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funny2333
大当家心中疑窦丛生,索性将枪抛在左手,去探猫三的鼻息,那鼻翼浸在一片油亮的雨水里,猛然翕动了两下,迸出一个响亮的喷嚏来。
“啊——嚏!”猫三整个人弹坐起来,捂着后颈嘶嘶地吸气,那两只眼珠都被雨水泡肿了,眼缝就如新生的小老鼠般,红彤彤地黏连在一块儿,无论他怎么挣动,都凝不出一道清楚的人影来。
“二当家...二当家!”猫三一把扯住大当家的布衫下摆,鼻歪眼斜道,“货!货还在船上......别叫人劫走了......刚有人......”
“货?什么货?”大当家厉声诘问道,“你们背着我都做了些什么?”
他这一声如同雷霆一般,猫三被他吓得整个儿往上一窜,等到惊觉过来的刹那,一股寒气刷地冲进了天灵盖。
“大......大当家!”
大当家道:“老二呢?”
“我......我......我什么也不知道呀,大当家!”猫三眼珠乱滚,忽而前扑一步,死死抱住了大当家的大腿,却被毫不客气地一脚踢开了。
“我倒要看看,你们打的是什么算盘!”
另一道人影倒在船中,头上扣了顶斗笠,被大雨冲刷得哗哗作响。大当家迈出一步,刚要伸手去掀斗笠,脚下便踢到了横档,整条小船跟着晃荡了一下。
这种程度的颠簸,寻常人恐怕还看不出什么猫腻,但大当家毕竟是行船的行家里手,一下就被脚下异样的踏空感惊动了。
不对劲!
这船的重心不对,明明有两个成年男子倒在前舱,却在他一个迈步间,猛然往后沉去。
船尾一定是藏了什么重物!
大当家将渔灯掣定在手里,目光如炬,直劈向船尾。这是一条破旧的小渔船,只有几个鱼篓横七竖八地翻倒在船上,船尾挂了张铁渔网,乍一眼看去,并没有什么异样。
但以大当家的眼力,哪里看不出这其中的蹊跷?
他几乎是不假思索地把枪丢给了身后的水匪,伸手过去,一把扯住渔网,手臂上的肌肉条条绽出,不料这渔网吃水极深,凭借着他的臂力,依旧没能一把拖出水面。
少说有百来斤的分量!
大当家暴喝一声,十指死抓住铁渔网,借着腰胯的拧转骤然发力,那铁网滤过了成片上百斤的江水,在各式各样湍急的暗流中扑棱棱地扭转,不论他往哪个方向使劲,都能拧出几股阻力,简直像是一尾硕大无朋的青鲶鱼,使尽浑身解数从网眼往外钻。
“出来!”大当家喝道,两腮咬肌铁秤砣般暴突出来,在这股难以抗衡的巨力中后退一步,脚掌一拧,死死踏住船底。
等到大半张渔网被拖出了水面,那重物便也隐约露出了轮廓。他心中刚掠过一个念头,耳边的雨声便急切了数分,刺在他的精赤的肩颈上,有如根根银针。
他还没意识到这一瞬间的刺痛意味着什么,身体已经本能地前踏了一步,铁渔网轰然撞进水里,整条渔船为之一耸——
轰!
砰!
“大当家,小心!”
那一声预警来得太迟了。
说时迟,那时快,他的肩胛上已然炸开了一阵剧痛。
子弹没能透体而出,而是嵌在了肩胛骨中。那股剧痛于是有了不断浓缩迸散的核心,相伴而来的烧灼感像是千万条烧红的铁线勒进了肉里。
大当家负痛狂呼起来,骤然回首,开枪的正是他身后的水匪!
那水匪脸上大汗淋漓,眼珠却和枪管一道黑洞洞地透着光。
“是你?”
“不是我,”水匪咬牙道,“是我们!”
他受不住大当家目光的逼视,一把抓住那条歪把子枪,拼命去按扳机,只是这种枪异常滞笨,一击过后,势必要冷却片刻,否则有炸膛的风险,那股突突扭动的灼烫感令他掌心发抖,心中虚不见底,仿佛是将手伸进了垂涎的虎口里。
“你也别怪我们心狠,是你先亏待我们的!”
猫三见他不能成事,一下跳起来,叫道:“快开枪啊,磨蹭什么?你们还想跟着他喝西北风么?这么多年来,油水都砸进了江里,这秃驴什么时候挂记过你们的死活?这么窝囊的水匪,你们还要当下去?”
他这一番话也不知是刺中了谁的痛处,又有几个水匪脸色微变,大当家心中一凛,伸手捂住肩后鲜血淋漓的伤处,只觉冷雨浇灌之下,那块皮肉如烙铁遇冷一般,嗞嗞冒着白烟。
看他们神色,这绝不是临时起意,刚刚这几个尾随他过来的水匪,恐怕早已心生了反意,因而有意无意地站在船头附近,将他和旧部阻隔开来。
这伙叛徒原本如鬣狗一般,畏畏缩缩,只敢吊在他背后不远不近地窥伺,谁也不敢做出头鸟,眼看得同伴一击得手,便要一拥而上,好撕扯下几块血肉来。
“开枪!”猫三环顾一周,见有几条小船忠心护主,飞快往这头围拢过来,不由脸色大变,“等他喘过气了,还有你的好果子吃?杀了他,从今往后,跟着二当家吃香的,喝辣的,再也不用受他鸟气!”
这一番话卓有成效,持枪水匪尚在同扳机搏斗,已有水匪提着割鱼刀,三两步抢上船来,劈头盖脸朝着他一通乱刺,那刀锋上都是莽撞的鱼腥气,只一下就抹到了大当家的颧骨。大当家嘶吼一声,一脚踹中对方胸肋,那一个百八十斤的成年男子被他踹得如虾子般蜷缩起来,肋骨喀嚓一串爆响,轰然倒撞回了大船上。
即便如此,他的胸腹依旧一凉!
那是个精瘦如猿猴的水匪,趁着他这一脚的空档,双手握刀,猱身突进了他的胸腹间,刀光自下而上,骤然拔起,竟然是到了避无可避的地步。
这时候再抬臂格挡,已嫌太迟了,又有一道人影跃到了小船上,那落地时的份量简直是扔在铜秤上的另一块砝码,岌岌可危的平衡被瞬间打破,令他避无可避地撞向了刀锋。
刀锋上的寒气割裂了短衫,这一把杀戮无数的割鱼刀,在意欲弑主时,毫不吝惜其锋芒。大当家甚至听到了开膛破肚时的声音,第一刀割进了皮肉里,似乎被坚硬的骨骼挡住了,对方又攥着刀把用力一压,发出一声堪称吃力的钝响,大量血液紧接着喷涌而出——
极速失血的眩晕感并未来临,反倒是精瘦水匪双目圆睁,握刀的手腕有一瞬的僵直——那十拿九稳的一刀,不知什么时候调转了矛头,直直刺入了他自己的腹腔!
瘦水匪显然是剖鱼的好手,一刀命中之后,还毫不客气地抓着刀柄,用力往下一拉,这么一来,与刀锋同时脱体而出的,还有一连串猩红滑腻的内脏,如鱼肠般哗啦啦掉了满地。
他身体里怨愤徘徊的一股子热气旋即喷射而出,这种临死前的回光返照只持续了短短一秒,他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痛极的狂吼,便已轰然坠地。
他面孔上的惊愕定格住了,直到断气的那一瞬间,依旧没有想明白自己究竟为何而死。
大当家原本已抱定了同归于尽的心思,不料遇见了这样的变故,瞳孔骤然收缩,只见瘦水匪倒地的同时,有另一道人影浴血而起。
方才还如病猫般的梅氏大少爷,此时已好整以暇地立在了他的面前,面孔虽被血水浇湿了,依旧缎面一般皎洁,污浊与文雅此消彼长,简直是暗潮席卷来的一场红梅雨。
大当家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出手的竟然会是他!
年轻人伸手抓住阎王叉,用巧劲在船头搠动了几下,两船顺势解绑,小船顺流漂出去数丈。
他将长杆斜插进渔网网眼里,如拧动绞盘一般,将一整张渔网拧得吱嘎作响,越缠越紧,慢慢沥出水面来。
这年轻人相貌虽然文秀,力气却不小,等渔网中的重物再次现形时,他便将长鱼叉支在船尾横杆上,叉尖挑进渔网中,用力朝后一扳。
落在船中的,赫然是几口由油毡布死死包裹着的箱笼!
油毡布被割开之后,箱笼上的六瓣梅花清晰地显露出来。
年轻人毫不意外,只是微微叹了一口气。
这一条小船底下拖着的,正是梅氏的财物!其中有一两箱是上乘的皮货,还有几大箱零散的金银珠宝,梅家漏出来的油水在周遭渔灯照耀下,璀璨到了刺目的地步,仿佛是水面上漂来的金粉。
大当家脸颊上的肌肉突突跳动着,依旧克制不住流露出刻骨的憎恨来。
“我们家在鄂江一带的的生意,近年来越发不景气,我父亲撤了大部分铺面,只留了个叫罗三山的管事。他为人圆滑,也颇有些手段,在绝境之中,另辟蹊径,以重金贿赂了二当家,这才使得梅氏的商船重新出没在鄂江上,在你大当家眼皮底下横行无阻,久而久之,倒也成了一门生意。天底下最能笼络人心的,无非是一个利字。”
大当家道:“不错。”
“勒索商船固然是一条财路,但人心不足,被你大当家砸进江里的财物依旧足够刺目,久而久之,这点痛惜和不忿自然就化作了仇怨。”
“仇怨......”大当家几乎是叹息道,“我从没想过,世上的仇怨会来得这般轻易!”
他骤然环顾四周,目光疾扫,那一条条渔船上,既有跟随他出生入死多年的兄弟,也有近年来走投无路投靠水寨的新人,渔灯晃荡间,那一张张脸孔上明暗不定,雨水横流,仿佛说不出口的猜忌。
常年在黑暗中同行的人,一朝暴露在灯下,竟然陌生到了这种地步。
梅洲君同样目光闪动,叹息了一声。
“饶是罗三山使尽了浑身解数,挣来的薄利依旧入不了我父亲的眼,他年年往本家寄些土产,只想哄得些拨款,在此地扎根坐大,得来的却是我父亲有意发卖此地铺面的消息,他又怎么忍心让一腔心血付诸东流?只是我父亲还没下定决心,蓉城就出了变故,我们一家只能由水路北上。北上之前,却有一通电话,令他起了铤而走险的心思。”
梅家这一回仓促返回晋北,为了防备蓝衣社后续的搜查,凡是能带走的金银细软,都装在箱中随带。这么一来,自然有人动了心思,只是要从梅老爷身上撕咬下一块肉来,却没这么容易。
这才有了这一出借刀杀人的好戏。
人为财死,戏台虽越搭越大,唱戏的人,却是越少越好。罗三山长袖善舞,又身为东道主,自然是暗中设局的那个,剩下的,则是一根打入梅氏内部的钉子。
梅洲君眼光一动,落在了倒地的斗笠人身上。
那一顶斗笠终于被揭开了。
斗笠人不知什么时候转醒过来,脸色煞白,瞳孔紧缩,在和他对视的一瞬间失声惊叫起来。
“大少爷?”
这个称呼由他喊出来,却是几多滑稽。他也自觉失言,眼珠里毒芒大盛,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竟然显出恼羞成怒的癫狂之态来。
“是你!怎么会是你这个废物!”
梅洲君道:“福清,你却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啊。”
这斗笠人不是旁人,正是先前落水而死的福清!
“你看不起我?”福清嘶声道,“我有什么错?你那个爹不知刮了多少血汗钱,我不过是讨一杯羹吃,还留了他一条性命,我有什么错?”
他说的是实话。他和罗三山联手,打的是活剥狐狸皮的主意,趁着梅氏落难,侵吞大半家资,说得好听些,是骗而不是抢,至于梅氏一行的死活,他是丝毫不关心,遑论赶尽杀绝了。
甚至连这些财物,也是梅老爷一步步送进他怀里的,怎么能怨得上他?
他充其量也只是一根搅弄局势的钉子罢了。
梅老爷生性多疑,手下的仆人各个装备精良,其中不乏忠心耿耿的义仆,要强夺其财物,难于登天。
这第一步,就是要骗着他换船。
这两条小船乃是罗三山亲手挑选的,样貌平平无奇,唯一的特别之处,就是船底的暗舱,那是仿照着梅氏商船制成的,上下两层密封性极佳,但却用了极薄的铁皮包木板料子。
第二步,就是将芳甸所在的电船触在暗礁间,切断电源,从而堵住梅老爷一行的前路。等水匪被罗三山引来时,他也就能够退场了。
入水之后,他便偷偷游上了猫三所在的小船。这一趟差事极为隐秘,他本不欲惊动二当家,只想借条小船代为中转,不料罗三山那头借船时出了岔子,这猫三并非寻常水匪,而是二当家忠心耿耿的下属,一下便将他看住了。
事到如今,也只能舍身饲虎了,等骗得了财物,再杀人灭口也不迟。
所幸接下来的环节分毫无差,梅老爷果然如他们所料,借着盐袋的掩蔽,暗中将财物转移到了舱中,以梅老爷的谨慎,自然不会放过最稳妥的暗舱。
这时候,身为死人的福清便再度登场,凭着绝佳的水性,在乱礁间张设铁渔网,割破舱底,玩了一出暗度陈仓的把戏,待财物落了网,便用小船拉住,悄悄混迹在水匪间。
到了这一步,大戏就该收场了。梅老爷满心提防着形迹可疑的罗三山,恐怕想不到这固若金汤的暗舱,竟如一口破盐袋般,他的毕生积蓄,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消弭在了水中。
这么一出瞒天过海的毒计,原本有了大当家无意间的掩护,是决计出不了岔子的,就是梅老爷事后要寻仇,也只能算到水匪头上,不料却棋差一招,栽在了梅洲君的手上!
福清又惧又恨,再抬眼看时,这骄矜大少爷的面目似乎都有了微妙的不同,那双透明光辉的眼睛居高临下地看过来,竟然有些刺目的洞彻感。
他凭什么?
事到如今,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猫三咬牙环视一圈,嘶吼道:“你们还愣着做什么?跟着二当家有多少好处,你们还不明白吗!这江上来来往往的商船,有多少油水在里头,何必和日本人过不去,白白抛出大好头颅?只要不和他那么蠢病入骨,割据一方,指日可待!到时候,还有谁敢瞧不起咱们?”
他果然是煽动人心的高手,这一番话几乎是炸响在雨幕中,惊得不少水匪双手发抖,眼神一变再变。
大当家看在眼里,不由长叹一声。
“我落草至今,既不为财,也不为名,单只为了寻仇,”他沉声道,因着过度失血,吐字越来越迟滞,“寻梅氏的仇,我恨他们敛财无度,将人命视同草芥,寻日本人的仇,我恨他们横行无忌,将百姓挤占得无处容身......只是走到后来,单凭一腔血勇,竟然也不知是非对错,一人之仇,千千万万人之仇,永世不能和解,永世不能超生,偏偏一朝回头,我出生入死的兄弟,却成了我最不齿的败类!你们这些人里,如有还愿意跟着我的,就将手里的渔灯灭了吧。”
他积威犹重,话音刚落,果然有不少渔灯次第熄灭了。那些脸大多黝黑精瘦,如同饥肠辘辘的鸬鹚般,栖停在船舷上,与之相对的,则是一张张暴露在渔灯下的面孔,血色鲜明,油光润泽,仿佛一尊尊蘸以金粉的罗汉像。不知什么时候起,这珠光宝气已将同样的肉体凡胎,照出了两种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