摇头叹气:“这些年轻人,真是……”
颜幼卿瞧得目瞪口呆。江南地界,果然风气开放。
第64章 桂香烹肥蟹
中秋过后,气候一日比一日凉爽。不知是水土不服抑或是其他原因,向来甚少生病的颜幼卿竟然小病了一场。安裕容一面照顾他,一面张罗起居,两耳不闻窗外事,俨然专职内宅管家。
别院所在村庄几辈都属一家主人,村民不是佃户就是家仆。年轻力壮者多数跟随主家在外打拼,剩下的老老少少皆遵照老规矩行事,井然有序,古风犹存。头天进门,看院子的老农认得尚古之,当时就安排了农妇过来打扫做饭,叫几户隔得近的人家送过来许多粮食菜蔬,并活鸡活鸭之类。次日一早,又遣了两个小丫头来伺候起身,把安裕容和颜幼卿吓一跳。
尚古之与老农交代一番,很快便领着张传义、刘达先离开,转回申城。安裕容赶忙退掉两个小丫头,只留下看院门的老农陈阿公,还有每天定点来打扫做饭的农妇满福嫂。
这一日清晨,安裕容看见满福嫂拎来的菜篮子里头有几节肥硕的莲藕,问:“是粉的还是脆的?”
“粉的哩,正好炖着吃。”
“别炖着吃了,我看院门口那棵老金桂开得正好,做桂花蜜藕罢。”
满福嫂道:“啊哟我的大少爷,那个是城里专门的厨子才会做,你可别难为我乡下人了。”
经过这些天的磨合,双方基本能交流无碍,偶尔还会互相学几句舌,相处融洽。
“无妨,我教你怎么做。”安裕容笑着挽起衣袖,随同她进了厨房。指挥对方处理干净莲藕,泡湿糯米,请陈阿公从村头郎中家打回来几勺入药的蜂蜜,安裕容抄起长竹耙准备去勾桂花。
满福嫂追上来:“大少爷,你哪里会干这个。我去叫个小伢儿来弄。”
安裕容拦住她,再三表示自己纯属兴致所至,想尝试一把。满福嫂进屋取了张竹席,铺在桂花树下,很是无奈:“喏,大少爷,你慢慢玩罢。我去杀鸡。”两位玉少爷出手阔绰,吃得讲究,自从小玉少爷因为不习惯水土生了病,更是鸡鸭鱼肉天天变着花儿的来,眼看村子里的存货都叫这兄弟俩吃光了,还得特地差人去镇上买。
院门口的金桂树颇有些年头,树干高大虬结。安裕容仰头观察许久,也看不出哪一丛更为鲜艳茂盛,正要胡乱勾几簇下来,胳膊却被人拉住。
“阿卿,怎么就起来了?”“阿卿”是当地称呼习惯,入乡随俗,又贴切又亲切,安裕容喜欢得紧。
颜幼卿笑眯眯的,指了指他扛在肩上的竹耙:“这是耙柴草用的罢?我上去摘,要多少?”
“你上去摘?昨晚上还咳嗽来着,进屋歇着去。”
颜幼卿伸伸手脚:“没事,好利索了。”说罢一只手撑住他臂肘,一只手往树干上一搭,不见如何动作,整个人拔地腾空,眨眼间便上了树。
安裕容待要数落几句,却见他蹲在横斜的枝干上,金灿灿的桂花抖落下来,洒在头上肩上,好似落了满身金屑。初阳透过枝叶,光斑点点颤动,一时荧荧闪烁,熠熠生辉,竟叫人有些睁不开眼。
听见他带着笑的声音:“真香啊……这一把好多。阿哥,够了么?”大约是圈在屋里多日,无聊烦闷,终于能自在活动,语调间带出一股少见的轻松愉悦,更有几分不自觉的天真烂漫。
心下一软,故作没好气道:“尽够了。怎么那么爱上树,下来。”
颜幼卿捧了满把的桂花,想了想,撩起衣摆兜住,又摘下两枝:“这个放在房里养着。”一手捏住衣角,一手举起桂枝,纵身往下跳。
安裕容看准他落脚处,一个箭步,展开双臂抱了满怀桂香。
“哎!哎!花儿都压坏了。”颜幼卿使劲挣开,低头查看兜在衣服里的花朵,神色懊恼。
“拿来吃,压一压正好入味。你要养在房里的两枝不是完好无损么?我给你找个好看的瓶子去。”安裕容笑嘻嘻抽走那两枝金桂,“碎花都送去厨房,满福嫂知道怎么弄。”
待他从房里出来,拐去厨房居然没人,四下里瞅瞅,才发现颜幼卿又上了树,满福嫂蹲在地上,将席子上的花一把把拢起,放进笸箩里。看见他,不好意思地赔笑:“小少爷听说我想晒干桂花,要帮我多摘些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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