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funny2333
只可惜他们的三岔口,并非英雄默契渐相生,而是自此歧路难回头。
第112章
在那之后,一行人并没有立刻出蜀,而是在西南各地辗转,以躲避随之而来的搜捕。
他对戏班众人的观感颇为复杂,就他看来,这伙人实在是良莠不齐,心思又杂,难以拧成一股,但这一点杂质却在此先一番遭遇中,奇迹般被筛净了。
同伴接连丧命时的心悸胆寒,沦落贼手时的无力,逃出生天时那一瞬间的痛快,以及骨子里至今缠绵不尽的酒毒......这一切都在陆雪衾的恩威并施下,织成了一张令人无从挣脱的罗网。
当时陆雪衾的所求已经不止于入蓉了,那一种贪求譬如竭泽而饮,他在源源不断地汲取一些东西,他要一个人乘着这种清凉无端的物质被吸摄过来。也正是在步步紧逼的过程中,他有了意外的收获。这样一个武丑挑梁的戏班子,显然有一些得天独厚的天赋,进可结交达官显贵,退可隐入市井之中,仿佛天生是杀手的巢穴。至于戏台上翻转挪腾的把式,和真刀实枪之间,也只差了一记推手——
沿途而来的追杀显然是最好的磨刀石,从反击追兵,杀人灭口,再到一步步为他所用,如臂使指,后来宝丰社那一套花旦刺杀、武丑善后的组织,正是在无数个生死交睫间淬炼成型的。
而以年轻人之警醒,又如何意识不到对方渐渐收紧的五指?陆白珩对这背后残酷的博弈只有一点儿模模糊糊的印象了,对他而言,这一段日子倒是是生平罕见的敞亮。
这戏班就跟狐狸窝似的,年轻人已经是狡黠之至了,几个小孩子竟也一个赛一个的嘴甜心热,陆白珩起先还忍不住在他们练功时奚落几句功架,不料几双雀儿似的眼睛滴溜溜地就聚过来了,那点孺慕之情正是他招架不住的。
这倒也不是他自夸,小孩子是分不清青红皂白的,有先前刺杀龙川寿夫这一桩伟绩在前,陆雪衾不好接近,他这位“二当家的”便活脱脱成了绣像本里跳下来的草莽英雄了。
——珩哥!珩哥!你这一身功夫是怎么练出来的?下了不少苦功吧?你瞧我,不好好练功,还要被师傅打腿弯儿......
——珩哥,你是怎么杀那些大恶人的?再同我们说说嘛!
——珩哥珩哥,你同师哥是怎么认识的?我听人说,你们是......患难之交!
——患难之交?师哥那样厉害,珩哥一定也是大侠客。
陆白珩这样的年纪,正是最快意恩仇的时候,只是被父仇所牵绊,干的都是杀人放火的勾当,这还是头一次被称为英雄侠客,心里不免飘飘然起来——但也正是在这时候,父亲旧部递来的消息,给了他当头一棒。
那是一封邀功信。
在他们兄弟二人失去联络时,代为整合统率陆氏旧部的,是一名被称为赤雉公的副官。此人早年间就是陆督军的心腹,其忠心自然不容置疑,陆氏夫妇遇害后,便是他代为扶持少主,筹谋复仇事宜,要认真论说起来,算是兄弟二人的半个养父。
但陆白珩始终难以对他心生亲近,正相反,此人留在他脑海中的,只有一道青灰而阴冷的影子,仿佛具象化的、从每个毛孔里滴出血来的仇恨。
他这一封来信上,只说了一件事情。
在兄弟二人被力行社追杀,生死未卜时,他派出了一支死士,向委员长发起了报复。
陆白珩并没有立刻意识到“报复”这样的字眼意味着什么,仅仅是心中疑惑,陈静堂在蓉申一带设下了天罗地网,光是躲避力行社无处不在的追杀已是难事,单凭一支死士刺杀常云超,无异于痴人说梦。
但信封里掉出了一张相片。
这张照片带给他的惊悚感,远超过龙川寿夫的剥皮照,那是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的不寒而栗。
相片上赫然是一对身首异处的母女,旁边一行小字写道,昆园,刘氏,常氏长女。
昆园刘氏,这个名字陆白珩并不陌生,属于常云超的发妻。刘氏是粗手笨脚的乡野女子,常云超对这桩亲事很不满意,发迹后便将其抛在祖地,鲜少来往,转而在国民政府中另攀了裙带。只有二人所育的长女还受了些照拂,嫁了财政署的某官员。
陆白珩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一桩报复,竟然是落到了她们身上。那种因果报应般的战栗霎时间席卷了他的全身,乳母掺着毒血的乳汁,母亲姐姐的痛苦嘶鸣,鬼门关里浓稠翻涌的高温和黑暗......
赤雉公就在这样一张照片上写道:且以常氏妻女之首,一雪前耻。如今众心振奋,望大公子早日归来。
雪耻?振奋?
他是疯了么?
他们在黑暗中驭使的,究竟是刀,还是四面开锋的怪物?
陆白珩短暂地窥见了复仇的本质,那是一种不断提纯淬炼的过程,失去人性之后,仇恨终于变得更像仇恨了。但这种东西远远不是他直白浅露的善恶观所能容纳的,也正是在这时候,他心中模模糊糊想明白了一件事情——大哥为什么舍近求远,非要把这一个戏班捏在手里?
就在他死盯着这几行字时,几个小孩子似乎察觉了他的表情变化,争先恐后发起问来。
“珩哥,怎么了?你的脸色好难看啊,又有难缠的恶人了?”
“多难缠?一定没有珩哥他们厉害......哎呀!”
陆白珩遍体生寒,为了压制剧烈翻腾的恶心感,死死抓住了那张信纸,一时间没察觉到这小孩话里的异样。直到一道影子触及了他的肩侧。
陆白珩心里猛地一跳,下意识将信和相片往信封中一塞。事后再回想起来,年轻人当时一定是看见了什么,但这张照片在接下来发生的一切中,充当了什么样的角色,已不可确知了。
陆白珩将这封信呈交给陆雪衾时,忍不住多看了一眼他大哥的脸色。
“照原计划,”陆雪衾朝相片上扫了一眼,道,“联络赤雉,出蜀后,在陇川界汇合。”
“大哥!”陆白珩忍不住道,“他做出这样的行径,拿人家妻女泄愤,和龙川寿夫有什么差别?实在是不入流!”
陆雪衾道:“刀不能留在他手里。”
陆白珩打了个激灵,忽而意识到现在远远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赤雉行事渐趋疯魔,偏偏又是扶持幼主的元老,论威信犹在二位公子之上,甚至可以说是实质上的掌刀人。
陆家的死士被握在这样一只手里,不断被群体性的癫狂所侵蚀,最终走向的只会是一条自毁之路。这样漩涡般涌动的仇恨,终将将周遭的一切吸摄在内,根本不是外力所能抗拒的,他们兄弟二人被所谓的同仇敌忾彻底炼化,也仅仅是时间问题。
他大哥身上的人性一度淡化到了让他心寒的地步,直到这一次退守蜀地,他们被迫切断了与旧部的联系。
这恐怕是他们一生之中,唯一一次听到冥冥中的呼唤。
陆白珩隐约感觉到,大哥已经做出了决断,或者说,他等待已久的时机,终于到了即将成熟的时候。
他要夺刀了。
恨只恨上天对他们的呼唤,仅仅是嘲弄聋人罢了。
就在陆白珩离蜀联络赤雉公的这一个月间,老班主死了。
在日以继夜的追杀下,死人实在是太过平常了,老班主死后,仅仅是就地掩埋,无香无烛,就连个像样的灵堂也摆不出来。无处凭吊后,人留在世的痕迹譬如风中散沙,很快就趋近于无了。
年轻人似乎很快抚平了戏班中的震荡,补了老班主的缺,作为武丑挑起了大梁。
这种平静是非常能够迷惑人的,因此陆白珩并没有第一时间意识到,双方的关系已到了无可回头的地步。
那天夜里,他风尘仆仆地赶回戏班,来不及歇一口气,便急急去找大哥。当时大家伙儿借宿在一处废庙之中,大人放哨,几个小孩子在供案底下挤成一团佯睡,他挨个儿抓起来一问,才得知大哥和年轻人正在偏殿里议事。
偏殿里点了灯,天王像的幢幢黑影从窗纸窟窿里透出来,无限深邃,给人以来自四面八方的凝视感。陆白珩的一只手都按到门板上了,突然触电般收了回来。
入蓉后......离开......一约既定......代价......
他们在说什么?
这里头说话的声音显然被刻意压低了,年轻人在交谈中突然后退了一步,撞到了窗框上,扑地溅起了一层飞灰,陆白珩目中刺痛,用力闭了一下眼睛。
再睁眼时,年轻人抵在窗框上的手腕已经被抓住了。
他大哥一言不发,虚握着年轻人的手腕,手背上的青筋却一根接一根迸了出来,线条冷硬得像是竖直的刀脊。
这一瞬间的失态很快就被强悍的肌肉控制能力压制了回去,那些暴虐的力度被死死勒停在陆雪衾虎口间,年轻人甚至没有流露出任何吃痛的神色。
如果不是亲眼目睹,陆白珩恐怕真的会被他接下来平静如常的语气所迷惑。
“你要走?”
这根本不是一个单纯的问句,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陆雪衾上前一步,影子和四方天王像一道,沉甸甸地笼罩在了年轻人身上,陆白珩几乎为这越来越恐怖的压抑感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但年轻人一贯的警觉却偏偏在这时候失灵了。
“你不觉得么?这一桩交易......”年轻人轻声道,“根本就是饮鸩止渴,不论是对你,还是对我。这一路上我折损的师兄弟,人数之众,创痛之烈,甚至远远超过了在领事馆中的时候,其中有多少是因为追杀,有多少是——我姑且称为磨刀,为了磨刀试剑而死,恐怕只有你心里清楚吧?陆雪衾,我不知道你想从我们身上得到些什么,但两败俱伤,也能称为交易么?”
“你在后悔?”
“我不后悔与虎谋皮,”年轻人道,“但不该放上天平的筹码,你如果执意要碰,我便只能毁约。”
陆白珩听得心惊肉跳,恨不得跳进窗里捂住周珺的嘴巴,但现在出声阻止显然太迟了,他大哥虚虚摩挲着年轻人手腕上一圈铁铸般的阴影,忽而道:“你也懂得饮鸩止渴么?”
第113章
他们两人之间似乎陷入了一种无话可说的境地,但陆雪衾的呼吸依然非常平稳,这种平静里酝酿着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凶心。年轻人的鬓发已先一步被惊动了,弦月映窗般一闪,但他本人却迟了一步,没能立刻挣脱陆雪衾的手腕,直到一股巨力将他掼到了窗上。
砰!
他立刻负痛蜷缩起来,肩胛瘦削得见骨了,在窗纸上抵出了一片刀锋般的黑影,黑影越浸越开,像是黑暗中有人擂鼓。但这种挣扎丝毫无济于事,背后吱嘎作响的窗框像蛛网那样绞紧了他,他反手又去抓窗框,抓墙壁上冷硬的黄土,抓一切可供支撑的地方,陆白珩甚至以为大哥已经扼住了他的脖子,才会让他发出这样痛楚的喘息声。
大哥是要扼死他么?
在年轻人流露出背弃之意时,杀了他,正如对待叛徒那样。哪怕是不趁手的刀,也只能在他手中卷刃——
陆白珩心里一阵阵发紧,双目更是死盯着窗框上的阴影,这里头的响动越来越可怖了,急促的换气声裹挟着牙齿磕碰的声音,仿佛唇齿间嚼碎的冰。
陆雪衾铁铸一般的五指微微一动,没入了年轻人后脑的发丝中,这样的触感似乎有一种奇异的柔情,年轻人趁机挣脱了他,侧过脸去,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显然那濒死的肺叶正在拼命泵出另一个人的气息。
他的下唇渗了血。
那竟然是一个吻?
但这样的放松非但没有让年轻人顺过气来,反而让那种窒息般的血色更加汹涌地从双颊烧到了颈后,陆雪衾扼着他的一截手腕,钉死在窗框上,深深低下头去。
那种猛兽咀嚼的声音,在黑暗中异常瘆人。
那是一个又一个强硬的吻,反复冲荡着年轻人的咽喉,仿佛在借血肉解渴,那枚玉石断面般的喉结在他齿间惨烈地跳动着,远比心跳更近在咫尺,但这样的吻又实在太过一厢情愿,年轻人根本说不出话,而他也不需要任何的回音。
“你看,连挣脱我的方法,都是我教你的,”陆雪衾道,带着一点儿冷冰冰的讥嘲,“你要走?”
年轻人难以承载这样的分量,抵在窗框上的肩侧不断往下滑,他们坍塌下去,天王像残损的琉璃眼珠从窗纸的窟窿中升了起来,世上再没有比这更阴冷的昼夜交替了。
不知为什么,在这一瞬间,陆白珩突然不敢继续看下去了,这种“不敢”异常朦胧,并非出于畏惧,而像是不敢看观音,那种闪烁不定的庄严感反倒从余光里渗进来。
大哥的姘头——这样的身份,虽说是轻浮浪荡,又忽然间宝相庄严,他怎么能看下去?
那种久违的烦闷感逼着他撇开一切杂念,在天王像无处不在的注视中落荒而逃。他心神不宁,没头苍蝇般乱晃了一通,甚至没留意到供桌下伸出的小手。
“珩哥!”奉秋又加重了力度,拉了拉他的衣摆,道,“你可算回来了!”
陆白珩浑身的重量一泄,顺势砸在了供桌下。他这是反了常的,几个小的叽叽喳喳在他耳边说话,他半个字都没听进去,只是心不在焉地点头。
直到一股轻轻的力度拉扯着他腰间的枪袋,他才下意识地伸手按住了。
“是枪!珩哥,你从哪里弄来的?”
这是他从赤雉公处得来的,这一群旧部已经启程了,随身带了不少枪火,再隔半天就能同他们会合——对了,他刚刚去找大哥,为的就是这一桩事,只是......
陆白珩沉着脸,没头没脑道:“佛前烧香拜来的。”
这鬼话连几个小的都不信,但这个年纪的男孩子哪个不馋枪?就是摸上一摸,也能平添上些英雄气概。
“珩哥,能让我摸一摸么?我只听你说过,这还是头一回见呢。”
“一边儿去。”陆白珩冷冷道。
“珩哥,珩哥,你就让我们看看吧,再不行......你就同我们说说呗,这枪是怎么用的?你是不是又用它去杀恶人了?”
“是呀,珩哥,听说枪打得又远又准,要是有坏人来了,拳头对付不了,我们就给他吃几颗枪子儿!”
“珩哥!好大哥,大大大侠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