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funny2333
天井中风雨如织,捧灯笼的戏子唯恐灯灭,还拿手掌轻轻挡了一把。火光幽微中,他脸上皆是湿浸浸的脂粉,林先生被他斜睨一眼,认出那应当是个丑角,只不知为什么,心里竟涌上一股寒气。
"闲人止步!"卫兵叱了一声,劈手夺过灯笼,亦奔进厅里去了。
这一耽搁,眼前的景象已大为不同,一扇高而阔的屏风横亘其中,将宋道海与一众幕僚隔于其后,仅能望见灯笼背光处晃动着的条条人影。
林先生背后飞快洇开一片凉意,还道是被斜侵的雨水打湿了——直到那股阴凉岔开了五根细长的手指,在他颈上轻轻一拂。
这其中的警告意味不言而明,林先生的呼吸霎时间一窒。
什么人!
——吱嘎。
是门被反手带上的声音。
“约定的时候到了,是哪一边的来使?”宋道海沙哑的声音,自屏风后传来。
对方亦低声耳语:"你敢应么?"
林先生干笑道:"你既然挟持于我,我不做声便是了。"
他目光闪动,朝着灯笼的方向疾行了数步,令自己的面容暴露在灯光之下,这见不得光的东西,应当不敢贸然露面——
对方却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太近了,那声音依旧近在耳畔!
林先生瞳孔紧缩,下意识地扫视地面,却只望见了自己的影子。无论他如何作势整理衣冠,举步挪移,对方皆如一件无缝的天衣般披覆在他的影子上,捉不见,甩不脱,不露半点踪迹,仿佛仅仅是一场雨中的幻觉。
但那种如针毡一般的存在感,却时刻提醒着他,背后有人!
林先生虽手无缚鸡之力,却面见过不少高手,知道这鬼魅般的飘忽究竟意味着什么,此人的反应能力与柔韧度,已到了近乎恐怖的地步,足以以他的身躯作掩饰,抹去一切潜入的痕迹。
若要逼他现形,除非——
林先生的手悄无声息地滑入怀中,抓住了手电筒的手柄,脚尖往斜侧里一旋。
“你就没有想到,这一扇屏风,是他不敢见你?”
林先生脚步骤停,这几个字竟如拳头一般攥在他要害上,一个可怖的念头油然而生。
如今在屏风后的,还是宋道海么?
他手中的相片,固然是为了说动宋道海所伪造的骗局,但其中数句话,连他自己也深信不疑。陈静堂亲赴晋北,未必当得好说客,却是勾魂索命之厉鬼。以他之多疑,岂会甘心见招拆招,令自己陷入被动之中?
除非……这会客厅中有诈!
那一片灯灭后的黑暗中,蛰伏着多少杀机?
林先生心中骇然,猛然后退一步。好一手栽赃嫁祸之术,宋道海若是在这节骨眼儿上出了什么岔子,他们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的。
对方仿佛捕捉到了他心中的迟疑,扬声道:“宋大帅,外头雨势如此可怖,津田将军一行,只怕难以与会了。”
那胸腔震鸣的声音,更令林先生浑身一颤。对方的意图昭然若揭,这是要冒充国民政府的使者!
揭穿此人的面目轻而易举,他却偏偏只能将计就计,令自己的口型追上那一道声音。
宋道海道:“你是……”
对方轻轻笑了一声,道:“宋大帅不肯给俞崇这个面子,我却是要来讨的。”
宋道海骇然道:“你……你竟亲自来了?”
林先生连齿关都在打颤,终于意识到了对方是何等亡命之徒,竟连陈静堂都敢冒称。
他在赌无人知晓陈静堂的真面目,借陈静堂之威,押宋道海不敢露面,更要赌——这一出双簧,谁也不敢先停下。
稍有差池,便是死无葬身之地!
第156章
屏风镂空处,许多双眼睛透过灯笼凶险的绯光,盯住了林先生的面孔。后者深谙鼠辈的求生之道,真到命悬一线的时候,反而堆起一点笑意。
宋道海抓住剧痛的膝盖骨,向卫兵一招手。
卫兵会意,压低声音道:“确实是津田将军的特使。”
“你看清楚了?声音截然不同。”
“是,连面上的烧伤都一般无二,尚不清楚是什么时候换的人。”
听到这么一个答案,宋道海不由得坐直了。姓陈的向来行踪飘忽,若来的是张生面孔,他必然不敢尽信,偏偏立在堂下的这个,却是由日本人送进来的。
这陈静堂的乔装术,难不成真到了出神入化的地步?
“津田呢?”
“双方在路上起了些争执,都耽搁住了。”
“耽搁住了?”宋道海面上阴晴不定,那一点惊疑无形间又得了印证。
——原来如此,像是陈静堂惯用的借力打力手法,日本人连堵带截,殊不知连使者都被调了包,反倒帮了他一大忙。
“大帅,要不要插手?”
“此先我已约法三章,他们应有分寸,不至于在我府上闹出人命官司,”宋道海道,“先听一听他的筹码。”
话音刚落,屏风外的那一道人影又掸了一掸身上的雨水,道:“临行前,委员长命我问大帅一句,贵宝地可当真风雨不侵?”
风雨不侵?
这四个字暗含奚落,正刺中宋道海一块心病。常云超垂涎晋北已久,早年更是步步紧逼,若不是有日本人横插一手作为制衡,如今来的只怕不是说客,而是讨伐的大军了。
到了这节骨眼儿上,常云超岂能怨他死守晋北自保?
宋道海冷哼一声,幕僚无形间得了授意,皮笑肉不笑道:“陈处长,我晋北得以立足,其一靠的是三代经营,其二也离不开委员长多年荫蔽,若是有雨敢往晋北落,损害的可是委员长的颜面啊!”
“是么?请大帅低头。”
宋道海脸色骤变,双目往下疾扫,只见屏风下的缝隙里,不知什么时候晕开了一片湿痕。
啪嗒,啪嗒,啪嗒!
水珠接连从铜屏风上坠地,因着微弱的地势之差,渐渐洇到了他脚下。那声音乍一入耳,竟如棋盘上步步拱卒一般,令人无端心惊。
他是什么时候做的手脚?是挥发性的毒药,还是汽油?
日本人所说不错,常云超派他来做说客,安的莫不是杀心!
“陈静堂,你敢对我动手——”宋道海喝道,连人带椅往后仰去,几个卫兵枪已上膛,在这惊怒之中,齐齐抬起枪口。
“陈静堂”微微一笑,摊开两手道:“我不过是借雨水一用,向大帅示意罢了。大帅惊骇至此,恐怕不曾想到,虽身处铜墙铁壁中,风雨依旧能从脚下而来吧?”
也正是在此时,卫队长辨识完液体,抬起头来。
“大帅,是清水。”
宋道海两颊咬肌依旧震颤不休,他足不出户,不知多少年未曾亲身涉险。如今与这陈静堂交谈数句,背后竟因芒刺般的危机感涌出了一层冷汗。
“陈静堂”仿佛预料到了他的惊怖,待他平复下来,方才幽幽道:“大帅见谅,委员长身在万里之外,也为大帅忧心。他曾数次言及,大帅虽高筑城垒,也不过是较常人多一把伞,眼不见风雨,便不知脚下洪水漫卷,今日之处境,只怕比城外流民更危险!”
宋道海刚露出些犹疑之色,身边的幕僚便赶忙道:“我听说,天下之大,从来是东边日出西边雨,何必在雨云下疲于奔命?大帅三代守土,从来都知道审时度势,既然有避战的法子,又何苦令晋北百姓身陷战乱之中?”
“还不止吧?”“陈静堂”道,“日本人许诺大帅避雨时,必然不曾告诉大帅,一旦大军越境借道,吞尽中原腹地,等待晋北的便是重兵围城!”
“吞尽中原?”宋道海终于忍不住道,“他常云超难不成是吃干饭的?”
“陈静堂”避而不答,反而悠然负手道:“打下晋北这一座孤城,花不了三天工夫。”
“三天?好大的口气!”
“第一日,城中各处粮仓齐齐失火。”
一叠相片被抛在了屏风下,宋道海不敢贸然去捡拾,只拿目光一扫——居首的一张,赫然是战略常备地图的一角,测绘之精细,就连他也为之心惊。
“第二日,城外尸潮泛滥,活水断源,瘟病入城。”
相片之上,数具浮尸被裹在渔网之中,尸首的面孔已烂作青黑,蚊蝇横飞——若是这客商尸首化作中原尸潮,晋北城下必将恶臭熏天!
“第三日,观测热气球升空,将城内火炮布防悉收眼底,飞机自东北、西北、中原三路起飞,交替轰炸,所过之处寸寸焦土。”
“等大军入城时,大帅只怕连一支枪杆子也寻不出来,日本人不费一兵一卒,至于援兵——我方不得已南撤,难越中原腹地,大帅仅能眼看一支孤兵被寸寸捻死,一城生灵被耗至油尽灯枯,这样窝囊的守城之将,实在是自古罕见——”
“够了,不必再说!”
“陈静堂”叹息道:“是我算错了,擒贼先擒王,说不定大帅头一日便被身畔的细作捆至城头,还需向城中劝降呢!”
宋道海勃然大怒,身边的幕僚亦面色惨变,疾声道:“大帅,他这哪里是来说和的,分明是危言耸听,要借机羞辱于你!”
他一时忘了压低声音,“陈静堂”耳朵甚尖,当即道:“危言耸听?宋大帅,你不妨往窗外看上一眼,如今是第几日?”
这一回,不单是宋道海,就连几个幕僚也忍不住齐齐回首,将窗户推开一线,极目远望。
此刻窗外雨势稍减,天色依旧异常阴沉,也不知是不是他们的错觉,东北方的云翳中,浮现着数枚若隐若现的红点。
这种热气球他们并不陌生,不过是升空游览的玩物罢了,此刻却仿佛一只只窥探的眼珠,伴着飞机轰鸣声,冷冷地在空中盘旋。
“陈静堂”佯作不解道:“怪了,日本人既然向大帅示好,想必献上了免战协议,还派这东西升空做什么?”
幕僚道:“既然是协议,必然有国际社会作为公证,日本人有心要拉拢盟友,哪里会轻易毁约!”
“陈静堂”遂轻轻朝他的位置瞥了一眼,道:“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世上哪有三日便可铲除的盟友?羚兔与豺狼划江而治,你敢应么?”
宋道海道:“照你陈处长的说法,全力守城也撑不过三日,要是贸然与日本人对上,不更是以卵击石?”
“不错,这必然是一场苦战,”“陈静堂”淡然道,“此战并非大帅的过错,但它已逼到眉睫之间,要想明哲保身,绝无可能,大帅辛苦积蓄的家业,若是用来饱啖豺狼,令其步步坐大,岂不是替他人做了三代守财的家奴?”
这姓陈的说话未免太过刺耳,宋道海脸色涨作赭红,幕僚单听他的粗喘,还道要当场闹翻了,只是陈静堂话锋一转,语调又柔和下来。
“晋北不论地利还是民心,皆如竹脉,韧而不脆,外乡人的反骨,亦杀而不尽,大帅也一直苦于难以压制吧?”
“你倒是对晋北了如指掌!”
“大帅若下定血战的决心,凭借天下雄关,奇崛地势,与中原彼此策应,固然也有流血断腕之痛,却是无论如何砍伐不尽的。到了那时候,民心所向,一呼百应,山中竹脉,皆化手足骨血,大帅若要真正坐稳晋北,便在此时!”
“常云超的意思,这一仗要从晋北打起来?”
“不错!”
“山中竹脉……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宋道海沉吟片刻,忽而哈哈一笑,向卫队长道,“把那只天工匣给他。”
幕僚惊道:“大帅!”
他话音刚落,便瞥见了宋道海眼中绽露的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