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月 第35章

作者:funny2333 标签: 近代现代

  六姨太把珠链小包掷到他身上,暗地里指了一指,一面跺脚道:“怕什么,老东西的又不在这儿,我都没怕什么,便宜都叫你占尽了,平时这么不老实,怎么一出来就瘟了?你们男人,个个都不是东西。”

  梅洲君叹口气,被她一根手指逼得步步后退,服软道:“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行啦,我不说了。”

  六姨太哼了一声,这才半偎在他怀里,柔声道:“我身上都湿了,难受死了,帮我把项链解了,我好换衣裳。”

  她雪白的脖颈上系了一条水钻项链,细细密密地泛着光。梅洲君自然而然地找到项链后的暗扣,捻开了,她一咬嘴唇,眼睛里开始冒出水汪汪的春情了,却突然惊叫一声,雌蛇一般往巢穴里缩回去。

  梅洲君窜得比她还快,六姨太骂道:“没用的东西,关门呀!”

  梅洲君道:“别,别,你反手关一下不就——”

  “我一个女人家,怎么好去露面!”

  眼看这对野鸳鸯就要在门板背后各自分飞了,那扇门却被直截了当地推开了。一双皮靴踏进了门里,那年轻人立定了,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们一眼。

  正是追了梅洲君一路的四组长商岭。

  六姨太愕然道:“你是什么人?”

  她脸上那吃人的潮红还没褪尽,头发蓬乱,声音里却带了三分颤,任谁都看得出来,她这是被撞破了奸情,心虚气短。

  商岭道:“我们一行人奉命追捕匪党,希望二位能够配合,如实告知身份来历。”

  六姨太拿眼神戗他一记,道:“你们是什么人呀,说追查就追查,好大面子的咯,是不是连人家被窝里都要掀开来看一眼。”

  商岭从身后的警察口袋里摸了本警察证,翻开来,递给她。六姨太跟接了只烫手山芋似的,瞥了一眼,急忙往梅洲君身上一甩。

  梅洲君一歪头,风风凉凉道:“我可不认得这个。”

  六姨太急得拧了他一把,转头道:“我们......那就是普通的......那种罗曼蒂克的关系喽。”

  商岭背后的警察喝道:“名字!做什么的?”

  梅洲君支支吾吾道:“姓武......在宝化路开了家炊饼铺。”

  “还不说老实话!”

  梅洲君这种纨绔,哪里被人这样恶声恶气地瞪过眼睛,当下就软了:“敝姓梅,名洲君......”

  他这就打住,又不肯往下说了。商岭心里了然,蓉城梅姓的大户,也只有这么一家,梅洲君这个名字,的确也曾见过报,能对得上号。

  六姨太咬着嘴唇,眼睛轻轻瞟着那几个警察:“我一个妇道人家......”

  其中一个警察跟她眼神一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不是红莺嘛,我认得,从前在蜜黛丝舞厅跳舞的,后来跟了卖盐的梅老爷。”

  商岭的脸色一下变得古怪起来,终于彻底明白了这两人藏头露尾的古怪之处,咳嗽一声,又盘问道:“二位来这里做什么?什么时候到的?”

  六姨太脸上臊得通红,轻声道:“还能做什么呀,这不就是来听个音乐会么。”她朝梅洲君抬抬下巴,梅洲君立刻伸手进小包里,摸出两张皱巴巴的音乐票来。

  “喏,今晚的票,本来下午是要去康达咖啡馆坐坐的,谁知道它提早关门了,雨又下得那么大,索性提前过来避雨......”六姨太道,摸了一把湿透的头发,“我有姐妹在旁边的休息室里打牌,这死鬼没胆子进去,又不肯冒雨等我,就先进来换衣服了,我一个妇道人家,你们这么围着我,我明个儿非得生病不可......”

  商岭端详着手中的票,忽而抬起头来,直勾勾地盯着梅洲君。

  “换下来的衣服呢?让我看看。”

第56章

  梅洲君微微一怔,朝沙发上一指:“喏,摊在那儿呢。”

  他这样的大少爷,一旦没了佣人伺候,就连衣服也没个正形。只见沙发上懒洋洋地窝了一身西装,做工考究的裤管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淌水。

  商岭径直伸手从大衣两肩摸到前袋,捻了一捻。西装是英国粗花呢的料子,濡湿感集中在前襟和两肩,甚至能看到纯羊毛上一簇簇细腻的水珠,自然往四周晕散,绝不是临时打湿的。

  这一切都显得如此合情合理,几乎像是裁缝精心设计出来的。

  到底哪里不对劲?

  商岭沉吟片刻,道:“叫侍者过来。”

  六姨太一颗心还没来得及摆回肚皮里,又被一口气吊起来了。只见几个侍者循声走到门边,其中就有刚刚替她打伞的那一个。她那番供词七分真,三分假,倒是丝毫不怕被拆穿。真正要命的反而是梅洲君——这位大少爷被一路搜捕,连逃命都来不及,就连衣服也是刚换的,怎么可能老老实实从正门进来?两头对不上线,可不就是前功尽弃!

  侍者扶正镜片,仔仔细细看了看她的脸,道:“是,这位太太刚刚是我接待的,说是要进来避雨......这位先生......”

  他脸上显出些茫然,转头和同僚对了对眼色,一时之间,竟然没有一个人说话。

  反常的寂静。

  商岭眼神转深,在他们两人身上逡巡。

  六姨太心里咯噔一声,只觉对方的目光是从高处刮下来的,仿佛悬在脑门顶上的一枚凸透镜,把她脸上的每一根毫毛都照得清清楚楚。要不是领口够高,恐怕连她脖颈上那一颗颗蹦出来的鸡皮疙瘩都会无处遁形,即便如此,她背后的包芯纱也被冷汗浸透了,紧紧绷在肌肤上。

  她悄悄把重心颠到鞋尖上,一手叉腰,小心地绕了一绕脖颈,仿佛一捧探出瓦罐的蛇蝎,这是她跳舞前下意识的放松动作,那股难以抑制的颤栗感这才得以融化进肢体中,不至于显露人前。

  不能露怯,不能露怯......

  这长官年纪轻轻的,倒比捉奸的阔太太还来得威风哩。

  她一面不着边际地想着,一面拿眼风绕着对方身周扑扇,就像无数次估摸舞伴的身家一般。但她的打量很快就被对方的手指捏住了。

  那是一只带着白手套的手,扶在枪套上,一下一下叩击着,若有所思,意有所指。

  啪嗒,啪嗒,啪嗒,啪嗒啪嗒......

  六姨太一颗心都快被这声音逐出喉咙口了,两只眼睛岔成两股,直想绕到梅洲君身上去压压惊,问他拿个主意,就在她气息渐粗的那一瞬间,只听......

  ——砰!

  一声枪响切入了对方的审视之中,六姨太骇了一跳,失声惊叫起来。

  但她旋即意识到,这枪声是从远处传来的!

  “他在这里,组......”有个声音大呼道,话音未落,就被子弹截断在喉管中,化作了一串哗哗作响的血痰。

  另一组警察和杀手交上火了。

  商岭霍然抬头,一把拔出枪,喝道:“追!”

  这一伙警察毫不迟疑,紧随着他,冲出了门外。

  六姨太脊背一松,终于从紧巴巴的蛇皮里蜕出了一条生路,后退一步,差点没瘫软在地上。但这险之又险的一步,被她细细的鞋后跟抵定在了地上。

  梅洲君朝她摇了摇头。

  她心里猛然打了个突,女人的第六感如细蛇般窜到天灵盖上,手指下意识地抓住了那只珠链包,往梅洲君身上一掷:“窝囊废!这时候你就瘟了,回头让老头子知道了,我看你怎么办!”

  梅洲君苦笑道:“早跟你说了,这么下去要遭殃,是该收敛着点儿。要我说,今个儿就不该出门。”

  “不就是几个警察,我都不怕,你倒好,活脱脱是只鹌鹑,老底抖搂了个精光,怎么办?你倒是拿个主意出来啊。”

  梅洲君被她连推带搡地,半边人撞到了墙上,忍了一顿粉拳乱捶:“行啦,差不多得了,你不是要看音乐会么,消消气,把衣裳换了。”

  六姨太紧紧咬着两片嘴唇,道:“还看什么音乐会?你管我去死,你们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她大发脾气,一把拉开门,就往走廊里冲去。只是在踏出房门的一瞬间,那股寒意陡然在后脑上炸开了,只见商岭一手持枪,侧身贴在墙壁上,正无声地倾听着里面的一举一动!

  他根本没有走!

  四目相对,譬如一次无形的交锋,六姨太眼中含泪,尖声骂道:“怎么,你也想钻姑奶奶被窝么!”

  商岭被她骂得一愣,这才收了枪,毫不迟疑朝走廊尽头奔去。

  好一个回马枪!

  六姨太心里后怕得要命,却又忍不住得意起来,心道要不是被各房太太捉了多年的奸,这回保不准还真得当在这儿了。那股又怕又骚的劲儿钻进了她的尾巴骨里,仿佛一窝解冻的春蛇,支撑着她以空前高亢的热情,在这戏台上又唱又闹,就连十片鲜红的指甲盖儿都和蛇眼一般,水汪汪地在腰侧扭转。

  梅洲君一手插着裤袋,探出半边胭脂狼藉的脸来,道:“姑奶奶,别闹了!”

  六姨太啐了他一口,道:“你给我叫车去!”

  梅洲君苦笑一声,取了大衣,抖在二人发顶上,稳稳地出了茶座的门,冒雨往外走。

  也是两人运气不差,只等了片刻,远处就来了一部雪佛兰出租车。

  六姨太急忙伸手去招,整个人恨不得插上翅膀钻进车里去,却听梅洲君借着大衣的遮掩,轻声道:“家里应当乱成一团了,我联络好了人,蓉城留不得了,今晚就举家启程回晋北,你早做打算。”

  六姨太道:“我当然有打算......哎,你做什么去?”

  梅洲君把大衣丢给她,道:“你先回去。”

  六姨太嘴唇圆张,猛然看他一眼:“你疯了?”

  那出租车恰好停在她身边,司机下车替她拉开了车门。六姨太跺了一跺脚,甩了发上的雨水,心道,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她往车里一猫身,忍不住降下半边车窗,叫道:“我可不等你!”

  梅洲君朝她摆一摆手,以口型道:“多谢你的音乐票!”

  他就这么冒着雨,大步往茶座走了回去。

  那几个侍者还在门边探头探脑地看他们这一出分手戏码,见他只身回来,个个都瞪大了眼睛。

  梅洲君叹气道:“看什么?没吃过女人的苦头么?她把包落里头了。”

  侍者同情道:“那您恐怕就赶不上车了。”

  梅洲君一摊手:“又得换一身衣服,麻烦!对了,刚刚那响动是怎么一回事?”

  侍者压低声音道:“可别说,刚刚还真在后门堵着了个枪手,两边动了枪,这会儿又追出去了。您得快一点儿,我们这待会儿就要闭馆了,您瞧瞧,光天化日之下,这都是什么事情!”

  梅洲君心里一沉,面上却不露声色,朝他道了谢,径直往更衣间走去。

  他从未这么清晰地意识到,这个下午所发生的事情,已在他眼皮底下失控了。

  一切的变故,都发生在他一枪击穿氧气瓶的瞬间。

  他开枪的时候,是下午一点整。

  他此前一番斡旋下来,把圣玛利医院折腾了个底朝天,却连陈静堂的面都没见着,心有疑虑,索性反客为主,送了对方一颗子弹。

  如果一击得中,自然皆大欢喜,即便失手,也能搅乱浑水,让张飞他们趁隙脱身。

  谁知道,就是这样挖空心思的一枪,却把先前的大好局面葬送殆尽!

  氧气罐爆炸之后,烟尘徐徐消散。梅洲君当时躲在楼梯转角处,掐准了时间点撤退,不料仅仅跑出了十来步,追兵已至,数量比他预判的更多,甚至包括商岭在内,几乎到了倾巢而出的地步。

  长官生死未卜,他们却在第一时间进行追击。

  行动之果决,完全有悖于人情。

  陈静堂的性命和一介杀手相比,孰轻孰重,一目了然。除非......他根本不在病房之中!

  仅仅是这么一个微妙的时间差,便将猎手和猎物的身份彻底对调,甚至让他付出了足够惨痛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