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中月 第56章

作者:funny2333 标签: 近代现代

  芳甸想起了梅洲君的交待,不敢贸然出声,只拿被子把自己和四姨太裹在一处,尽量缩在桌后。

  那人作势敲了敲布帘,道:“你藏好了?”

  芳甸松了一口气,一下就被他这难得的孩子气逗乐了。

  “大哥!”她道,“差不多了,你进来说吧。”

  梅洲君挑帘而入,打量了两眼她们娘儿俩的气色,这才正色道:“芳甸,有件事情我得问你,你们的船是什么时候遇袭的?之前有什么异动没有?”

  芳甸不敢大意,仔仔细细把那段经历回想了一遍,又拣着要害讲给他听。

  “船坏了?”

  “对。我们那是条电船,平常行驶的时候颠得人很不舒服,现在回想起来,船在进水之前,就已经停住了。这之后船就开始沉了,听说是触礁,看起来凶险得要命,其实沉得不快,还撑了好一会儿呢。”

  “不错,”梅洲君敏锐地捕捉到了她话里的异样,目光闪动,“是快不了。”

  芳甸迷惑道:“没过多久,水匪就来了。对了,还有那个窟窿——尖锐得厉害,能扎伤人的手,听说当地的船底都是铁皮包着木头......啊!什么声音?”

  只听见船舱边哐当一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倒翻了。

  她初时还没看清,以为那是口歪倒的麻袋,只是黑影很快如巨蚕般扭动起来,口中发出呜呜的怪声。

  芳甸吓了一跳,只见那赫然是个铁塔般的壮汉,手脚被反缚住,半边脸抵在舱底,借着脸颊肌肉的蠕动不断去推挤口中的汗巾,看其着装打扮,竟也是个水匪。

  芳甸心急如焚,唯恐他挣脱出来,只是没等她提醒,梅洲君微微一笑,伸手给他扇了扇风:“二当家,我看你面红耳赤,恐怕是热坏头脑了,不如去后舱里凉快凉快?”

  “唔,唔唔唔唔唔!”

  梅洲君应了一声,忽而伸手钳住了二当家的肩头。

  他样貌温文潇洒,仿佛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纨绔,但那手劲之大,二当家可是亲眼见识过的,颧骨至今留了几枚青黑的指印。

  果不其然,一股巨力袭在肩上,将他推得骨碌碌往前滚去,二当家脸色扭曲,终于憋不住了,呸地一声,将汗巾吐了出来。

  “别过来,冤有头,债有主!”二当家叫道,“你要是梅家的人,就应当谢谢我,我可没跟你们结过仇,要不是有我,你们平常来往的货早就被大哥劫光了,哪里等得到今天!”

  他说的话真假参半,神态却颇为恳切,两颊并不平滑的赘肉都紧紧吸附在腮帮子上,仿佛趴着一只庄严的蛤蟆。

  梅洲君若有所思道:“哦?梅氏的商船,怎么就碍了大当家的法眼了?”

  二当家斜乜着他,道:“后生,我劝你一句,这条江上,有两种船绝不可能打老大眼皮底下过去,一种,日本人的走私船,另一种,就是梅家的船,那可是血仇,你们祖祖辈辈造的孽,看来你们是半点腥气都不沾啊?”

  “血仇?”芳甸讶然道。

  灯火迂回地萦绕在这莽汉的脸孔上,将他的脸颊鼻翼照出了铜铸般油亮的紫黑色,唯独印堂上熏着一片红。兄妹二人眼神中的异样取悦了他,令他将两条大腿一叉,咧着嘴笑起来。

  “饿僧庙的事情,想来你们也没听说过吧?”

  梅洲君心中一动,知道症结终于来了。

  “这破地方,往前数四十年,都是你们梅家的盐岸,除了你们从晋北运来的盐,其余盐一律不准进来。鄂江到了这一段,是年年涨水,龙王雨十天半个月就来一次,你们梅家的船翻了几次,就不肯往这来了,那是,谁会做蚀本的买卖?差不多有十年工夫啊,一条盐船都不敢来......这破地方久涝,种不了田,全靠着伺候梅家的货船讨些活路,家家户户的男子都在码头上帮工,有时还要下江拉船,这么一来,可不就断了活路了?”

  芳甸道:“这地方临江,不能打渔么?”

  “打渔?”二当家哈哈一笑,道,“小丫头,这一路上的乱石滩,瞧见了没有?这地方过是一块十几丈高的大石头,叫白风马堆,江水又险又急,鱼游到这一段都不肯停,要是撑船撵着鱼群跑,几个浪头过来,就得连人带船拍碎在白风马堆上,在那时候打渔,可是要命的勾当!你们梅家一走,其余各家的商号也跟着走陆路绕道,这地方就算是死了。不过嘛,天无绝人之路,这转机就出在了一群秃驴身上。”

  这方圆十里内,佛法甚衰,只留了一座破庙,连上方丈在内,只有七个和尚,老的老,小的小,或聋或跛,都是些无处谋生计的可怜人,仰仗着一间破庙和不甚虔诚的香火过活。

  做和尚的也是生不逢时,既种不了地,也化不着缘,还赶上了各地驱僧毁寺的关头,一个个饿得脸色蜡黄,眼睛碧绿,千年难得出去放个焰口,却是活人比鬼还来得消瘦。

  当地人也看不上这些挂名作和尚的闲汉,还有小孩子来扒门偷听,大多都嫌无趣散却了,只有一个格外顽皮的,跟着里头和尚的念经声嘘嘘地撒尿,等布帘被尿得青不青黄不黄了,这才拔腿要走,谁知道里头的念经声突然变得嘈杂古怪起来,横听竖听都是“饿饿饿饿饿”。

  小孩子还道自己犯了糊涂,竖着耳朵又去听。

  只听有个小沙弥的声音有气无力道:“师父,我好饿......”

  “好饿啊......饿得不行了......”

  “饿饿饿饿......方丈,把鱼拿出来吧,我们吃鱼吧。”

  “不成啦,得吃鱼了......”

  几个和尚群起响应,方丈干巴巴地咳嗽了片刻,道:“昨天......昨天不是吃过了?这鱼啊......吃,吃个一两次,不能多吃,阿弥陀佛......多吃,多吃就不灵了。”

  小孩子的耳朵一下就钻进去了,和尚吃鱼,那可是开了杀戒!

  方丈禁不住几个和尚喊饿,痨病鬼似的咳嗽了一阵,窸窸窣窣地取出了什么东西。小孩儿看不见里头发生了什么,只听到钝刀割肉的声音,那肉应该是风干过的,坚硬异常,锯末似的簌簌直响。

  老和尚道:“阿弥陀佛......吃吧......是什么味道?”

  小沙弥吸溜吸溜手指,道:“是咸的!盐巴的味道,一粒一粒的,好咸!“”

  小孩子的唾液一下就垂下来了,竟然还是腌过的鱼肉!没了晋北的盐船,家家户户嘴里都淡出鸟了,偏偏几个要饭的和尚还躲在庙里吃腌肉!

  “饱了吗?”

  “有点儿......师父,我还想吃......今天吃半扇吧。”

  小孩儿早就听不下去了,飞快跑回家里,这事情一传出去,人皆大忿,他们家里的青壮是冒着葬身鱼腹的风险去鄂江打渔的,谁家没几条沉在江里的人命?偏偏这几个四体不勤的和尚,躲在庙里吃腌鱼,一条接一条,一扇接一扇,就是佛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看不过去了。

  村里人闯进破庙的时候,这几个和尚还瘫在蒲团上,回味无穷地咂嘴,见状大惊失色,偏偏又拦不住——破庙被翻了个底朝天,领头的眼尖,从方丈的破蒲团里扯出了个沉甸甸的红布包裹,众人闻声围拢过来,仿佛是闻到了一股似咸非咸的鲜香,众说纷纭之中,那红布包裹被一把撕开了。

  跌在地上的,赫然是大半个木鱼,漆都磨光了,零零星星散落了一圈木粉,活像是一扇剖开的猪心。

  “这个?”领头人瞠目结舌道,伸手蘸了一点儿,果然是一股呛口的咸味,刺激得他舌头砰砰乱跳。

  老和尚颤颤巍巍道:“饿,饿呀......嘴里淡得没味道,庙里就这么一只......涂过漆的木鱼,没办法,饿呀!”

  经此一回,这饿僧庙的名头就传遍了十里八乡。当地人早就看他们不顺眼,索性趁此机会,将人驱逐出去,几个和尚残病交加,也没有路资,只好往山脚去,山边常年有落石猛兽之害,人迹罕至,异常荒凉,只有个棚子还算完好。

  这也是冥冥中自有天意,有了和尚的地方就得挖井,挖井的和尚双足虽跛,相看位置却很精准,没凿多久,就有水汩汩地往外冒出来了,昏黄腥咸,竟然还是卤水!

  这是一口不知废弃了多少年的盐井,阴差阳错间,竟然重见天日了。随手一挖都能出卤,这山脚底下是藏了多少盐?

  这地方气候莫测,动辄暴雨倾盆,没法翻晒,几个和尚就轮班没日没夜地用大锅煮,煮得海枯石烂了,方才榨出了一条生路。那口和尚吃斋用的大锅,终于尝得出久违的咸味了。

  和尚细细碎碎地铲下来,躺在锅底的,赫然是一把参杂着砂石的粗盐,颜色浑黄,咸到腥苦的地步。

  老方丈却是用手指抹了一圈盐巴子,哆哆嗦嗦地吮吸起来,两只老眼里一时淌下泪来,纵横在千沟万壑间,仿佛另一股浑黄的卤水。

  真是佛祖保佑啊!

  自此之后,附近人家家家户户私自煮盐,蔚然成风。只是土地有肥沃瘠薄之分,盐井亦然,这些盐井生在浅表,量亦有限,都是不知多少年前留下来的,被落石泥沙所填埋,却也足够附近村子的食用了。和尚们占了风水宝地,新庙自然拔地而起,寺门边也不设什么罗汉金刚的塑像,单只是把这口救命的盐井圈进了院门内。入寺的和尚越来越多,都是些青壮劳力,把盐井运作得虎虎生风,很是过了一段好日子,只是名字依旧叫作饿僧庙。

  偏偏这消息就传到了梅老爷的耳里。

  那是三十年前的事,梅老爷当家也还没多久,梅家各大盐号商行在他手底下运作得如火如荼。他壮年气盛,又是鹭鸶腿上劈精肉的人物,把手底下各处盐岸紧紧拿捏住了,到处疏通打点,自然不会漏了这一块。

  他本人虽未亲至,梅氏的商船却载来了一船的炸药,和当地官府的文书。

  这第一件事,就震动了整个鄂江盐岸。

  他这一出手,炸的正是白风马堆。少了这一块壁立千仞的巨石,原本在白风马堆边上盘旋冲撞的暗潮轰然四散,夹岸的激流为之一缓。好大的排场!

  水路初通,梅氏就又招揽了当地熟识水性的船夫,代为探索沿岸地势,将新生的乱礁绘制成图,梅氏的商船很快就载着成堆的白盐,从晋北来了。

  当时盐商间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运到这种穷酸地方的货色,短斤少两不说,还要在七分盐里掺三分沙。梅老爷为人和气,只掺了两分。偏偏这些穷酸鬼还不识相,沿岸盐号开张后,就这一带迟迟收不回本钱。

  一查之下,果然是私盐横行。

  这种小地方的私盐,向来是不成气候的,梅老爷也腾不出手来收拾,只派了个管事代为巡查,能搜寻出古盐井来,却是意外之喜。

  这往后的事情,就是二当家说来也觉悚然,仿佛这满把的白盐里,渗出来的都是血。这种刀是无形无迹的,一路割刈过去,挨了刀的也呆头呆脑,只疑心身边有无数猪猡在嘶声嚎叫。

  梅氏手上有的可是明晃晃的盐引,一番打点运作的,又成了当地唯一的场商,食盐产销,尽归其手,就连境内的几个古盐井都是登记在其名下的。这些和尚既然不是梅氏的灶户,那便是无故侵占人家的盐井,岂有不被驱逐之理?

  这其间的翻云覆雨手,这帮和尚哪里看得明白,只是一夕之间,连庙带井,均已易主。青壮和尚尚可一哄而散,转头去替梅氏拉船,那些老残和尚却是一夕之间,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

  那夜,小沙弥贩盐晚归,只见庙门洞开,风雪正紧,里头一地狼藉,他苦寻半天,依旧不见师父人影,等转回盐井边时,忽然望见里头黑漆漆的,填了几道瘦长的黑影,如同炉膛中的圆柴一般。

  这一惊可非同小可,小沙弥大叫一声,扑过去拉扯,入手的是一条胳膊,已然冷透。

  几个老残和尚就这么填在盐井里,额上破了大窟窿,卤水皆被血染,不知死去几时了。

  这也是桩无头公案,坊间众说纷纭,有说是梅氏催逼甚急,和尚走投无路,宁可触井而死,也有说这乃是梅氏恶仆的手笔,和尚反抗甚烈,索性将人摔晕了,抛在盐井中冻死,兴许还能给卤水增味......林林总总,不足为奇。

  这血海深仇,落在梅氏的账面上,也只不过是几笔轻飘飘的进帐。

  只是谁也不会料到,梅氏这样的庞然大物,也有难以支撑的一天,前些年本家不景气,只能到处关闭长年亏损的铺面,当地的盐号原本有五六家,如今只剩其中一二。

  这小沙弥也摇身一变,成了水寨的当家,其眼中钉除了到处贩私的日本船,便是梅氏那几条商船了。

  “说起来,我还是你们梅氏的恩人,我就没秃驴那么迂了,凡事皆可通融,”二当家咧嘴一笑,道,“要不是有我暗中替你们的商船放哨,这几条船啊,早八百年撞进秃驴手里了。”

  梅洲君心中也不知是何滋味,只觉船外雨声如潮,悲切异常,听得人心中恻然,仿佛身在群枭之中。

  二当家还要邀功,便听他冷不丁道:“罗三山开了什么价?”

  “开价?三成货款,这是应当的吧?我可是冒着被枪毙的风险,从大哥眼皮子底下......”

  “我说的是这一回,”梅洲君道,“罗三山出了什么价?”

  二当家的脸色一下就变得古怪起来,嘴唇一闭,腮上的横肉突地一跳,隆起了两座奇崛的肉山。

  “好后生,你爹猪油蒙了心,非要装日本船,自个儿倒了大楣,也能来怨我?我这一下午可是栽在了你手里,连船影都没见过,”他怪笑道,“趁大哥还不知道你们是梅家的......”

  话音刚落,帘外就有水声哗啦啦的一声响,伴随着船底摇曳的声音。有一道脚步声转眼逼到了布帘外。

  “怎么这么慢?”有个冷厉的声音暴喝道,“老二,你本事见长了,梅家的女人也敢藏?”

第88章

  这一段陈年往事还在兄妹二人心中翻涌,主人公竟然已穿过血海而来,那种不真实感异常昏蒙刺目,仿佛长时间凝视着一捧捧渗血的雪花盐,连眼珠都被盐水浸得刺痛不堪。

  梅洲君心里清楚,有这一段前尘在,无论如何都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他们势单力孤,挟在手里的就只有一个二当家。这伙水匪彼此间早已暗生嫌隙,看二当家行事,贪财好色,处处和匪首阳奉阴违,拿他来要挟水匪,恐怕是笔蚀本买卖。

  只不过......以二当家这种脾气,当真甘心久居人下么?或许水匪间的派系之争,正是他们苦海间的一线生机。

  梅洲君心念电转,几乎是霎时间察觉到了异样。

  大当家那一声喝罢,却是再也没了下文。唯有又疾又厉的雨声,一阵阵扑在布帘上,那种蛮横涌动的势头,简直如同雨中困兽一般。梅洲君望不见帘外的情形,却依旧能感知到那股迫面而来的杀气。

  有人在帘外争斗!

  这一轮交手迅捷如闪电,船底被踩得吱嘎作响,将来回攻守间的动势暴露无疑,片刻过后,只听脊背触壁的一声巨响,小船在浪头猛然耸动了一下,陷入了一阵极度紧绷的寂静中。

  直到一道残影洞穿了船舱,以肉耳几乎难以捕捉的频率爆发出啸叫声。

  ——砰!

  那一个焦黑的小孔,这才徐徐冒出青烟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