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funny2333
“豆子!”
“哎!”
“来客人了,让你娘放一碗鱼汤出来。”
豆子两眼放光,口中生津,一下就跳下了车跑远了。
黄大武一家就住在城郊的盐田边,三五家盐户挤在一个大院里,这样的土胚房颇能抵挡风沙,平时男子出去做工的时候,妇孺就做些针线活计补贴家用,屋里的陈设虽然粗陋,却也整洁。
来了这么几位客人,黄家嫂子原本还颇为局促,等看见芳甸母女俩瘦骨伶仃的样貌,一下就转作怜惜了。
“哎呀,这是怎么一回事,快到炕上坐下。”
四姨太气息幽幽的,眼皮半阖不阖,黄家嫂子搀着她靠坐在土炕上,又将芳甸两手握住了,看她样貌显小,是个读过书的女孩子,心里怜爱至极。
“听我家那口子说,你们是遇上歹人了?嗳呀,可算是万幸,人没事就好。芳甸小姐,这天气也转寒了,我看你衣裳单薄,我家女儿跟你身量差不了多少,要是不嫌弃,就换上吧。”
芳甸一惊,忙摇手道:“这......我怎么当得起,叫我芳甸就行。黄嫂子,承蒙你们好意,实在是再感激不过了,再说什么嫌弃不嫌弃的,我可真是无地自容了。”
说话间,黄家的女孩子,名叫莺子的,已经捧着衣裳飞奔过来了,一条乌黑蓬松的长辫子垂在腮边,一荡一荡的,腮上敷着两团鲜活的血色。
“来喽,咱们身量差不多,你还要瘦一点儿,”黄莺子道,拿着衣袖同芳甸比了一比,“呀,县城女学也像你这么打扮,只是没这样的料子,看起来真舒服......你们一家是从蓉城来的?听说隔了十万八千里呢,可真不容易!哎呦,娘!”
黄嫂子抓起汗巾,一把拧过闺女的脸,数落道:“又搽什么东西了?猴屁股似的。”
黄莺子忙把衣裳塞到芳甸怀里,一扭头从母亲胳膊底下钻出去了:“什么怪东西,是雪丰斋的胭脂,我攒了小半个月的头花,好不容易换回来小指甲盖那么一点儿。”
“我看你是心思野了,难怪刚刚扭扭捏捏的,不肯见人客。”
黄莺子被母亲一语戳穿了心思,脸上喷红,竟然连胭脂也挡不住了。她们娘儿俩呛声归呛声,那团骨肉里带来的亲气却是挡不住的。芳甸看在眼里,忍不住将手伸进被子里,抓住了四姨太冰冷枯瘦的手。
四姨太阖着眼睛,却是一尊泥塑的菩萨。
黄莺子从母亲背后探出脸,胭脂被擦得花了,女孩子这个年纪特有的天真活泼却是挡不住的,一双眼睛好奇地瞟着芳甸,半晌才憋出来一句。
“你也......有点儿像你大哥。”
芳甸吃惊道:“我哪里像!我大哥那么......那么......”
黄莺子提及了陌生男子,也难得有些羞窘起来,眼光四处避了一避,不知怎么就落在了梅老爷身上。梅老爷体虚气短,人又疲乏,正倒在黄大武的炕上大睡,隔着半吊土布帘子,也能望见一个圆硕肚皮,那肉是横斜逸出,异常油滑地晃荡着,无风亦起三尺浪。
黄莺子惊呆了,忍不住道:“这是你们爹爹?跟你们俩一点儿也不像。”
黄嫂子斥道:“说什么呢!怪没规矩的,芳甸小姐,这丫头野惯了,你别往心里去。”
芳甸急忙摇头。
“就不该留你见客人,”黄嫂子道,一把拖住了女儿的手腕,“走,跟娘进后厨去。”
黄莺子不情不愿,还频频回头看芳甸,不料临出门前,梅洲君正同她擦肩而过,黄莺子差点没绊了一跤,这回换成她推着母亲走了。
芳甸松了一口气,正要叫住他,却见大哥那个坏脾气的朋友紧跟着进来了,一双凤眼毫不客气地在土墙上打了个转。
梅洲君道:“玉小老板,你这就要走了?”
“你还会招待我?太阳打西边出来了,”陆白珩道,“就这破地方,我可待不下去。”
他伸手在条凳上一扫,果然掸开了一层新鲜的黄沙,并非黄嫂子不勤于打扫,这地方的每一寸空气都叫风沙浸润透了。
“连个能坐的地方都没有——啊嚏,啊嚏!”陆白珩揉了一揉鼻骨,道,“姓梅的,我不跟你耗下去了,我这就启程了,往后有的是好地方住,到时候你来求我,我就丢两片青瓦给你,省得你露宿街头。”
梅洲君冷不丁道:“奉秋他们跟你接上头了?”
“你怎么知道!”
梅洲君道:“你在驿站里鬼鬼祟祟的,不知递了多少趟信了,我想你也不放心留他们在水寨附近,看这样子,人应当快到了吧?”
陆白珩耳后发热,狼狈道:“好啊,你偷听……你们就是把我当老妈子使唤!”
梅洲君扑哧一笑,道:“谁敢使唤玉小老板?”
陆白珩见不得他笑,别过头去,半晌才道:“你那两个师弟,倒也好大的本事,把我的船发卖了,一行人绕道乘火车来的,一路上太太平平,还比我们早落脚几天,就在城郊的十里庄。那儿有个草台班子,花旦跟着武生跑了,散得不成样子,杨九郎出的面,算是包下来了,往后就能开张唱戏。”
梅洲君含笑道:“玉小老板要登台,我自然会去捧场。”
“谁要你来捧我的场了,”陆白珩被他抢白,又恼羞成怒起来,“头面我带走了,你那一大家子师兄弟,你自个儿养活去,戏台子要搭起来,可还没那么容易!”
梅洲君叫住他,道:“红净来了么?”
“没听说有落下的。”
“我跟你一块儿去。”
陆白珩狐疑地打量了他一番,忽而哼笑道:“你说你,是不是属狗皮膏药的?”
第94章
玉小老板到底是停住步子了,抱臂立在墙边,听他向芳甸询问四姨太病中的症状。
正巧黄嫂子领着女儿来张罗饭菜,一见他们这要动身的架势,急急忙忙把两只手往袄裙上一擦,道:“周先生,白先生,我看你们都没顾得上吃东西,都这个点了,饿着肚子怎么成?哎呀,我们乡野地方,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芳甸小姐,你也多少吃一点,这还有软和的菜粥,等放凉了,好给你娘用一些。”
她说得局促,实在是不大敢给贵客吃这样的饭食,只是县城封道了,一时半会也拿不出什么体面的菜色,只放了一碗鱼汤,那鱼也不过小拇指肚大小,颜色却烹至金黄,另有一碟很有些样子的鸡肉,除此之外,便是些无名野菜和一盆饼子。
那饼子干硬得都能捻出渣了,陆白珩只是看了一眼,便觉喉咙里如同吞了砂石,简直要噎得背过气去。他尚且算是吃过苦头的,像梅洲君这样娇生惯养的纨绔,想必脸色精彩至极——
陆白珩还没来得及看成笑话,就又一次惊得舌桥不下了。
只见黄莺子从桌边抓了块石头,一把丢进了鱼汤里。
要不是这女孩子神态自若,陆白珩还当是遇上了当面投毒的怪事了。
这可是货真价实的石头,上头吊了根细草绳,由黄莺子抓在手指间,在鱼汤里轻轻搅动。
芳甸亦失声叫道:“哎呀,这是什么?”
黄嫂子急忙拧了女儿一把,道:“放多了,放多了!娘刚刚在后厨放过了,怎么能给客人用这个,快收起来!”
黄莺子也讶然地望着芳甸,道:“你不认识?这是盐呀。”
“盐?”芳甸一下就睁大了眼睛,她是决计不相信,天底下还有长成这样的盐的。
黄莺子扑哧笑了:“我知道了,你是把它当成石头了,对不对?谁会给客人吃石头呀?外面这一层灰灰白白的,都是盐壳,我们晒盐的时候铲不下来,城里的老爷又看不上,就留着自个儿用了。瞧,在汤汤水水里涮过了,捞出来晾干还能用,一块能顶上十天半个月呢。”
芳甸惊诧至极,挨在她身边,一会儿看看石头盐,一会儿又抬眼望她大哥。梅洲君有点出神,瞳色微微转深,给人以一种沉思之中的陌生感。
芳甸又道:“不对呀,我们刚刚路过盐田,那是上头晒着的明明是白盐,只是质地粗了些。”
黄莺子轻快道:“那也不是我们能吃的呀。”
她口无遮拦的,一下就把黄嫂子竭力掩饰的窘迫抖落个精光。黄嫂子脸上泛红,一下扯过女儿,道:“让你们见笑了,莫听这丫头瞎说,也怨我,我做姑娘那会儿常常吃不起盐,我们做盐户的,守着小山包似的白盐,只是一分一厘都得交给梅家去,上头都是带着小秤紧盯着的,专防着偷私。如今境况大不一样了,这老毛病还是带给了儿女......”
梅洲君忽而道:“梅家?哪个梅?”
“哎呀,我可写不出几个大字来,左不过是城里卖盐的梅家,”黄嫂子压低声音,道,“这地方前些年大旱,成了废滩了,梅家看不上,早早把我们这些盐户丢了,日子过不下去,走散饿死的不知多少。近几年倒好,盐滩又出盐了,梅家老早就撒手不管了,这才有我们如今这点赚头。嗳呦,老天保佑,可别让姓梅的再回来了。”
芳甸听到这儿,心里明白了大半,两腮上的血色也渐渐退了,她几乎是下意识地把目光一避,却不知怎么落到了那晚鱼汤上,汤面浑黄,却仿佛戗亮的银剪,那股说不出的冷光一下就折进人心里了。
白盐如银,其寒如雪!
她的目光在汤面上彷徨片刻,竟与梅洲君相遇了。在这一刹那间,兄妹二人明白了一个心照不宣的事实——他们一行,恐怕是最不招人待见的客人了。
黄嫂子见他们不作声,立刻刹住了话头,道:“我同你们说这做什么,快尝尝这鱼汤,一会儿该放凉了。”
梅洲君自然而然地取了汤匙,尝了一口,道:“是梅溪鱼?”
“周先生,这你都尝出来了?我们这小地方,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只有梅溪鱼还算鲜美,你在县城里住过?”
“小时候住过一阵,”梅洲君含笑道,“黄嫂子好手艺,就是跟县城里比起来也不差的。”
黄嫂子脸上一下就泛了光,连连摆手道:“当不起,这哪当得起!”
芳甸心里梗得厉害,哪里下得去口,只是又不忍辜负这一片期待,正犯难间,面前伸过了一只手,吃力地按在桌沿上。
那是一只白胖的手,拇指上还残存着扳指的勒痕。
这一回,就连梅洲君的脸色也变了。
梅老爷被福平搀着,挨到了桌边,胸口剧烈起伏着,等气喘匀了,才一屁股坍到了凳子上。
他一言不发,先冲黄家母女笑了一笑,正如有求于人时,先摆出几丈筵席。那白肉和和气气地绽开了,腮颌饱满,宛然是年画上的财神老爷,只是梅洲君仔细看去,那上头匍匐的许多皱纹,让那种和善一下就深邃得看不见底了。
“真是叨扰你们了,”梅老爷道,“这世道......这世道是真不太平了。换到三十年前,这光天化日,晋北地界,哪有敢这样动手的。”
黄家母女一下就被他话里这个凄惨的故事慑住了,连声询问起来。
“别提了,别提了,我们辛辛苦苦做些绸缎生意的,货给人截了不说,性命还差点丢了,不知有多少凶险!这伙兵油子,仗着手里有几条枪,是没了王法了。”
黄嫂子心有戚戚焉,立时应声道:“可不是,县城里还三天两头放枪呢。周......周老爷,你们做绸缎生意,听说是到处走商,也不容易啊。”
梅老爷长叹道:“这世道,挣辛苦钱也就罢了,挣的可是买命钱!黄家嫂子,还是多亏了你们,让我们有个安身落脚的地方,等这回进了县城,让芳甸扯几匹好料子过来,好裁几身时兴的衣裳。”
黄莺子一下从母亲身后探出半边脸孔,望向这个和善的胖老板。
梅老爷道:“什么料子都有,城里常穿的,洋绸洋布洋呢,这时节卖不出去,就过了季了......只是不知道县城的路什么时候通,当真是心焦死了。”
“那简单,我让我爹帮忙,每天打听打听呗,”黄莺子道,又嫌自己急躁,脸上泛红,“我......我也不是要你的衣裳。”
“爸,你还病着呢,怎么就想那么远去了?”梅洲君笑吟吟道,同梅老爷对望一眼,双目奇异地发亮,“还是好好养病吧。”
梅老爷咳嗽一声,摆手道:“养什么病,我只是一口精神气提不上去,找点事情就成了。是了,黄家嫂子,听你们说,这里......从前是梅家的盐田?”
黄嫂子愣了一愣,道:“哎,哎,是的。”
“你们帮了我这么大忙,我可得提点你们一句,”梅老爷压低声音,正色道,“梅家的盐田,你们这么个用法,要讲究起来,可算是私盐,将来要惹大麻烦的。”
黄嫂子脸上色变,道:“私盐?梅家不要了的盐田,也算是私盐?”
“不要了?有文书凭据没有?有引票没有?这要是牵扯起来了,你们可不占半点理。黄家嫂子,你们是本分人,我呢,在县城里也有些交情,到时候要有什么风头来了,我就悄悄打通关节,给你们的盐田降一等,保不准呀,梅家就真看不上了。”
黄嫂子连声道:“是,是这个理儿,周老爷,你可真是帮了大忙了。但愿这姓梅的瞎了两只眼,连盐和土都分不清才好!这日子......提心吊胆的,哪有个尽头哪!”
梅老爷亦笑道:“可不是么,各人有各人的盼头。”
他边说边取了汤匙,舀了一勺鱼汤,两指拨开杏黄细须,两腮一瘪,发出“啜”的一声响,也没见他如何动作,那鱼汤纷纷投奔进他口中。梅老爷的脸色一时间红润起来了,仿佛啜饱了三牲的血气,只唇边油光闪闪,宛然是一尊肉食的弥勒。
“好汤,好汤!”梅老爷赞不绝口,又舀一勺,刚沾到唇边,便被几根手指抓住了手腕。
梅洲君笑道:“爸,你刚生了病,哪来的这么大胃口?”
父子二人,从相逢至今,谁都没有正眼看过对方,此时梅洲君面上虽然带笑,眼睛却亮得发寒,几乎咄咄地逼到了梅老爷面上。梅老爷那双眼睛却以固有的圆滑往下一沉,缩进了满是褶皱的眼皮里,短兵相接,竟然不露半点声响。
梅老爷先退一步,乐呵呵地摸一摸肚皮,道:“梅花,你是怎么看你老子的?不喝了!”
这一顿饭,吃得可谓宾主尽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