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funny2333
任春妒听出她推诿的意思,面色一变,逼问道:“我就问你,钱呢?”
他面孔前伸的瞬间,素贞往后退了一步,拿腰臀找到床沿,仿佛寻求主心骨似的,徐徐坐下了。
“你当我的日子是那么好过的?”素贞凄然道,“老爷那个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好起来是蜜里调油,什么时候翻脸了,那是半点情面也不会留的。我又无儿无女,只得这么些钱财傍身...... 以大少爷的性子,你不把事做绝,他也不会来断你活路,你就忍一忍,好好向大少爷认个错......”
任春妒冷笑道:“是,他恨不得我生不如死!二姨妈,你就给个准话吧,我要是过不下去了,你也脱不了干系,这李代桃僵的主意,可不是我一人出的,咱们可是一根绳上的蚂蚱!”
他终于不再做小伏低了,这一番话仿佛在铁水里淬过,把他两排牙齿都烧成了通红的铁胎,一枚枚图穷匕见般暴突出来。
他这人向来拉得下脸,又硬得起心肠,如今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就要朝着素贞龇牙了——横竖只是个女人罢了,要拿捏起来,有的是办法!
“春妒,你可真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素贞幽幽道,“要不是姨妈费心替你遮掩,你那档子破事,又怎么从害命变作图财?”
“你……你什么意思!”
任春妒本是打着讹她一笔的主意,步步紧逼,这时却悚然一惊,两只眼乌珠先于心中错愕一步,恨不能夺眶而出。
素贞只是坐直了身子,拿脖颈举着下颌,自怜似的转了一转,任春妒就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她身上那些女性鲜活妩媚的特质,向来像铅那样沉在水里,如今却从头发丝开始,被春风徐徐吹皱了,丝丝缕缕活泛起来,仿佛这阴丹士林旗袍底下伸展自如的,不再是死气沉沉的肉体,而是蛇口中袅娜的信子。他刚刚步步紧逼,占尽上风,却在这斜飞的一眼中,胜负陡转!
“你怕什么呀,我可不认识什么人贩子,”她道,“只是姓徐的近来生意不景气,又改头换面,卖了一批白俄妓女来蓉城,可惜还是不成气候,你说,他要是和大少爷碰了面,会不会痛惜错失了这么棵摇钱树?”
“什么!你……你!”
素贞嫣然一笑,道:“你呀,做起事来首鼠两端,偏偏要在狠心里掺些下流,难怪成不了气候,放着那么多专绑肉票的不要,非要把人往窑子里送,可不就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任春妒咬紧牙关,直勾勾盯着她,突然从鼻孔里喷出一股积怨已久的热气来:“斩草除根,怎么解恨?我只恨姓徐的没本事,竟然叫他跑了出来!”
“你也不要怨恨姨妈,姨妈到底是同你一条心的,这钱呢,我一时半会儿拿不出来,路我倒是能替你指一条。”
任春妒半信半疑道:“世上还有不用钱的活路?”
“老爷这阵子要回乡祭祖,宅子里空置着,一时半会儿也顾不上,原本明天还有几个新佣人要进来,恐怕也没工夫细审了,正好,你如今面孔大变,再好好拾掇拾掇,我把你换进府里帮工,也没人会来找你的麻烦。”
“佣人?你说的出路,就是接着给姓梅的做牛做马?”
素贞伸手召他过来,俯耳道:“老爷此行前途未卜,你等着我的消息,能吃下去多少家底,就看你的造化了。”
任春妒一下就听懂了她的弦外之音,猛然咽了一口唾沫:“姨妈,这话当真?”
“我骗你做什么?”素贞柔声道,“你是个胆大心细的,只是时运不济,姨妈还指望着你呢。时候不早了,你回去好好打扮,明天早上六点,到角门边,找福安,你一见到他,就明白了。”
任春妒咬紧牙关,灰黄的眼白托着一对野心勃勃的眼珠子,在她面孔上签字画押一般刮了几圈,突然就心定了。
福安......对,福安!这女人身上的把柄可不比他来得少,真撕破脸皮,谁也落不得好处。
他又敲打道:“姨妈,咱们可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素贞道:“当然。早上六点,别误了时候。”
任春妒知道此地不宜久留,径自奔到窗边,把窗户一推。外头不近人情的月光霎时间倒灌进来,把这方寸之地照得如同冰雪一般。他的手指才搭到窗框上,就嗤的一声,烧出了一排流着血的黑色孔洞。
这声响足够细微,却是从他心底腾起来的,仿佛那些盘根错节的欲望终于被拧成了一股引信,被这一束月光点着了。
事到如今,依旧如此不相衬。
他撇开心头这点刺痛,飞快翻出窗外,两只脚刚刚落地,整个人就被一股无形的寒意死死钉在了地上。
与此同时,背后的窗户咔嗒一声,被反锁住了。
素贞一把插上插销,张开五指,就着月光翻来覆去看上头那几枚熠熠生辉的宝石戒指,柔声道:“早跟你说过,人不能贪哪。”
这是他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梅洲君默立在门外,浑身湿透,从发梢往下淌水,除此之外,只披沥了一身空空如也的月光。
月色如银,形影相吊。
第61章
不知过了多久,月影无声地漂到了湖心。
这片湖风水绝佳,形貌温柔,梅夫人过世已久,湖畔花草仿佛依旧有所眷恋,格外幽深。
梅洲君如有所感,停下来往湖中望了一眼,人在岸上,月在水中,彼此渺渺,那湖水因此泛着铅一般深黑的寒气,紧紧摄着来人,令人如同身在井底一般。
他在湖边默默走了这许久,身上一阵寒一阵热,心里更是百念躁动,仿佛失眠者那两枚疲于奔命的眼珠,即便用眼皮强行摁下去,它们依旧一刻不停地在看,照见万物,自见其身,其间有十万分的冷酷,又有十万分之一的天真,但俱是异常苦辛,如同稚儿病中梦呓一般。
他在找什么?又将要去做什么?从何而来?是否还有能回去的地方?
这时乍一眼望进湖里,非但不得其解,反倒被满涨的井水托到了井口,结结实实触及了四壁坚不可摧的阴凉。
唯有湖中月色,在此刻显现出近乎虚幻的温柔。
这种温柔是由不可触碰实现的,它远在风尘之外。
他的凝视完全出于本能,是无数念头争鸣中一片仅有的空白,但人世间留给寂静的时间是有限的,这种本能旋即告知他,他应该就着湖水,洗一洗脸和手。
——手。
他两手上的血被一个念头唤醒了。这些血潮热而灵活,一股股岔开,往他手指缝里钻。他先察觉到这种异样的热度,紧接着意识到自己还提挈着一具尸体。
这是一个毫无预兆的、异常猛烈的寒噤,在这一瞬间,不知是不治而愈,还是药石罔效,他像坠井一般,重新跌进了人间。
感官苏醒的同时,梅洲君的理智短暂地回笼了。
无论如何,他得处理完尸体,把身上的血迹打理干净。
梅洲君一把松开尸体的后衣领,蹲身下去,打算掬起一捧湖水,这是一次清醒的照面。
湖水温柔地浸没了他,他的脸孔和眼睛俱透着白璧样的微光。
他的手指毫无理由地颤抖了一下,悬在湖面上,不动了。
片刻之后,他一言不发地站起来,重新拖起尸体,往后门边走去。
这显然不是一个多明智的决定,尸体的头面部被衣服草草包裹住了,不时有鲜血滴落,不论是去是留,沿途的血迹都会暴露他的行踪。
只不过他行事之前,亦有多方考量。梅家是大户,有几部油改炭的汽车,平时煤炭用量颇多,又怕起火,因此在后院附近专门隔水设了个储存煤炭和柴火的小仓库, 这时候车队预备出发,已将煤炭装载得差不多,一时间应当无人造访。
将尸体藏在里头,只需要点上一把火......
他心思电转的同时,脚步仿佛已经游离于神志之外,不知过了多久,那小小的仓库赫然在目,高耸的隔火墙边环着一道活水,再往外去就是成片法式洋房,通往最繁华的路段。
仓库的铁门紧闭着,仓促之间,还没来得及上锁。
梅洲君浑身冷热交战,湿透的衣服紧紧黏在脊背上,浑身的力气如同抽丝一般往外漏,仅仅是推开铁门,将尸体扔进去,就令他如同卸去了主心骨一般,踉跄了一步。
仓库里一片漆黑,唯有一股灰蒙蒙的煤渣味,梅洲君从西装口袋里摸出一支银质煤油打火机,拔出内胆后,用指甲盖将油嘴用力一撬。
一注煤油歪歪扭扭地浇在尸体的面孔上。
他重新组装好打火机,火苗咔嗒一声从指缝里漏出来,在他和死者的面孔间垂落了一片畸形的猩红,像一条色彩斑斓的花蛇一样,盘在他的脖颈上,隐秘地蠕动周转。
离他越近,那条蛇的神态就越像人。
他点火的同时,那条蛇就这么阴阴地看着他,任春妒的脸一时破灭了,更多熟悉的脸孔争相浮现出来,仿佛永远不会消亡。
除此之外,亦有更多有待祭奠的东西,都在冥冥中睁眼看他,但他无香无烛,唯有这恶心的油脂充作祭品。
——滋,滋,滋......
梅洲君突然跳起来,冲出门外。关上铁门的一瞬间,那种同类相食的恶心感从胃袋一路暴冲到喉咙口,逼得他一手扶住墙壁,剧烈干呕起来。
他这一天奔波下来,几乎没有进食的机会,这一下索性连胃中的酸水都吐空了,身上的寒气大占上风,如铅水般灌注到每一根指尖,一时间只能半靠在墙壁上,迟迟不能动弹。
实在是太冷了。
他的面孔已经泛起了青白色,仿佛连思维都被冻住了,幸存下来的只有几根手指。
这几根手指仿佛有了自己的本能,按照排演过成百上千遍的路径,自顾自伸进了口袋里,触及了一个铁盒。
铁盒的搭扣被撬开了,露出里面一叠上乘的稻草纸。
梅洲君的手指触在上面,竟然被烫了个激灵。
好烫啊,像煮沸的油。
那种旷世而绝代的饥饿感瞬间被唤醒了,像一张阴冷的嘴巴那样,不停吮吸着他的胃底。他的整个神魂都在朝着黑暗里无限地下坠,什么都没有,唯有冷和饿的纠缠。
——只要能果腹,只要能从这无尽的寒冷中抽身,只要有一星半点的光热......
他抓了一张稻草纸,随手一卷,往打火机顶上那么一蹭。
稻草纸被点燃了,火星悠悠一闪。
烧鸡滴着热油的香气,就这么淌了他满手,他甚至一时间无从措手,只能在两手间来回抛掷起来。
好烫,好烫啊。
热腾腾的,金黄色的脂油,从破开的鸡壳里走漏出来,他就这么一撕,里头丝丝缕缕的白肉就发出一声裂帛般的脆响。
——嘶!
他撕下一条雪白的鸡肉,在鸡壳上细细擦了两圈,蘸饱了金棕色的油脂。等舔湿上颌后,急急往口中一塞,那鸡肉瞬间化作了一勺滚烫的热油,铺满了他的整条舌头,抓着他的喉管,一时间竟也尝不出滋味,唯有歇斯底里的热度而已。
一口滚烫的唾沫下肚,连肺腑都在烧灼。但这种饱腹感异常空旷,仿佛往深井之中,投了一块燃烧的石头。
这偷来的热度转瞬即逝,反倒照亮了他深不见底的饥饿。
不够,还不够。
他两手抓住烧鸡,一头撞进这热烫的油脂中,就连嘴唇都在剧烈融化,只觉这鸡肉异常鲜美,入口即化,将他整副口腔都烧灼成了铁胎淬火般的通红,周身的阴冷刚刚合围过来,就被烫出了嗤的一声,纷纷退避,再聚拢,嗤,再一次摇荡开去,仿佛迟迟爬不上礁石的潮水。
但他也并非站在高地上,只是探出头来望月的水鬼罢了。
烧鸡上的热油都一股股融化进了肉里,难舍难分,鲜滑入骨,梅洲君两手捧住烧鸡,正要长长地啜吸一口。
——他的牙齿如钢闸般落下,一把拦住了软弱的舌头。
他的本能再一次救了他。
吃火的时候绝对不能吸气。
一旦吸气,便会将烈火引入进口腔之中,引火上身,后果不堪设想。
梅洲君睁了一下眼睛,拿牙关往下一压,咬住了那截燃烧的纸筒,最后抿了一口余温。
火星扑簌簌往外落,旋即泯灭在无边无际的夜色中。
他拿两根手指抓住纸筒,从口中取出,甩了一甩,火很快熄灭了。
小仓库的墙壁已经开始隐隐发烫了。
他披着湿透的外套,正要回头往梅府走去,却突然瞥见法式洋房边的马路上,冒出了一大片雪亮的汽车灯光。一排巡捕车就停在路边,下来了成群的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