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月 第51章

作者:funny2333 标签: 近代现代

  “船底有不少窟窿!裹在上头的铁皮全绽开了,像是拿锥子扎出来的,我刚刚摸了摸,里头的木头都糟朽了,一会儿吃饱了水,恐怕会成片坍下去!”福清咬牙道,飞快甩去伤指上的血珠,“福寿,不成,等不住了,这会儿能靠岸么?”

  福寿在前舱叫道:“船没电了,半点儿都动弹不了,没法靠岸!”

  福清脸色变了又变,那点掩饰不当的惊愕长了脚似的,窸窸窣窣爬到了每个人的后背上。

  “不对劲,这船的破口太规整了,我下水去看看,免得老爷他们也糟了殃,”福清道,“福寿,你来帮我放绳子。”

  他跟船的次数不少了,自然熟谙水性,当下在腰上系了软绳,抓住船舱,轻轻巧巧滑进水中。

  芳甸道:“当心!”

  福寿道:“二小姐,您放心吧,福清的水性在咱们几个里可是拔尖的。”

  芳甸心里不安,以手撑着栏杆,俯身去看,只见船影就如同铅一般沉在水里,棱角铮铮,逼出一股令人心头惴惴的寒气来。福清那身黑色的短布衫裤几乎是被湖水攫了进去,一眨眼间就不见了人影,只有一串稀稀拉拉的气泡往外冒。

  那根软绳还系在栏杆上,上头系的是活结,另一头交在福寿手里,吊桶打水一般,越放越长,芳甸心里也跟着探不到底了,正踟蹰间,忽而听见船底传来“铛铛”几声敲击声。

  “这么快找着了?”福寿道。

  那船底便如同呼应一般,哐当一声响。

  说时迟,那时快,栏杆边上的软绳瞬间绷直了,以一种转轴般的速度直冲进水中,福寿猝不及防,被这一股巨力拉扯得踉跄一步,以他成年男子的份量,竟然还止不住绳索疾转的势头!

  那绳索在栏杆上发疯一般拉锯,在一连串令人齿寒的吱吱声中,终于绷紧到了一触即溃的地步。

  ——啪!

  一声脆响过后,福寿在这急遽变化的力度中,轰然仰翻在地,半截断绳这才得以窜出水面。与此同时,大股大股的血水从船底迸散而出,打翻了染缸一般,越铺越红。

  “福清!”福寿大叫一声,一举扑到栏杆边上,竟然不管不顾地伸手去抓。

  从指头缝里窜过去的,唯有冷飕飕的血水罢了,哪里还有福清的影子?

  但观这血水翻涌的势头,便知此人已凶多吉少。

  萦绕在芳甸心头的不安终于得以印证,这湖水竟在瞬息之间,吞没了一条鲜活的人命!

  这变故来得如此迅猛,众人面孔上的骇然还没来得及成形,已被一声尖叫所洞穿,只见梅玉盐整个人往上一窜,十根指头紧紧抠进了宋妈的脖颈里,两只眼睛拨开眼睑,奋力闪烁着。

  “船!船来了!”

  “船?”宋妈心中一喜,急忙抬眼去看,果然望见一条小电船从水边冒出头来,梅老爷坐镇其中,脸色泰然,浑然就是一座笑脸弥勒。这样的份量在这要害关头,就如定海神针一般了。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果然是老天保佑!”宋妈叫道,谁知道梅玉盐那几根小手指头就跟蟹钳似的,在她脖颈肉里越咬越深,终于把她掐出一声痛呼来,“小少爷,撒手呀,你爹爹就要来了!”

  “船!那儿有船!”梅玉盐那点牛脾气犯了,用力掰过她的面孔,逼她朝后看去。

  宋妈心里厌烦,只是敷衍地瞟了一瞟,这一眼还当真把她唬了一跳。只见乱礁背后,不知什么时候驶出了几条黑色的小船,既瘦且长,仿佛鬼影一般。

  船头各架了一支鱼叉,格外笨重质朴,叉尖斜指于天,泛出粼粼的铁锈红来,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杀气,就此披沥在叉尖上。

  来者不善!

第80章

  任谁望见这几支鱼叉,都会打心底泛起一股寒气。

  芳甸睁大眼睛,脑中闪电般掠过两个字——水匪!

  她方才听了罗三山一席话,心中始终惴惴不安,不知揣度了多少次水匪的样貌——这样杀人如麻的歹人,恐怕就如书上说的一般,袒胸露乳,面目狰狞。

  只是这时放眼望去,在船舱里进出的,却都是些穿粗布衫裤的男子,一个个面目黧黑,与其说是水匪,倒不如说是渔夫。这伙人就仿佛寻常捕鱼一般,嘻嘻笑笑,驭驶着小船朝他们围拢过来。

  “什么人?”福寿喝道,飞快将枪握在手中,“不要靠近!”

  “你们的船都要沉了,何必发这么大脾气?”有人笑道,“不如乘我们的船靠岸,也省得落进江里喂鱼。”

  说话间,那几条小船已经逼近到了几丈之内。那船头的鱼叉更是粼粼旋转着迫近他们,福寿猝不及防,竟然被其上跳荡的日光蜇了一下眼睛,仅仅是转动眼珠的瞬间,其中一支鱼叉已经探到了船边,悍然一搠。

  这鱼叉显然暗藏玄机,叉尖背后藏了铁钩,一搠一带间,便牢牢挂在了船边栏杆上,几个精壮男子更是立在船头,摇橹一般,将整一条小电船拉扯得剧烈晃荡起来。

  “他娘的,这还拖家带口给日本人运货呢?”

  电船上多是妇孺,这一钩下去,简直连肝胆都要拖带出来了,只恨不能钻进船底去,偏偏那呼喝声还勾魂索命一般,从远而近一声接一声炸响,一声比一声来得凶煞。

  “过来!”

  “过来!”

  “过来!”

  江面如被开肠破肚一般,在电船底下哗地绽开一道拖痕。福寿脚下一晃,忙拿一手抓住栏杆,握枪的掌心猛然渗出汗来。

  不成,对方人多势众,压根就不怵他手里这支枪。要是被拖进了乱礁深处,就是梅老爷一行赶来了,也无计可施了!他水性比不上福清,魄力也是远远不如,一时之间,汗汩汩流了满背,竟然不知道先射哪只出头鸟,直到有一根指头在他后腰上轻轻一戳。

  福寿悚然一惊,差点没离地跳起来。

  “你看,”芳甸在他背后轻呼道,“那儿还有条船!”

  还有船?

  福寿猝然回头,果然望见礁石背后闪出一条小船来,这船比先前几只稍阔,但也是如出一辙的轻捷彪悍,船头微微翘起,如同鹰钩一般。

  船头所立的,乃是一个中年男子,体格魁梧,头发剃得紧贴头皮,逼出一股刺目的深黑来,从中又旋出几块癞痢似的白斑,令人一望便觉心中生寒。

  福寿胆气虽然不足,但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这人相貌异常,显然是这一伙人的头领,要说擒贼先擒王,也应当拿他开刀,只要能拖得老爷他们赶来......不成,要是反过来把人触怒了.........

  心思闪动之间,他那枪口还是拉偏了半寸,对准中年男子的方向,喝道:“让开!我手里的枪可不长眼睛!我们一行借道于此,不是来结仇的,几位要是执意拦路,谁也别想占得半点好处!”

  他话说得威风凛凛,扣在扳机上的食指却微微打起颤来。也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那中年男子的眼神如同阔背的钢刀一般,直直地劈进了这一线胆怯中。

  “好处,”他徐徐道,“这条江上多的是为了好处送命的,怪只怪你们走错了路,碰了不该碰的东西!”

  他这话说得掷地有声,福寿被一股切齿而出的杀气骇了一跳,下意识地抓紧了手中的枪。

  “你们是非要拦路了?”

  中年男子厉声道:“收网!”

  “你们别......砰!”

  这一枪来得甚至出乎福寿自己的意料,子弹脱膛而出的瞬间,他脚下的船板便是一阵剧震!

  这一发子弹理所当然地落空了,只来得及发出一声尖锐而短促的啸叫声。

  说时迟,那时快,几支鱼叉从斜刺里窜出,将船边栏杆叉得哐当作响,耍把戏一般,从东搠弄到西,这一条漏水的小船就在刀丛中哗啦啦发起抖来,福寿脚下踏空,竟然连个安稳的落脚处都踩不到,只能紧扒着栏杆,哪里还敢放第二枪?

  一时间,船上惊呼声四起,果然如群鱼一般,在这张铁网中叮叮乱撞,也不知这一场天翻地覆持续了多久,福寿的虎口都被栏杆震裂了,又被宋妈斜着屁股冲撞了几趟,连那支枪都在混乱中脱了手,不知滚落到哪里去了。

  天旋地转间,他也只能听见小船在水中拖行时的哗哗声,这一群水匪网住了大鱼,却也并不就此收手,而是长声呼哨起来,声如猿啼一般,听得人脊梁骨一阵阵发寒,不敢去想他们的盘算。

  中年男子道:“老二呢?怎么还不见人影?”

  “二当家他过了午就带船出去了,我们也都没见过他的人影呢。您也知道,这个点儿他都是往观音庙码头跑的,谁敢去打听那档子事......”

  “成事不足的东西,”中年男子道,“点子很硬,照老规矩办事。”

  他话里有些凝重的意味,福寿两手紧抓住栏杆,奋力抬眼望去,心中便是一喜。

  是梅老爷的船!那条船上载了大半家当,留在船上的自然也都是梅老爷的心腹,各个精明强干,又都配了枪,就是这群水匪也得怵上三分,别的不说,兴许能保住一条性命。

  他正心思浮动间,忽而听见二小姐在背后轻声道:“父亲会救我们么?”

  这一句话来得全无道理,却令他从骨头缝里渗出一股寒气来。

第81章

  与此同时,后船之上。

  梅老爷接过福平手里的铜壳单筒望远镜,将右眼凑过去,飞快兜了一圈。他用不惯这个,眯眼远望的时候,就连唇须都根根使足了力气,活像是抓了一手的烂牌。

  “对面什么路数?”

  “就三条撅把子枪。这种土枪一次只能开一枪,五发子弹,翻不出什么花样来,我看他们这样子,也不敢轻易往这儿靠,恐怕还是趁机要挟一笔财物了事。”

  “花样?人还在他们手上,你说他们会弄出什么花样?”梅老爷道,抓着镜筒屁股拧了一把,眼前那几条小船陡然撞进眼里,引得他“嗬”了一声,“他们这是在做什么?”

  福平听出了他话里的诧异,连忙抬眼去看,只见四姨太那条小船经历了一番拉扯,终于渐渐被裹进了乱礁中央。

  船边上堆叠着十几只盐袋,水匪也不急着登船抢夺肉票,而是隔着丈把距离,将鱼叉一挺,噗嗤一声捅进麻袋里,带出一股白花花的盐粒来。这都是上好的精盐,纯净得如同白银一般,谁知道那几杆鱼叉丝毫不爱惜,只一味地往麻袋中捅刺,等漏得差不多了,便整个儿朝天上一挑——

  扑通!

  扑通!

  十几只盐袋如同破箩筐一般,先后砸进了江里,破口里哗哗地滚出去一圈白沫,梅老爷隔得远了,虽不能望见盐溶于水的景况,但那窸窸窣窣的响声却被江风放大了无数倍。

  梅老爷皱了一皱眉头,示意福平附耳过来,低声吩咐了几句,待福平领命去了,又将一只眼挤在镜筒玻璃上,观望良久,方才道:“罗管事,看来你的消息,也不见得有多灵通啊。”

  罗管事脸上阴晴不定,被他这样不冷不热地诘问了一番,也不敢反驳,只是不住抬眼去看顶上的日本旗。那一团刺目的猩红被大雨浇湿了,只能扒拉着旗杆,很有些日薄西山的意思。

  梅老爷道:“这也怪不得你,我听他们往来呼哨,故意怪模怪样地猿啼一番,也许关隘正在于此,单凭一面日本旗,还过不了这一关。”

  罗管事恍然道:“您说得正是,只是这样的天气,竟然还出来打秋风,真是贪财不要命了。”

  梅老爷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是不是?”

  他这话是一字字吐出来的,仿佛当面撒了一把锃亮的算盘珠子,其中的意思活泛得厉害,语调稍稍一提,就能往任何一种方向盘算过去。罗管事心里砰地一跳,忍不住将黑眼珠悄悄游到眼眶边上,试图从那张和善的胖脸上看出些什么征兆。

  这一眼来得足够隐蔽,梅老爷并未觉察,依旧抬着那一管望远镜打量水匪,就连唇边的细须都格外沉得住气。罗三山还没来得及揣摩出点什么,余光里便涌进了一股寒气,那点异样感正如银针一般,刺得他猛然挣动了一下眼珠子。

  四目相对!

  那支单筒望远镜悄无声息地抬起了一线。

  梅老爷的眼珠斜侧在一边,透过这么一道阴沉的缝隙,不知反过来观察了他多久。目光对上的瞬间,罗管事的后脑竟然被刺得微微一麻。

  他这是......

  “罗管事,”梅老爷转过半张脸,也不发难,只是将望远镜抬起来,道,“你看看,这个癞痢头相貌不凡,是不是匪首?”

  罗三山挣出了一线空隙,急忙回话道:“这便是他们的大当家,做和尚出身的,后来落了草,就将头上的戒疤拿烙铁给烫了,是既不看僧面也不看佛面的,真真正正是凶名在外。”

  “倒也是个人物,要是这回能不结仇,往后有几笔生意能做,”梅老爷道,“我看他们这样子,就要亮明筹码了——嗬,这就来了。”

  话音刚落,那水匪丛中便分出一条不起眼的小船,缓缓朝他们行来,船头立了个精瘦的水匪,应当是来使一类的角色。

  梅老爷话说得泰然,只是身后的几个佣人,哪个不是严阵以待?对方船头的水波只是微微一晃,几支马牌撸子枪便如蛇眼一般紧盯过去,黑洞洞的威吓感有如实质,转眼就将小船钉死在水面上。

  那水匪也不冒进,只是将长篙抓在手里,道:“原来还是条过江龙,有这能耐,做什么不好,偏要给猪油蒙了心!我话也不多说,要想从这儿过,人和货,只能留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