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funny2333
“雉公,照说起来,这家伙也是我招惹来的,我也难辞其咎,得剁两根指头。”
赤雉公猛然转过头来,喝道:“二公子!”
哐当!
就在他气息大乱的瞬间,陆雪衾闪电般抓住刀锋,甩手扔回了鱼案上。
“雉公,我无意拂你的面子,”陆雪衾徐徐道,“你既然下不了决心,我便来做这个主,火棘鞭,三十六鞭,应当不至于不能服众吧?”
光是听到这个名字,陆白珩背后就腾起一股火烧火燎的剧痛。三十六鞭乍听起来是宅心仁厚,却是人体所能耐受的极限,淬在鞭身上的火棘汁最适宜于严刑逼供,只要沾上一滴,便有灼心之痛,数月方能缓解。
陆白珩亲眼见过死士受刑,前三十六鞭,已是生不如死,到了第三十七鞭,背后皮肤瞬间齐齐爆裂,血溅三尺,当场毙命。
但这一种刑罚,却并不是用来处理叛徒的。死士犯了大过,若还存着一线回头的期望,便会自请受鞭,以求戴罪立功。
赤雉公道:“看来大公子是铁了心,要将他收在麾下了,只是此人心中生恨,大公子未必能抓得住他。”
“抓不住?”陆雪衾低头凝视着年轻人的面孔,忽而道,“梅洲君。”
年轻人分明已经因为药性陷入了半昏迷中,却在听到这个名字的瞬间,猛地挣扎了两下,五指死死扣进了泥地里。
“难怪你一心想着进城,你想回家。晋北梅氏的大少爷,出国留学数年,却因故流落到了戏班里,四处辗转,有家不得回。直到今天,你为了引力行社突袭十里亭,设法传讯给了城中的熟人,”陆雪衾道,又低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梅洲君。要查出你的身世并不难,你父亲近年来经营不当,生意惨淡,若有外力插手,恐怕连祖产也保不住,你是聪明人,梅家可以少一个久不归家的纨绔,但你父亲离不开万顷盐田,是不是?”
梅洲君瞳孔扩散,根本不能聚焦,嘴唇却微弱地翕张了两下。陆白珩听不见他的声音,却读懂了他的口型。
——疯子。
“白珩,把通行证烧了,”陆雪衾低头道,“梅洲君,等你听话了,我会亲自——带你进城。”
他大哥的语气再平静不过了,陆白珩却感受到了一股扭曲的寒意,心中所思,竟和梅洲君如出一辙。
大哥是疯了!他不会想不到,强留年轻人在身边,会埋下何等的隐患,但却一意孤行至此,几乎称得上是疯魔了。到底是大哥经年压抑的欲望终于到了决口的时候,还是年轻人身上那种魔魅般的力量,一步步引得他发了狂?
“赤雉,我再问你,火棘鞭,三十六鞭,够是不够?”
赤雉公咬牙道:“既然大公子一意孤行,来人,取火棘鞭,我亲自动手!”
陆雪衾颔首,脱下外套,死死蒙住了梅洲君的头面部,这才脱下衬衣,袒露出精悍的后背。
“把鞭尾给他。”
赤雉公抓着鞭柄的手,霎时间青筋暴跳。陆白珩亦是失声道:“大哥!”
把鞭尾给他......赤雉公此番必下重手,大哥是要先以身受鞭,阻却其威势,等鞭上的火棘毒被血肉沥尽后,鞭尾才会扫到梅洲君身上。
为了这样一个祸患,他真能做到这一步?
“我方才说的,并非虚言。刻刀为证,三七对分,绝不反悔,”陆雪衾侧过脸来,目光如疾电一般穿透了浑浊的雨幕,他冷冷地催促道,“赤雉,动手!”
那雨夜的三十六鞭,陆白珩一生都不敢忘。
三十六鞭过后,他向来坚不可摧的大哥,跪在大雨之中,一动不动,背后血肉模糊,狂涌而出的血水旋即被大雨冲刷殆尽,留下见骨的鞭伤。
陆白珩甚至以为他的气机已经断绝,直到他大哥撑在地上的手指微微动弹了一下,隔着湿衣,挨在年轻人的面孔上。
那力度几乎是温存的。
陆雪衾扯下了那件外套,穿回了身上,半晌过后,将梅洲君打横抱了起来。后者被触及伤口,猛然痉挛了一下,在满面潮红中,睁开了双眼。
他的双目还是涣散的,绿茵沉的药性再次引发了他的眼疾,恐怕短时间都不能视物。
陆雪衾咳嗽了一阵,低声道:“你恨我祸及无辜。梅洲君,你来拘着我。”
陆白珩甚至不知道对方有没有听清楚这句话,但大哥话音刚落,梅洲君便短促地笑了一声。
而他大哥的衣角边,血流如注。
正是从那时候起,陆白珩终于知道了什么是天生的戏子。梅洲君是虚与委蛇的高手,他实在是会笑,任由暗中的鼓点声起伏激荡,双目中都不带半点杀气。
而这样一种特质正如雾里看花,观者只觉轻快明朗,谁要是存心去把他抓在手里,迫近到了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的地步,便只能恨之欲狂。
直到......直到他大哥身死。
第116章
前尘往事,已如巴山雨落地。
陆白珩立在冷雨之中,久久不能回神,直到有什么滚烫的东西坠在他手背上,那触感和雨水截然不同。他一个激灵,才意识到手里的香已经烧断了半截,仅有通红的火芯在风里发颤。
事已至此,似乎没有过门不拜的道理。是以他只是稍作犹豫,便轻手轻脚地挑开了门帘。
和台前的热闹不同,房里拉了窗帘,锣鼓声一下就被隔得远了,满室昏沉的哑光,给人以死水无波之感。
香案上并没有供相片,但案前已经插了香,酒杯也斟满了。显然,就在他深陷回忆时,这一场粗陋却赤诚的凭吊已至尾声。
“梨药底子更好,心性也纯净,只可惜身边没有像样的花旦,就怕耽误了......七哥如今挑了大梁,戏班子有他照拂着,又新搭了戏台,刚刚进门的时候,那一股热闹劲儿竟让我想起了和你们相遇的时候,真如做梦一般......”
梅洲君立在老班主灵前,如闲话家常一般,将戏班诸人的近况历数了一遍,忽而反常地静默下来,伸手将老班主灵前的长明灯拢住了。
那一点儿火苗,因一阵骤起的凉风,在他掌心里不安地跳动着。
“师父,”梅洲君道,“是,我懂您老的意思,你当年告诉我,梦这个字得避忌着,我们唱的一出又一出的戏,正是在台上做的梦,不能把它惊破了。我明知世上并无长久之安乐,凡事总有惊醒的一天,但我始终是......忘不了。”
忘不了什么?
从这再平淡不过的语气中,陆白珩竟然听出了一点令人心中发寒的恨意。但这种恨又是毫无指向性的,仿佛独自对着镜子看刀芒。
“我常想......若早知今日是这样的结局,您还会不会选我?”
陆白珩喉头滚动,道:“梅洲君!”
梅洲君显然没有和他深聊的打算,只是侧头道:“你来了?走吧,去向红净讨药。”
“药?”
“治病的药。”
是了,县城迟迟不开,四姨太的病情却是拖不得的,这山野地方要想求医问药,也只有红净这一条门路了。
奉秋这小孩子机敏,大概是早早得了红净的嘱托,一听得药字,便从帘外探头进来,道:“师哥!红净大哥已经登台了,他交代过我,药都备好了,就在他房里,你们跟着我来吧。”
两人跟着他,在小院里稍作周转,果然在窗台上望见了几吊药包,大约是小半个月的用量。
梅洲君道:“红净手里的药也不够了?”
奉秋道:“师哥,我们走的水路又湿又潮,红净大哥向来把这些药材爱惜得如眼珠子一般,但还是霉烂散失了大半,可把他愁坏了,只盼着县城早点开呢。”
“够你们日常用么?”
“师哥,这你就别担心啦,只管拿去救急,”奉秋道,“喏,再不成,还有这个呢!”
梅洲君顺着他的手指一看,心中却是微微一惊。只见靠窗处垒着十几只纸药盒子,隐约可见某某株式会社的字样,竟然是一批日本药品?
“日本药?哪里弄来的?”
奉秋笑嘻嘻道:“师哥,说起来也奇怪,这地方常有人分发些杂物百货,不要钱的。这一批是七哥带回来的,只是红净大哥不敢用,说是怕又着了日本人的道,昨儿我和梨药偷偷用在兔子身上了,哪有什么异样......”
梅洲君在他发顶轻轻一拍,奉秋便噤声了,仅有陆白珩抓紧机会嘲弄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日本人就等着把你们几个迷昏了,上秤卖呢,梨药还能卖三个银元,你不成。”
“珩哥!”
陆白珩捉住奉秋背心处的衣裳,轻轻一提,道:“瘦猴儿似的,倒贴两个铜子儿吧。”
“哎呀,珩哥,你放我下来!”
他们玩闹间,梅洲君已取了一只药盒,端详起来。里头盛的都是镇咳剂药袋,看不出什么异样,只是药盒内侧浆了张红红绿绿的宣传单,轻轻一抽便出来了。
“华北五省自治!”
“救济华北民众,驱逐反日抗满分子!”
“国民政府昏庸无能,唯使华北财政脱离政府,方能振兴经济,使日满华共存。一旦自治,家家户户可食用日产之珍珠米,穿洋布洋绸,各色药品足量供应......”
“保存此单可保安全,分发传阅此单,可于集市领取米面若干。”
传单上除了米面衣衫一类的宣传画,便是鼓吹华北自治的说辞,处处死抓着当地人贫弱的心病,极具煽动性。梅洲君扫视几眼,心中不免腾起一团疑云。连这样的乡野地方,都有日本人的喉舌大肆宣传,晋北真的如传说中一般,是难得的安乐乡么?
奉秋从陆白珩胳膊底下挣出半边脸,气喘吁吁道:“师哥!怎么样,这药能用么?”
梅洲君将宣传单揉作一团,道:“非但不能用,也不能看。”
“连看都不能看?”
“怕只怕病从眼入,心病难医,”梅洲君道,“这地方能太平多久,还得看宋道海的决断,奉秋,你们虽在此住下,却也不能掉以轻心,尤其要提防日本人的举动。”
陆白珩哂道:“日本人鬼鬼祟祟的,也翻不出花来,兵来将挡就是。等一等,梅洲君,你拿了药,我送你出去。”
陆小老板主动送客,这还是头一遭,梅洲君颇有些讶异,不由得转过头去,陆白珩却并不拿正眼看他,只一言不发地走了一阵,眼见得后台在望,这才从背后解下一个包袱来。
红布里裹了一口颇有份量的铜匣子,正是从水匪处得来的那一顶凤冠。
“我打开来看过了,从中找到了一样东西,”陆白珩道,伸手从箱底的衬布里抽出一张相片来,“你认一认,应当有你师父在里头。”
相片有些年头了,是一群伶人在条幅前的合影,上书有访英曲艺界联合会留影的字样。哪怕隔了这么一张磨蚀大半的相片,依旧能窥见诸多名家灵动的神韵,随便往哪家戏院门上一贴,都能博得满堂喝彩。
陆白珩曾在红净处见过一份差不多的剪报,推算时间也正合适,是以认定了这其中的武丑便是老班主。
“你们不是找不到相片么?正好拿去供着。”
梅洲君接过来打量片刻,忽而流露出一点啼笑皆非的意味,道:“原来如此,这一顶凤冠是我师父用下来的。”
“你师父?他不是扮小丑的么?”
“你忘了?苏锦秋前辈当年害了病,是我师父反串了花旦,这套头面不知怎么流落到了日本人手里,竟还引起了一场误会,”梅洲君道,“师父他老人家难得反串一次,竟然还惹出一段风流账,恐怕九泉之下亦会捧腹呢。你瞧,这居中的便是,哪有神态这么促狭的花旦?必然是师父。陆小老板,多谢你。”
铜匣之中,那一顶凤冠明珠生晕,触在他唇角笑影上,竟如雪月交辉一般。陆白珩本是存了邀功的打算,却又被无形间挠了一下,飞快别开眼去,却正对上一道外来的目光。
一辆陌生的小汽车,不知什么时候停在了台侧,后座靠窗处坐了个男子,左眉上并生有三颗红痣,如弯月一般,其下伸出的目光,直勾勾地落在了凤冠上。
这意义不明的一眼,很快就缩回去了。
杨七郎就立在车边,此时他们走得近了,便能听见隐约的交谈声。
“杨班主,旧庆喜班的劳班主,同我还有一番交情,哪想到会出这么一桩事,当初......说了是把这片地盘给我......不不不,我倒不是这个意思,他是到了火燎眉毛的关头了,这才令杨班主捷足先登,这也是机缘!不过......杨班主,看你们一行人翻新了戏台,手头也拮据,我倒是腆着脸,想来做一做幕后的东家,按进账分成。我在城里也有些门路,等县城开了,我便能向各处堂会引荐,也不算埋没了你们一身的本事。”
听他口气,倒像是看中了戏班,要设法盘下来了。
梅洲君低声道:“是盐业署的车,从县城出来的。”
“县城?不是封道了么?”
“或许真如他所说的,有一些门路在里头,”梅洲君道,“也不奇怪,盐田大多在县城外,盐业署的人势必要进出收盐运盐。”
“郎先生,你一番好意,我们心领了,只是我算不得什么班主,盘下庆喜班也是我们东家的打算,杨某人是做不得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