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月 第41章

作者:funny2333 标签: 近代现代

  这两个看字里带着异常幽深而克制的意味,在此之前,梅洲君从不知道人的话语可以有这样的密度,仿佛被锤扁了,一旦失去牙关的压制,那些言外之意就会成千上百倍迸裂开来。他仅仅是在听的瞬间,就感觉到了那种令人牙关发酸的克制力。

  连大少爷天性中固有的内敛和自持,在这时候竟然显现出些凄凉的意味。

  有些话难以宣之于口,他们彼此间都心知肚明。

  车窗外又在下雨。

  这是一场春雨,雨声滋润而光泽,在车窗上丝丝缕缕发着光,仿佛一畦一畦金灿灿的春油,卖杏花的小贩被驱赶走了,竹篮纷纷翻倒在地上,车轮轧过去的时候,涌出一股半透明的杏花瓣,扑簌簌倒飞在车窗上,半湿不干,生机萌动。

  梅洲君身上的寒气一股股反扑上来,仿佛走岔了路,在铙钹声中退了场,走进这悲喜莫辨的热闹背后,深黑的底色中。

  他斜倚在连暮声身上,以手给这漫天的杏花数着板眼,心中万千况味,竟然是越数越乱,越说越寒。

  天涯霜雪,风尘知己。

第63章

  车停在了养鹤小筑外。

  这地方在道光年间就已经落成了,背靠一片芦苇荡,常有白鹤栖息,如今败落得厉害,连暮声无暇打理,只是草草拾掇过,留了门房和一个洒扫的哑巴老嬷嬷,按月给银,代为看顾。

  这时候夜色已深,门房俞伯被知会过一声,早早扒着眼皮坐在门口,一听到主人家汽车的声音,就颤巍巍地迎上去,张罗着要替司机往下卸行李。

  “大少爷,听说您早上才回来,我们都盼着呢,怎么一会儿又要......”

  “嘘,俞伯,”司机跳下车道,“那位还睡着呢。”

  俞伯有些耳背,又扯着他,一迭声道:“碎了?什么东西碎了?”

  司机朝他比了个噤声的动作,三两步绕过去,把后车门一拉。连大少爷就这么从容不迫地下了车,怀里揽着一团由猞狸皮大衣遮掩起来的人影。猞狸皮大衣厚实的毛领一路拥到对方口鼻间,衬出一种近似于珠玉的质地,那睫毛还在轻微颤动着,显然正处于一种相当不安的睡眠中。

  原来是个面生的青年,生得这样流丽秀致的一副相貌,应当也是大户人家的少爷。

  连暮声近来忙到了脚不沾地的地步,上一次派人过来,还是心血来潮要移几株梅树, 至于带友人回来,那更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正打量间,那青年在大衣里不安地挣动了一下,侧过半边烧得通红的面孔来,连暮声抬手往回一拦,那青年一下就跟困惑的月光似的,撞在他掌心里了,鼻息渐渐趋于柔和。

  俞伯脸上带了笑,把伸长了的脖子重新按回了夹衣里。

  连暮声轻声道:“俞伯,晚上不用值夜,你先回去睡一觉,听到什么动静也不必出来。”

  俞伯“啊”了一声,道:“出来,有什么事您尽管叫我,我会出来的,少爷,你今晚上几点的车?”

  连暮声好脾气地重复道:“夜里不必出来。”

  “是,是,大少爷,”俞伯跟了他几步,忍不住又叮嘱了几句,“屋落里头都已经收拾妥当了,热水也烧好了,随时可以歇下。大少爷,您这次行程来得仓促,可万万莫要累着。”

  连暮声颔首,抱着梅洲君进了门。

  这处寓所布置得颇为朴素,竹帘被挽高了,钉在门框上,处处洁净无尘,里头除了书桌之外,便是一张铜质大床,高高的栏杆式床头顶上张挂了防尘的帷幔,月色照进来,空空荡荡,果然如山松积雪一般。

  这月色如此浩渺,床头边点的一盏小灯仿佛被困在湖心中央,黯淡地摇荡着。

  梅洲君半梦半醒间,被抱着喝了一点苦涩异常的汤药。谁知道仅仅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就令他如同生吞烙铁一般,一串可怖的痉挛瞬间击溃了他的喉管,又从皮肤上杀出一股近乎惨烈的深粉色。

  他胃里泛酸,只凭本能以手肘支撑起自己,要往床沿边扑过去。

  与此同时,一双手穿过猞狸皮,解开了他被热汗浸透的西装马甲。他就在这力度柔和的禁锢中,汗涔涔地辗转起来,整张脸上都是潮红的水汽,连额发都湿透了,唯独精神意志已然脱离了形骸,相当散漫地从井底漂浮起来。

  他贴身的衬衣也被解开了,身上的燥热却依旧无处纾解,在皮肤底下尽情发酵。对方身上的西装却一丝不苟到了冰凉的地步,仿佛井口垂落的一束月光,他吐出一口热气,一手抓住对方西装下摆,下意识地用脸颊厮磨起来。

  口中那股隐隐作祟的苦味,一时间也变了调,仿佛那夜昏头昏脑间吞进腹中的邪火。

  “再喝一口。”有个声音在耳畔道。

  梅洲君闭着眼睛,从喉咙底下不满地咕哝了几声,又避开了。

  那只手不依不饶地叩开他的牙关,拿铜签子往他舌面上蘸了一点甜津津的东西。

  那甜味入口就被抿作了絮状,竟然是蜜渍梅子。

  梅洲君困惑地睁了一睁眼睛,追过去把牙关一阖,那根铜签飞快地移开了,他只来得及咬到对方的食指指节,那温凉如玉的皮肤,一时间就把他心头乱滚的燥热镇住了。

  这一下堪称祸水东引,燥热感抓住另一根浮木,飞快攀附过去。

  连暮声下意识地屈伸了一下手指,瞳孔略略转深。

  对于一个陷入半昏迷的人而言,这是一种相当专注而且没有答案的凝视。

  他的目光堪称困惑地探进了梅洲君微启的嘴唇,滑到了自己的指尖上,仿佛在探索那种奇异热度的来源,但他旋即意识到,在这个灯火迷蒙的时刻,任何一种探索都在反过来撬动他自己,他的指尖就压在一层薄薄的油纸布上,底下的情欲如同鼓胀的鸡卵黄般,胆战心惊地流窜,按住任何一股,就会有更多骨血丰盈的支流迸出来。

  他失态了。

  在这个最不合时宜的时刻,长夜如铁,冷风如刀,本来不该有情欲的余地。

  奈何梅洲君就是他困厄的投影,波心里的月明。

  梅洲君闭着眼睛,在他指腹下难受地“唔”了一声,嘴唇被涎水浸润得发红,那种刀枪一般偏激的欲望又朝他围剿过来了。

  连暮声仿佛被蜇了一下,飞快地坐正了,西装下摆却被对方紧紧抓住,一把团在了怀里,这个相当孩子气的动作再一次消解了他,令他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他心里的动荡没能持续多久,就被一阵敲门声击破了。

  哑嬷嬷端着一盆热水进来,弓身放在床边高凳上,又指着搭在盆沿上的毛巾,“啊啊啊”地比划了几下。

  连暮声道:“我会照看好他的。”

  哑嬷嬷朝他笑了笑,转身从衣橱里取了件连暮声的旧衬衣,递在他手里。

  连暮声一怔,尚且不解其意,梅洲君已然自然而然地抓住了衬衣下摆,团成一团,按进了怀里。

  他怀里空了。

  连暮声微微皱眉,飞快把心里的杂念压制下去,转身放下了帐幔。

第64章

  梅洲君在一片深而黑的怪梦中无尽地下沉。

  井里太冷了,他伸出十根冻僵的指头,似乎捧着什么人的面孔,与其口唇相接,源源不断地汲取对方的热度。

  这是一个异常狂惑的吻,他在高热中失却了人形,口鼻俱化,连舌尖都化作了一根通红的灯芯,托着一团油汪汪的小火,把毕生的烛泪都在对方面孔上铺尽了。

  对方在此刻展现出异常克制的强硬,牢牢扼住他的后颈,不给他任何退却的余地,他甚至听到了口腔中滋滋融化的声音,整个人越来越热,越来越小,这才猛然惊觉,他已在这一吻中消融殆尽。

  他从对方掌心里漏出去了,那人恍然不觉,依旧故我地亲吻着指掌间的烛泪,仿佛连他的血肉都吞进了肚里。

  温情的残影留不住他,四周漆黑的井水又成倍地反扑过来。

  热......渴......好热......冷......好黑......抓住我......热......不行!

  他猛然睁开眼睛,坐起身来。

  灯光被灯罩压坍在桌面上,仿佛阴阴的一摊死水,吃力地反着光。

  这么一来,千万倾夜色都压在帐顶上,几乎和窗外的芦苇荡连贯在一处,那股尤其幽邃的寒气从头浇灌下来,他只是坐了片刻,枕衾就已经冷透了。

  梅洲君用力捏了捏眉心,一时间竟然想不起来身在何处,只听见箱奁被翻动的声音,仿佛遥遥自梦中而来。

  似乎有人在翻找什么东西,动作放得很轻,拉开抽屉的时候,还用手掌隔了一下。

  一副怀表被从抽屉里拎了出来,银质表链沙沙地作响,对方的手指投影在帐上,仿佛一把将他握在了掌中。

  梅洲君微微一晃神,一手拉开了床幔,果不其然,连大少爷侧立在书桌边,正在调试着怀表,整个人在墙壁上投下一道颀长的剪影,轮廓清清楚楚地透着光,其斯文雅致,有如书口烫金一般。

  桌上横着一口皮箱,里头整整齐齐垒了不少票据文书样的东西,显然是正在打点行装。那副金丝边眼镜不知什么时候被摘下了,压在桌面上,连暮声的侧面因而清晰到了锐利的地步,却在转头看他的瞬间柔化下来。

  “身上好些了没有?你才睡了半个小时,药力恐怕还没有完全发散。”

  “才半个小时?”梅洲君道,又揉了揉额心,“总觉得做了许多梦。”

  连暮声自然而然地走到床边,以手背在他额头上一试,道:“劳神劳力,睡得自然格外沉。热度倒是压下去了。”

  梅洲君正要作答,却只听吱嘎一声响,一股湿漉漉的寒气钻进了窗缝里,他喉咙里被勾得一阵发痒,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几乎就在同一瞬间,连暮声那只手越过了他,抵在了窗框上。

  ——吱嘎。

  玻璃窗再度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声音。

  连暮声就着虚环住他的姿势,试图把卡死在窗框里的铁撑取出来,未果,索性重新将玻璃窗往外一推,这个过程异常艰辛,灯光被一寸寸推进了深黑的夜色中,以一种近似于涟漪的质地往外晕散,梅洲君甚至有一瞬间错觉他们是在河心划桨。

  一股白茫茫的冷意,弥漫在窗外的芦苇荡中。

  芦苇丛越往水中央就越密,白茫茫地反着光,乍看去更像是经久不化的霜雪,最深处连月光都照不进去,只听见窸窸窣窣的声响,仿佛有什么虫豸在水下游曳,别有一番幽独之意,非人世所有。

  梅洲君在他手臂里转侧过去,仅仅是看了一眼,就也被此地荒幽所慑,忍不住道:“看来连少爷平日里住的是广寒宫。”

  连暮声道:“这地方我不常住,能用的东西却不少,寻常也不会有人来打扰,你如果不嫌弃,可以在这里小住一段时日,夏秋之交,方圆数里都是芦花,旁无杂色,最宜于养神,于身体恢复也大有益处。”

  他这么倾身说话,犹带体温的西装外套就顺势滑落在梅洲君肩上,把那股灌注于一室内外的寒气隔绝在外,仅仅一窗之隔,却仿佛天上之于人间。

  梅洲君的眼神有一瞬间的晃动,不知不觉间地倾身出去,仿佛当真跟着他话中所说,看到了些遥远而不可捉摸的东西。

  雾里看花,水中望月,越看越像是梦中。

  半开的窗玻璃抢先一步,照出了他的脸。高烧退却后,那种冷白色就如潮水中的岩石般,固执地显露出来,异常冷硬的真实就在这一瞬间撞在他脸上。

  连暮声落后于他,尚且笼罩在一片灯光里,这倒影也异常朦胧。

  梅洲君一时惊醒过来,摇头道:“你有要事在身,不便叨扰,我打算一会儿就启程去晋北。”

  “我仿佛听说过......晋北是你的祖居所在?”

  “是。”

  连暮声凝视着他,道:“晋北有宋道海宋大帅坐镇,固然是一方桃源,只是一路上山路崎岖,外省的饥民往往落草为寇,依山为匪,来往劫掠,几乎已成大势,仅仅是晋周一带,就有三支部队在交战,就连铁路线都常常被战火波及。我前不久途经晋北,是借着与宋大帅的交情方才得以通行,如今手头还有一批待运的皮货,等此间事了,再过上几天,我可以安排车队,与你同去。”

  梅洲君以手撑着面孔,忍不住沉吟起来。

  连暮声的话,自然是可信的。

  晋北固然是梅氏祖业所在,但梅老爷估量着东三省形势,已是尽其所能地把家底往蓉城转移了。这一次返乡,是逼上梁山,有多少成算还未可知。

  由连暮声这么个知根知底的人说来,他心中的忧虑自然更深重几分。

  只是还没想出个结果,连暮声便把他面孔轻轻一拨。

  “更何况......你不必见外,这是我的私心。”

  他难得把话说得这么直白,隐约有些不容抗拒的意味,这变化两人都心知肚明,只是谁都没有点破。只是他目光灼灼,热烈里又有三分克己守礼的呆气,一冷一热间,竟然把梅洲君尺把厚的面皮盯得不自在起来,忍不住咳嗽一声,顾左右而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