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道 第81章

作者:阿堵 标签: 近代现代

  “这件事发生后,我们仔细思量,大约是新一期付印的副刊,有的内容引起了当局的误会。”

  “误会?你说是误会,谁听?谁信?人都抓进去了,人家管你什么误会!”

  “确实是一点文字上的误会。有几篇文章,不过是题目沾了劳工问题的边,其实内容并无不妥。审查的人囫囵过去没细看,为了争功劳,抓人动作飞快。上面都是大人物,要办的大事那么多,大约也注意不到这些细节。我们正在想办法,找可靠的朋友帮忙传话。其实单论鲲鹏的家世背景,也知道这事儿肯定是误会,只要能说清楚,应该很有希望尽快释放。”

  比起谢家焦急慌张毫无头绪,这番话颇具分量,显得曙光在望。谢鲲鹏祖父按捺住心头激动,强作沉稳:“莫非你们有人脉有门路,能把鲲鹏保释出来?”

  “不敢保证一定有结果,但是我们正在尽最大努力。谢老先生,单凭朋友们努力,难免力有不逮之处,我们非常需要您和您家人的帮助。”

  “钱家里已经准备了一些,要多少?先说好,谢家必须派一个人跟你们一起行动。”

  “谢老先生,钱的事不着急,需要的时候我会再来。眼下另有一件要紧事。”

  听得颜幼卿说不要钱,对方态度立刻变得更为热切:“哦?还有什么是我老头子和谢家能做的,你尽管直言。”

  “您知道新近付印的诗画社社刊、副刊,制好的版面和已经印出的部分,都存放在哪里?虽说内容确实没什么,但终究容易引人误会。万一流传出去,免不了招来后患。”

  “这个我们昨晚就想到了,已经叫家里人封存了机器和库房。”

  “没有销毁?”

  “没有……铅版雕版均制作不易,拆卸损伤机器。再说时间太紧,我们谁也不知道哪些部分是那个……那个容易引起误会的文字。”

  “谢老先生,想必您心里也明白,封存机器和库房是远远不够的。尤其于此敏感时期,印厂多半早就被安插了耳目——警察随时可能上门,大规模搜查证据。我们动作必须要快!”

  “这……”

  “鲲鹏是最重情义之人,怕牵连朋友,更怕牵连家人。我这趟来,办的就是他最挂心的事。谢老先生,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请您立刻找人带我去工厂,销毁该销毁的东西。”

  深夜,颜幼卿来到爱多亚大饭店。店门前西洋路灯整晚不息,四周空旷静谧。除了值夜的门童,不见人影。报上预先约定的姓名身份,立刻有侍者将他送至顶层套房。

  为防万一,兄弟三人并未回自己家,而是约好在爱多亚大饭店碰头。这地方大老板是花旗国人,兼做海上生意,与约翰逊有点儿香火情。许多花旗国商人下船后喜欢在此落脚,安裕容因此特地混了个贵宾头衔。

  三人住在顶层大套房里,方便沟通交流,共同行动。

  颜幼卿进门,徐文约正坐在客厅沙发上看报。见他脸上表情,便知是震惊于室内奢华布置,笑道:“裕容说这个套房有额外保密服务,除了饭店大老板,谁也问不出客人真实身份。好是真好,贵也是真贵。一晚上,这个数——”说着就要伸手比划。

  “别。文约兄,”颜幼卿拦住他,“我不问,你也别说。”在鎏金雕花的沙发扶手上摸一把,坐下去忍不住整个人摊平,奔波一天一夜的疲乏涌上来,不愿动弹:“真舒服。”

  徐文约不禁大笑:“哈哈,你跟裕容……就是这么过日子?所以你俩从来不吵架?”

  “你们两个,背后编排我什么呢?”安裕容身着浴袍从里头出来,边走边擦头发。转脸看向颜幼卿:“怎么来这么晚?”不等他回话,又道:“饿不饿?还是先去洗个澡?”

  “不饿,冯家的饭挺好吃的。先洗个澡罢,下午在印刷厂厂房蹲了小半天,拖到晚上,又趁夜小放了一把火。虽然中间换了印厂工服,总觉着油墨黑烟熏一身,难受。”

  安裕容看他说完没起身,伸手使力将人拉起来,作势往脖子里嗅嗅:“别说,这油墨香还挺好闻。”见他精神不振模样,又道,“要不我帮你洗?”

  颜幼卿再顾不得拖沓,挣脱他径直往里走:“不用!我自己洗。”

  等他也一身浴袍出来,客厅两人正热高馡配点心,边喝边吃,惬意非常。茶几上另外摆了一盘肉馅饼,一块水果蛋糕,一盅奶油酥皮汤,一看就是给自己准备的。房间里氤氲着食物饮品的馥郁浓香,残存的一点疲惫与焦灼尽数消融。

  待他吃了两块馅饼,端起碗盅慢慢喝汤,徐文约道:“我最先到,要不我先说?”

  另两人嘴里不得空,光点点头。

  “今日联系了昨天碰巧不在场的,以及靖如他们走后,趁乱跑掉的几个诗画社核心社员。事发后他们马上通知了其他没被波及的成员,到这会儿,该躲起来的,大概都躲起来了。据他们所说,警察一共逮捕了谢鲲鹏等七人。警察并不认识人,但点了谢鲲鹏和蓝靖如的名字。其中一个被抓住的社员脑筋机灵,当场冒充蓝靖如,警察见点名的两人都在,只抓了反抗最激烈的几个,其他人跑了也就跑了,并没有穷追不舍。不过,冒充蓝靖如这个,估计蒙骗不了多久就会露馅儿。按照咱们所讨论的方案,我给了他们三个提醒:一是销毁所有手头保存的劳工主题原稿。二是临时解散社团,不要轻举妄动。三是社团内部可能有人做了当局眼线,须得多留个心眼。万一问起,统一口径,统统推说不知道。”

  安裕容道:“年轻学生热血冲动,未见得肯完全听你的。”

  徐文约叹气:“听不听在他们,咱们却不能不说。放心,我没露面,都是电话联系或者转托旁人送信。”又一笑,“其实只要稍加调查,便会知道诗画社社刊发行这事背后的人是我。不好意思,这一回,我这做兄长的又拖累你们了。”嘴里说着拖累,面上却不见愧疚之色,还顺手从安裕容面前的盘子里拈走了最后一片饼干。

  “到底是谁拖累谁?要不是我们,你也不会认识他们,更不会揽上社刊发行的事儿。”安裕容话说得客气,然而动作毫不含糊,两根手指一夹,将饼干又抢了回来:“阿卿还没尝呢,好歹留一片给他尝尝!”硬生生转换话题,“你这一整天,总不能只做了这一件事。”

  “午后暗中约见了夏新中学的江先生。他倒是机警,及时处理了手中的原稿。只是和诗画社其他人不熟,没法联络。对了,他还提起前些时候他从皞儿的年级调换到其他年级去了。”

  “如此反倒更有利于保护皞儿。他这是未雨绸缪啊。”

  “我看他镇定自若,早有打算,像是另有组织的样子,倒不必我们操心。”

  徐文约话未明言,安裕容、颜幼卿心中都明白,这位江先生,十有八九,便是杜召棠所谓“新党”一派。

  “至于召棠那里,没什么新消息。他答应得挺痛快,会帮忙打探诗画社的案子。不过他经营时日短,事务范畴也不在这一块儿,结果如何,没法保证。”

  安裕容摆摆手:“他肯帮忙就好。我只担心他如今身份立场不同,不肯沾手。”

  徐文约笃定道:“不至于。我跟他是患难之交,你二人对他更是有救命之恩。召棠这人胆子不算大,但热心肠,讲情义。”

  安裕容便笑:“不用他两肋插刀,方便的时候悄悄递个消息就行。抓人的案子,还是之前阿卿说得对,得找警局的人。召棠兄那里没消息,钱汉章钱局长的消息可准得很。”

  申城警局局长钱汉章,因破获尚古之遇刺案有功,名声大噪。其后职位虽没变,革命党内官衔却升了两级,实权亦大大增强。知情人都明白,他这个功劳,实际是编外人士颜幼卿白送的。钱局长心里也十分佩服玉家兄弟的本事与为人,事后曾主动示好。安裕容深知强龙不压地头蛇的道理,对于这位警局大佬,非常乐于结交,虽往来并不密切,但逢年过节总有表示,一直保持着良好关系。

  “我说是小年轻不知轻重,写了几篇引人误会的文章,钱万章先问发了没有,发在哪里。听得不过一个诗画社团社刊,还在印厂库房没发出来,直言不算什么。他当场就打电话问了底下的人,得知谢鲲鹏几个关在旧演武场警备所临时监房里。说是最近几天抓的人都关在那儿了,还没来得及审呢。按照钱局长的意思,他打个招呼,警备所那边先把人压在牢里拖着。只要不过审不定案,就大有可以动作的地方。”

  安裕容见颜幼卿喝完了汤,把手里抢来的那片饼干递过去,继续道:“从钱万章那里出来,我去了一趟旧演武场警备所,见了谢鲲鹏一面。还好,只是点皮外伤,没大事。这两天警局会先提审其他人犯,搞几个大案子。只要他们在里头乖顺些,不惹人注意,后面寻个时机悄悄保释出来便是。”

  安裕容转述钱万章原话:“钱局长说了:‘你们把首尾打扫干净,人出来后到乡下久躲一阵。要有钱有门路,索性留个洋再回来,到时候,谁还记得这点芝麻屁眼大的破事儿?’”

  安裕容这一天,不比徐文约轻松。离开码头后,先让司机开到自家住所附近,绕着房屋转了个圈。甲-3号门上贴了封条,丙-1号大门紧闭。路上表面瞧不出异常,但七号巷巷口时有便衣身影出没。他没做停留,径直离开,随即又去银行办了些手续,收拢现金,以备缓急之用。再准备出几张支票,随身携带。

  “钱万章那里,给了一张一千元的支票。过两天去警备所接人,还得有点儿表示。回头告诉谢家一声,看他们能拿出多少。至于谢家人,就不必出面了。原本咱们看的,也不是谢家的关系。依钱局长的意思,样子要做足,便衣还得闲逛两天才会撤走。我看咱们也不必急于回家,就在这里住着。等事情了结,直接回庄园接人。”

  徐文约笑道:“这地方这么舒服,只要二位玉老板不心疼钱,我可巴不得久住几天。”

  次日睡醒,颜幼卿又跑了一趟谢家。听得过几天警备所就能放人,谢鲲鹏祖父大为感激。尽管心里对他头天晚上故意火烧库房颇有微词,对于警局那边不肯带谢家人出面亦暗含不满,仍然强忍心疼,拿出一张两千块的支票。生意人毕竟懂行情,知道要打通关系,没有这个数根本拿不出手。颜幼卿不与老人家计较,说两句场面安慰话,急忙走了。

  他要赶午后的船回清湾镇,跑一趟江南艺专,给俞蜚声报个信。毕竟诗画社社刊发行,俞蜚声曾经帮忙牵线文萃书局。之后便要返回庄园,于此多事之秋,仅有约翰逊一个洋人,外加几名女眷,到底叫人放心不下。而徐文约与安裕容则留守申城,直至顺利救出谢鲲鹏几人。

  三人约好在爱多亚大饭店一起吃午饭。爱多亚大饭店别的都好,只饮食一项因迁就洋人,本地饭菜只勉强能入口。颜幼卿提前几分钟下车,拐到光鲜亮丽的江滨大道后头,在小巷里买了几包老字号的糟鸭胗、卤凤爪、酱肉、熏鱼之类,三个人各自爱吃的都买了一两样,另有一瓶江南头曲酒。

  他拎着这些东西进饭店大门,侍者惊奇地看了又看。最终欲言又止,周到礼貌地迎进去。颜幼卿心里颇窘迫,面上镇定自若。走到套房门口,徐文约恰好探出头来两边张望。看见他手里东西,大笑:“我刚和裕容打赌,是泰记糟货的味道,他非说是大富贵的酱肉。”

  颜幼卿走进去关上门,把熟食放在餐桌上:“你俩都没赢,也都没输。”

  安裕容大赞阿卿买得好,三人当即一齐动手,洗盘摆杯,切肉倒酒。没有筷子,刀叉也十分合用。事情进展顺利,心情不免放松,要不是颜幼卿惦记着赶船,这一顿吃吃喝喝不定持续到什么时候。

  “你去洗洗手,准备出发,这里我们收拾。”安裕容边说边让颜幼卿。客厅忽传来电话铃声,安裕容擦擦手,起身去接。只听了那边一句话,便表情一收,张口喊道:“阿卿,等等!”

  颜幼卿站住,徐文约也跟着站起来。

  只见安裕容越听越严肃,等挂掉电话,立刻向两人道:“情况有变。钱万章叫我们马上去警备所保人。自明日起,将大规模处理犯人,速审速决,轻者转移至总部监狱关押,重者当场枪毙。”

  徐文约大惊失色,旋即愤然:“速审速决?这是要做什么?搞屠杀么?”

  安裕容语声里带出冷意:“钱万章的意思,先抓紧把挂了名的谢鲲鹏弄出来,以防生变。其他人是小喽啰,可以后面再办。他已经给旧演武场警备所所长打了电话,叫他直接抽掉这件案子的案底,至于其他几个诗画社社员,打散混到别的小案子里去。回头通知他们各自家里,拿钱去赎人便是。阿卿,钱万章说警备所所长去年和你一起共过事,你现在就去找他领人,一切听他安排。”安裕容伸出一只手,张开五指晃晃,“钱局长看在与咱们的深厚交情上,帮此大忙,一口价,这个数。多亏谢家支票来得及时,凑一起正好够。”

  “把人领出来后,怎么办?依我看,回谢家并非好的选择。”徐文约皱眉思索。

  “让谢鲲鹏跟我走罢。连夜回庄园。他和靖如一起,也方便行动。下一步如何打算,等他俩自己商量。”

  “眼下情形,也只能如此了。”

  事虽紧急,然磨刀不误砍柴工,慎重起见,三人重新坐下,又推敲一番,力求周到细致。颜幼卿临出门前,换上安裕容特地打发侍者买回来的另一身衣裳,再次做了伪装。他这趟若是顺利,夜晚就应当能带着谢鲲鹏回到江南艺专了。

  “文约兄,阿哥,你们放心。我会请俞蜚声俞兄给你们打电话报平安。”颜幼卿轻轻一笑,“皞儿都能带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蓝靖如回到庄园,我怎么也不能比他弱。”

  另两人都笑了。安裕容道:“别忘了安排个人守在艺专,有什么事随时电话联系。”

  徐文约道:“江南艺专是谢鲲鹏他们母校,叶苦寒校长又是出名的耿介清流,想来一定不吝援手。”

  两人送走颜幼卿,面对满桌狼藉也无心收拾。相对沉默半晌,忽而同时开口。

  “文约兄。”

  “裕容。”

  又同时停住。

  徐文约抓起一只卤鸡爪:“你先说,我再吃点儿,别糟蹋了幼卿特地辛苦买回的好东西。”

  安裕容把最后一块酱肉塞进嘴里,才道:“文约兄,山雨欲来,覆巢之下无完卵。咱们……恐怕要做好准备。”

  徐文约咽下一块鸡爪:“我正想和你说,想个什么法子,暂且避一避。只是……北方不能去,南方么,也不大好去。往西虽然平静,路上却难走,地方也荒凉。咱们有老有小的,动起来不容易……”

  “我想……有一个地方,或许不错。”安裕容慢慢道,“召棠兄前些天跟我定了五十套‘丹蔻弗丝’金箔装。幼卿到处搜罗,给他凑齐了十套。剩下的,本打算换别的替代品,因为时间赶不上。等下一班货轮,得一个半月,但是专人跑个来回,仅需十五天。你说,我要是借口亲自去明珠岛调货,把东西给他带回来,找他要个进出外港口的通行证,他能给么?若时间来得及,我先过去探探路,再给你们发电报。若是情形不允许……正好幼卿从没出过海,一直想去外洋瞅瞅,咱们一齐动身,也不坏。”

第97章 丹心寄苍穹

  自从收到颜幼卿委托江南艺专俞蜚声打来的平安电话,安裕容同徐文约二人面上不动声色,实则紧锣密鼓做起了各项准备。尽管钱万章曾表示没有问题,两人并没有立刻返回威妥玛路七号巷的住处。爱多亚大饭店贵是贵,毕竟住得安稳。直到三天后,确认附近便衣撤走,两人才趁夜色回家,迅速收拾了家中要紧的票证细软,存放到爱多亚顶层套房保险柜里。至于其他重要物品,一直收藏在花旗银行的保险箱内。

  徐文约手头自己的事不算多,故大主笔临时改行做经济,蹲在房里帮安裕容盘点玉颜商贸公司账目。爱多亚饭店与铺面不过前后隔几条街,考虑到两边均有电话,为安全起见,也为节省时间力气,孔文致仍驻守店铺,每日通过电话交流。依安裕容的意思,日常生意该怎样还怎样,只压缩了占据大量现金的高价货品,减少了零散货物出进。如此将资金和精力逐步收拢,却叫外人无从察觉。

  至于安裕容自己,主要还是跑大客户。收回拖欠的货款,结清未交付的货品。一些较灵活的订单,则与对方协商放宽时间限度。毕竟即使去到明珠岛,生意也可以继续做下去。若是情况好转,或许不必太久,便可以返回申城。

  ——只不过,这后一个念头,很快就被打消了。

  五月底的一个艳阳天,天空蓝得透亮,一丝云也没有。还不到盛夏暑热时候,太阳金灿灿地照着,天地万物都显出一股光鲜活泛的蓬勃之气。街边月季花与九重葛深浅相映,烂红如血。琵琶黄桃初挂硕果,累累垂枝。距离端午节没多少天,街边饭店食肆已经挂出“预定酱肉三鲜棕、红油咸鸭蛋”的招牌,性急的人家门前则已挂起了艾叶香囊。

  安裕容收回一笔旧账,心情放松,雇了一辆人力车回酒店。临近节日,街上颇为热闹。刚过正午,肚中有几分饥饿,心想回酒店也无甚可吃,不如路过旧演武场时找家口味好的饭店,自己先美餐一顿,再给文约兄带一份。是去吃宝和轩的锅烧河鳗呢还是吃小正兴的八宝套鸭?或者淮阳菜馆的清炖狮子头跟火腿干丝也不错。好久没吃点儿精细饭菜了,可惜幼卿不在,自己独个儿吃饭少了些意思。又想幼卿在庄园,自家嫂嫂与满福嫂必定变着法儿给他做好吃的,定然亏不了他。只白便宜了蓝靖如、谢鲲鹏两个混小子……

  快要到旧演武场十字街口,前方忽然一阵骚动。伴随喇叭鸣笛声响,开过来一辆卡车和几辆小汽车。车子往街口侧面一停,卡车上下来一群警察,每两人拖着一名犯人,犯人们五花大绑,背插标牌,拖下车后就在十字街当中站作一排,足有十来个。小汽车里也出来几个人,大约是监斩官之类。

  四面八方的路人仿佛一下子得了讯号,呼啦围上去。互相招呼着:“毙人了!快看,枪毙人了!”

  “好久不在这地方公开行刑了,难得一见呐。”

  “枪子儿打人有什么好看,过去砍脑袋才叫刺激!”

  也有胆小不敢看的,低下头匆匆避开,站在远处偶尔往这面偷觑一眼。

  不过瞬间工夫,人力车便被堵住,无法前行。车夫问:“先生,是等等,还是绕道?”说话间伸长脖子,使劲儿往前探看,边眺望边道:“这是要把前朝刑场又用起来?一下子枪毙这许多个,得犯多大事!”

  安裕容坐在车上,视线较之旁人更高,却只能透过警察们灰色白边的帽檐儿间隙,望见背对这边的一排犯人背影。看不见面孔,从后背姿势能分辨出些许不同:有人麻木僵直,有人战栗发软,有人凛然矗立。警察们动作迅速,一队人后退几步,抬起手中的枪,对准犯人后脑勺。其余人散开到两侧,维持秩序。

  “绕道罢。”安裕容向车夫道。

  那车夫正看得投入,一时没反应。

  安裕容提高音量:“绕道。我赶时间。”

  “哎?哎!这就绕、绕道。”车夫调转车头。

  “砰!……砰!砰!”身后枪声响起。不知是哪个警察动作与口令不一致,抑或是一枪未能致命,又补了两枪。

  车夫似乎被枪声吓了一跳,浑身颤动,车子也跟着抖了几抖。

  安裕容合了合眼。正午的日头,实在太烈了些,刺得人眼睛生疼。

  两天后,徐文约与安裕容再一次上门拜访杜召棠。距离徐文约上次找他帮忙不过几天,就在这几天里,杜大少爷搬了个家。

  街面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尤其码头区域附近,熙熙攘攘一如既往。进入城内,路人行色匆匆,茶楼酒馆中高谈阔论的闲客少了许多,才能感觉出别有一种凝重气氛,笼罩在头顶上。

  杜召棠嫌弃家中拥挤吵闹,手头一有余裕,便决意搬出来。尽管家里老老小小阻拦几回,到底叫他找好地方,独个儿过起了逍遥日子。他如今为北伐军办事,不好住进租界,又要住所周围繁华便利,寻来寻去,在老城中心区域租了栋二层小楼,与旧演武场不过隔几条小街。

  “唉,惨是真惨,谁说不是呢。枪声震得我这窗玻璃都直打颤!听说血淌了半条街,至今还没洗刷干净,你们过来瞧见没?我这些天都不出门。实在要出去,也绕着走。早知道这地方离刑场这么近,倒赔钱我也不想住。半个月前才签的契约,定金交了半年,后悔也来不及了。这倒霉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