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funny2333
“还敢躲?我们可是杜大帅的人,巴山十里坡,刚打了胜仗!”
这几人一边连声斥骂,一边在人群里连拉带拽,陆白珩一看见他们那副跋扈相,便怒从心头起,只是思及陆雪衾如今的状况,不得不强压住火气,将两手用力按回了裤兜里。
只是他这样的脾气,就是勉强压住了拳头,也管不住一张嘴。
“大哥,”陆白珩道,“你瞧这伙人的嘴脸,仿佛杜凤山真是什么角色了,听说从前就是个劁猪的,方圆十里的母猪见了他都会尥蹶子。这养出来的酒囊饭袋倒也不差,净学会对着棺材撒尿——欺侮死人了......”
他这一通牢骚还没发完,就听见背后有人笑了一声。
陆白珩心中一惊,飞快转头去看,只见方才那年轻人就立在他们侧后方,一手抵着嘴唇,装得若无其事,只是眼里带笑,皎洁得如在雪月之中。
这一眼还不如不看。
陆白珩还是头一回露怯,这滋味慌张古怪,一时间是尝不清楚的。他心里都晕出毛边了,感官却异常敏锐,乃至于清晰地看见了屏息时自己胸廓的收缩,仿佛坍陷的古战场和仰翻的人马,这是一种战略上的全盘溃败,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他还不知道谁都得这么败上一次的。
年轻人却丝毫不懂穷寇莫追的道理,顶着他的眼光,往前一步。
“刚刚多谢你们解围。”他客客气气道,从裤袋里抽出一只手,伸到了他们面前。
陆白珩满腹狐疑,却见陆雪衾自然而然地伸出一只手,和他握了一握。年轻人的手同样是不见天日的荸荠白,指腹上却沾了点雪白的东西,这一次莫名其妙的握手只是轻轻一触,就宣告结束了。
年轻人在抽回手的瞬间,顺理成章地抓着陆雪衾的袖口,往下一拉,整理平整了,又仔细扣好了袖扣。
他恐怕都没意识到这是一只杀人的手。
这一连串小动作隐秘而迅捷,陆雪衾紧盯着他低头时的神态,瞳色微微转深。陆白珩简直被这一瞬间深而暗的温情淋湿了,仿佛置身夜雨之中,那种冰冷的战栗感刚流窜过脊背,年轻人已经和他们擦肩而过,往前走了两步。
陆白珩忍不住道:“你不跟我握手么?”
年轻人忍俊不禁,转过头来,朝他弹了一弹手指,指腹间腾出了一小片白粉。
陆白珩被他呛出了个喷嚏,还没来得及恼怒,这家伙已经施施然混进人群里了。
“大哥,你看这家伙,”陆白珩道,“怎么还有挑人道谢的?你什么时候替他解围了?”
陆雪衾没有搭话,陆白珩察觉到了一点异样的余温,忍不住顺着他的眼光去看,只见袖口上一片雪白平整,哪里还有半点染血的痕迹?
陆白珩吃了一惊,迫近去看,这才察觉出了端倪,那赫然是一片雪白的油彩,边缘被巧妙地施以铅粉,晕染得毫无痕迹。
这家伙什么时候动的手脚?
难怪陆雪衾没有阻止他,这两人就在他眼皮底下打了一串哑谜!
“他们已经脱身了,”陆雪衾道,“他是折回来的。”
陆白珩一怔,不由往车站窗外望去,果然有几道翘首期盼的身影,身披大衣,正是方才所见的戏子。
就这么一抬头的工夫,就有个士兵一脚踹在他胫骨上,骂道:“喂,说你呢,耳朵聋了是不是?”
陆白珩哪里受过这样的气,两眼立时就喷出火了,不停往这几人的咽喉处扫视,就这样的货色,也犯不着掂量,他一只手就能捏爆喉骨。
那士兵浑然不觉,忽而朝他脸孔上扫视几眼,嬉笑起来。
“呦......快过来,看这小子的面相,像不像个娘们儿?让头儿过来看看,把这个也弄回去得了,横竖咱们大帅也就是听个热闹。”
“大帅听不懂,龙川先生可懂得很,天底下哪有这么凶的娘们儿,两只眼睛都要吃人了。”
陆白珩心中打了个突,那一双吃人的凤眼悍然横扫过去。
他们还在打那一伙戏子的主意?
龙川先生?龙川寿夫......这背后又有他什么事了?听这口气,杜凤山恐怕还是上赶着投其所好的。这两人勾结在一处......总不会是喝花酒的交情吧?
“他奶奶的,小白脸儿,你敢瞪我?”士兵勃然大怒,抓着手电筒就往他面上砸去,陆白珩瞳孔刺痛,却迎着灯光冷笑了一下,作势用手掌一挡。
下一秒,他就抓住了手电筒,把开关一推,灯光立时被截断了,骤然降临的黑暗中,他悄悄前踏了一步,逼到了对方的面前。
“想看我的脸?”陆白珩冷笑道,“来,认一认你祖宗。”
说时迟,那时快,他已经五指扣住对方的额头,用力朝天一扳,手电筒里骤然爆发的白光直贯瞳底,在这样的近距离下,简直能活活搅烂人的眼珠。那士兵惨叫一声,眼中立刻迸出两行泪来,几个同伴为这变故所惊,慢了一步才拔出枪来。
就在这一瞬间,陆白珩已经调转手电筒,朝对方面门上猛击数下,一时间只能听到鼻梁骨碎裂的脆响!
那士兵大叫一声,从鼻腔里喷出了两股血泉,像只软脚的醉虾那样团团转了两圈,倒栽进了同僚中央。
“老三!”
“你他妈的给我站住!”
陆白珩时常意气用事,自然有些乘乱撤退的本事,有了他制造的这么一场小小骚乱,被困车站里的人群抓紧时机,纷纷往车站外挤去。
此时车站之外,雨已经停了,这座名为巴山的小城,沉浸在一片深黑的寂静中。
巴山楚水自古是凄凉地,陆白珩被这一瞬间的安宁所慑,殊不知这一场夜雨远远没有下到尽头,雨声再度响起时,等待他们的就是一场空前残酷的追杀!
第99章
陆雪衾的伤势说不上凶险,只是玻璃碎片深深嵌入皮肉,若不及时处理,未免有溃脓之虞。
进城后不久,陆白珩就打探了一番,就近找了一家西医诊所,买了些外伤药,并一套简单的消毒用具,寻僻静处替他大哥料理了伤处,将拣出来的玻璃渣用纱布包了,随手处理了。
陆白珩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就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墨水瓶,暴露了他们的行踪。
他们才刚离开药店,就有十几双皮靴踏破了巷口的积水,除却手电筒纷乱的白光外,更有一阵阵贴地喷发的急促喘息声,像是野兽的呜鸣,陆白珩几乎立时察觉到了迫近脊背的胁迫感。
不对,难道是......
这一大群人就在药店附近散开,四处搜寻起来,陆白珩飞快望了一眼,只见人群里赫然夹了数条狼犬,毛色青黑,耸肩竖耳,体格彪悍如成年男子,此刻正到处闻嗅。
果然是怕什么来什么!几乎在同一时间,有一条狼犬狂吠起来,在墙根底下一阵刨挖,拖出了那一团沾血的纱布。
搜捕者托在掌心里,拨开一看,里面那十几枚玻璃残片便无处遁形了。一个精瘦男子立刻凑过去,态度恭谦地弯下腰,细细察看起来。
“这是......是龙川先生的墨水瓶!之前交给了我的同乡......是的,就是那个姓白的医生,怎么会在这里?”
领头的搜捕者没有答话,而是轻轻哼了一声,抬起了半边眉毛,陆白珩注意到他有一副很高的颧弓,脸色灰黄,仿佛一提不太入味的酱鸭。
“龙川先生一直以来都有这样的毛病,我是知道的,”他措辞生硬道,“是应当改一改了。他这一点不恰当的癖好,已经增添了许多麻烦。”
精瘦男子没敢接话,倒是旁边的人凑过去叽里咕噜讲了一通,陆白珩一时没能听清,只看出酱鸭的脸色更加不耐了。
“你不用去找白医生,”他道,“他很有本领。”
这显然不是一句好话。
“什么?”精瘦男子愕然道,“他......我知道他胆子小,只有些口头花花的本事,成不了事的......他做了什么?没妨碍到龙川先生吧?”
陆白珩心道,这同乡情分也不怎么牢固嘛。
搜捕者阴森森道:“你这个同乡......犹豫不决,不停用电报骚扰龙川先生,已经招致了龙川先生的不满,就在今晚,我们的人赶往电报站,和他约定了时间,打算解决这一点小小的麻烦,不幸的是,白医生并没有出现,反而是我们的人......死在了电报局外,为你这位同乡,和他的同伙......付出了代价。”
“什......什么?”
“我们死了两个人,都是......聪明、英武的年轻人,是未来的战士,这件事情不再那么简单了,你明白吗?”
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陆白珩心中突地一跳,先前雨夜中发生的一切被骤然照亮了一角。
不雅的癖好......什么癖好?难道这糟老头子......白姓年轻人天天赶来拍电报,神思不属,一定是撞破了这一桩秘辛,甚至是卷入其中。他一定没想到,好不容易等到的回音,却翻作了催命符!
这么想来,白姓年轻人是难逃一死的。只是造化弄人,龙川寿夫派出的杀手还没赶到,他就先一步殒命在流弹之下。陆白珩当时也误解了他的身份,匆匆料理了尸首,并截杀了龙川寿夫的手下。
双方俱怀鬼胎,这一场遭遇出乎所有人的预料,哪里有细思的余地?
至此,这一段恶因恶果,就种到了他们身上。好巧不巧,这一只墨水瓶还碎在了这个地方,在暴露行踪的同时,他们也迎来了不死不休的局面!
思及于此,陆白珩心里简直像是吞了十七八只苍蝇,这一段无头账根本无处分说,不等他细想,又一声犬吠在不远处响起,拖着一串脚步声直奔他们而来。
又来了,他就是有飞天遁地的本事,也灵不过狗鼻子去。
那青毛狼狗一骑当先,冲过了拐角,项上铁链绷得笔直,勒进了油亮的颈部肌肉里,显然他的主人已经近在咫尺。
好浓的腥臭味!
这狼犬显然极其凶悍,双目透出不正常的赤红,肩背耸起,口角喷出一连串带白沫的涎水,正是吠叫的前兆,那一串可怕的肌肉蠕动已经涌到了喉口,就在千钧一发之际,陆雪衾疾步前蹲,两手扼住犬颈,拇指在喉骨处一扣,发出一声捏碎核桃般的脆响。
狼犬的颈部肉眼可见地坍陷下去一块,这样强悍的筋肉构造,在陆雪衾的指力之下,竟然如纸糊一般,甚至没有回弹的迹象。
那一声犬吠就这么被捏爆在了喉中,铁链微微松弛了一点儿,被陆雪衾捏在手里,用力一扯。
陆白珩几乎瞬间明白了兄长的用意,在来人被扯过墙角的瞬间,双手切向对方耳侧,截住颅骨,用力往反侧一拧。
这一人一犬,是同时瘫软在地的。
“是狼青犬,”陆雪衾低声道,在犬吻上抹了一把,飞快查看了一眼它口角喷出的血沫,“用人肉喂养出来的,难怪......走!”
说来也晦气,就在巴山这么个小地方,他们同时遭遇了三股势力的追杀。卢望山的人隐没在暗处,蛰伏不发,当地军阀杜凤山的人却无形中和龙川寿夫的手下拧成了一股,到处拉网排查,犬吠声在夜色中格外凄厉,几可令人心惊肉跳。
陆白珩也是生平第一次吃这样的苦头,被撵得大为狼狈,只好安慰自己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只是更要命的事来了,当地人对异乡人颇有成见,尤其憎恨衣冠楚楚的年轻男子,平日里撞见了都恨不能闭门,是以他们迟迟没能找到个落脚处。
陆白珩接连听了几个墙角,才弄清楚了大概。要说这巴山火车站也是个祸端,当时蓉申一带的富绅有个随地纳妾的习惯,每到一地,都找清白女子哄在身边,美其名曰娶妻,实则是当作便宜外室的,等某地的事务罢了,钱货两讫,毫不留恋,是以闹出了不少丑事。至于年少风流的男子,则更轻贱些,哄骗私奔,转手发卖,也是曾有发生的。
这么一来,当地人见了外来青年,哪里会有什么好脸色?
就在这山穷水尽之时,陆白珩却从大量闲言碎语中,筛出了一则不起眼的消息。
——龙川寿夫将某个外来戏班请回去做客了,听说格外殷勤客气,那戏班子还是从外国演出回来的,脸上脂粉搽得红红白白,扮什么都活灵活现,果然比乡野戏班子更鲜亮些。
——这一下排场可不凡啊,使馆的人又闹闹哄哄地跑去接人了,也不知哪里得来的消息,人家前脚才踏进巴山,后脚就给迎进了使馆,八抬大轿都没有这样的脚程。
陆白珩初听时只觉得诧异,这戏班子先前三推四阻的,怎么又撞进虎口里去了?难不成龙川寿夫还比杜凤山讨喜?
他当时并没有想到,戏班正笼罩在何等令人惧怖的阴云之下,更没有料到,这竟然是他们脱身的契机。
第100章
陆白珩并不太清楚期间发生了什么,仅能从后来梅洲君的只言片语中推知,龙川寿夫在一开始是非常客气的。
但当时梅洲君却提到了一个细节。
龙川寿夫看人时似乎有点斜视的毛病,右边眼珠会慢一拍旋过来,非常吃力,仿佛运刀在石材上推刻一般。
戏班子一路上风尘仆仆,有些人脸上还带了残妆,隐约有些英雄美人的残影在,他也就用这样的力度一一相看过去。梅洲君被他多看了几眼,竟然有些微妙的不适感。
龙川寿夫似乎察觉到了众人的警惕,从脸上挤出一丝笑:“各位不必紧张。我曾经见过贵国的伶人,仿佛彩绘之于素胎,令人惊叹不已。过一阵子有几位友人要来领事馆做客,我想请几位表演一番,请千万不要推辞。”
他说话虽然腔调古怪,但文法与常人无异,显然在华已久。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他既然这么客气,做戏子的尤其没有赶客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