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funny2333
要是放在平常,她恨不得离这疯子越远越好,只是这人似乎和大哥的迟迟不归有关,那点儿焦灼逼得她终于下定了决心。
还得激他一激!
“要防小鼠,用木桶倒扣住就够了,哪里用得着这样的手段?分明就是有人以此为乐,即便小鼠不曾贪食,也防不住歹人机关算尽。”
“哦?果然是生在鼠窝里的小姐,这样感同身受。”
“你又不曾被小鼠偷米,哪里来的满心怨毒?”
郎先生果然冷笑道:“有人动了我的东西。这蟊贼尾随了我的人数天,正是一只捉不住掸不走的苍蝇,好在人得意得久了,总有大意的时候。包袱结是照样打在上头,里头的图纸亦纹丝不乱,如此便瞒得过我了么?”
他在包袱里洒了萤石粉?
芳甸并不知道其间具体的过节,但也能推测一二,大哥出于某种原因,追踪郎先生的动向,后者则故意设了个圈套,打算顺藤摸瓜。
“你到底在说什么?”
“你不知道?”郎先生慢慢道,“你倒是回护得很紧,难不成......他就在你家里?我慢慢走一走,一间间屋子翻过去,谁的屋子里在发亮呢?”
芳甸脊背上猛然流窜过一阵寒意,只见郎先生一对歹毒的眼珠转向了院中,在各屋门外悬吊的布帘上打量起来。
她看不清远处的情形,目光却忍不住往梅洲君房门外飘去。不,不能去看,大哥今天只出了一趟门,至今未归,手印应当在屋里,不能自乱阵脚!
她刚带着一点儿侥幸,宽慰了自己一番,便听郎先生道:“北边第二间屋子里,住的是谁?”
那一瞬间,芳甸甚至听到了自己牙齿哆嗦的声音。
糟了,大哥房间的窗框上......有东西在发亮!是手指印?
她只是迟疑了片刻,头皮便传来了一阵剧痛,郎先生竟然一把扯着她的头发,将她拖拽到了窗边!
“看清楚了么?”
她身材单薄,哪里经得住这样的蛮力,当即痛呼一声,倒在了方桌上,将台镜碰翻在地。郎先生顺势钳制住她双肩,将她整个儿拉扯出了窗外。
“你不用怕,我只是请你带路,”郎先生温柔地安慰道,伸手推开了梅洲君的房门,“看里头的陈设,是男子的房间?听梅老爷说,你们兄妹俩颇为亲厚啊?”
芳甸被他转手推搡在地上,眼睁睁看着郎先生立在大哥桌前翻找起来。
一片黑暗中,那点儿萤石粉根本无处遁形。盛芡实糕的小碟,文稿纸的边缘,钢笔的笔身,处处散落着手指印。
郎先生拧开一支手电筒,循着各处散落的指印察看起来,桌案上的文稿已被整理成册,由镇纸压住了,翻开看都是些制卤法的笔记。
“没有?”郎先生自言自语道,“一次又一次坏我的事,应该是要和什么人联络才是。”
他直起身来,一把拉开衣橱,里头仅有几身长衫,亦被他抽出掸开,摸索其中的暗袋。芳甸倒在衣橱边,忽而听见一声异响。
——哐当!
一只指肚大小的圆盒从衣橱夹缝里掉出来,骨碌碌滚了一圈。
郎先生霎时间停住了动作,在手电光束里望了过去,那一只铁盒锈得很厉害,仅能看出边缘处一点儿风干的碧青色膏体。
郎先生抓过铁盒,用力嗅了一下,脸色就变了。芳甸从没见过这么恐怖的神情,那两只眼珠背着光鼓凸出来,眼眶发青,咬肌条条绽出,仿佛罗汉脚下负力千钧的恶鬼。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一字一句道,“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啊。小姑娘,听说你们是有长兄为父这一说法的,杀人兄长仅次于杀父之仇,是不共戴天的大事,是不是?”
芳甸被他的神态吓住了,却见他眼珠鼓缩一阵,忽而滚下两行泪来。这人实在是喜怒无常,她非但不觉其可怜,反倒觉得这哭声里充斥着一种令人反胃的东西。果不其然,郎先生号啕泣几声,便止住了。
“你听到了么?”
芳甸惊魂甫定,只是摇头,郎先生忽而直起身来,将窗户推得大开,她在一阵极远的啸叫声里,瞥见了一梭子绽开的亮光。
有人在远处放烟花?看起来是十里坡的方向。
“竟然摸进庙里了,”郎先生幽幽道,“天堂有路你不走。既然赶上了这样的好日子,我便割了你的头,为兄长作祭!”
芳甸这天夜里担惊受怕,若非之前有过一番遭遇,只怕早已支撑不住了,这一句话更是听得她颈间直冒寒气,不住往门边退。
但她旋即意识到,这句话并不是冲她来的。那一对毒钩般的目光越过她,投向了外头灰蒙蒙的夜。
郎先生离开后,她在提心吊胆中过了一夜,迟迟不曾听见大哥推门回来的声音,四姨太倒是惊醒了好几次,抱着痰盂吐了几回,虽不见血,但身上的精神气却仿佛从嗓子眼里一点点抠出来了。
“不行,芳甸,”四姨太哑声道,不停去按心口,“我喘不过气,心都拧起来了,哎呀......”
看这样子,下一轮发病,不知什么时候。可是,药......家里没药了!
大哥什么时候回来?遇到危险了没有?不,大哥这会儿回来,要是碰上了郎先生怎么办?得想个法子知会他一声。
她无论如何也坐不住了,捱到外头微露曙光,便披衣起来。窗框已被砸坏了,哪怕她用衣箱抵着,依旧有冷风从窗缝里漏了进来。
也正是在这时,她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一张猩红的喜字被浆糊润湿了,在窗玻璃上渐渐显出了轮廓,那边边角角是如此的温顺服帖,正如待嫁的新娘。
梅老爷一只巴掌就抵在这喜字的背后,那无形的力量透过这一只黑漆漆的手印,朝她迎头压下。
“芳甸,喜事将近啊。”
芳甸心中一沉,意识到了什么,转头去推门,房门却纹丝不动,外头坠了铁锁!
梅老爷道:“芳甸,你怎么这样不懂事?郎先生同你客客气气地说话,怎么还动起剪刀来了?好在他对你颇为上心,刚刚又折回来了一趟,要将婚期提前......芳甸,可不要再让你爸爸烦忧,这几天时间,就好好呆在屋里。”
郎先生刚刚又回来过?
是了,他一定没能捉住大哥,调头回来守株待兔了!
第126章
三天。
梅洲君三天没回来。
短短三天,已将芳甸那点儿天真的念头彻底碾熄。门窗紧闭着,学堂长屋外不时有小汽车开过,是郎先生派来筹办接亲事宜的,那隐约的喧哗声仿佛荒郊野岭里一阵阵的狼嚎。
四姨太在头天夜里就犯病了,在某一次惊醒之后,浑身打起摆子,芳甸当时便已知道不妙,刚伸手抱住母亲,便抓了满把湿黏的东西。
整个枕角都被血浸透了。四姨太被喉咙里积淤的血块呛得喘不过气,不停撕扯被褥,芳甸几乎吓得疯了,哪里还顾及仪态,扑到窗上呼唤,竭力乞求梅老爷放她出去,她从不知道嗓子底下发出的哭喊是那样的凄凉。
“爸,爸,你放我出去,让我去买药!求求你,郎先生不是什么好人,千万别让他待在家里,爸!”
过了一会儿,窗户开了一线,梅老爷将一张黄纸样的东西折了一折,塞进了窗缝里。
“你们先前吃的那一种药,市面上已经买不到了,要去城里才有。郎先生手上倒有一批西洋药,药效更灵验,”梅老爷以一种空前慈蔼的语气道,“芳甸,你姆妈的命,你爹爹将来的生路,都抓在你手里!”
芳甸并没有立刻接过,而是死死盯着窗缝,那黄纸包在日照下格外透薄,透出药丸扁而硬的轮廓,像是被轧碎的骨头。
半颗药。
“这是半天的分量。”梅老爷道,拿指头在黄纸包尾梢上用力一推,这一只失衡的砝码砸进了芳甸掌心里。
芳甸双腿一软,竟被砸得坐倒在了地上,捂脸痛哭起来,她在口中尝到一点腥苦,便打了个哆嗦,挣扎着爬起来,给四姨太喂了药。
郎先生给的药,确实是有效力的。芳甸盯着四姨太,见她从鼻子底下摈出一股浊气,那松弛的两腮肌肉渴水一般,猛然缩紧了,锁住了一点生机。
芳甸脸上刚露出一点儿喜色,便见四姨太闭着两眼,忽而惊悸地叫了一声,拿指头不停撕扯夹被的缝线。芳甸去抓母亲的手腕,却被挣开了,后者直挺挺地坐了起来,“芳甸,喜服裙上怎么有缝线?是一片布的,还是两片?千万不能是两片!”
芳甸一时说不出话,半晌才引着她痉挛的手指,去摸那条脏污的夹被:“妈,你再摸摸,是一片的。”
四姨太松了一口气,倒回到靠枕上,又道:“一片的好,是从一而终的兆头。芳甸,芳甸,我眼前发暗,你告诉我,喜服是什么颜色的?是哪种红?”
“比杜鹃更红,有......有凤穿牡丹的图样,就像罗姊姊绣的那样精细。”
“也比茜素更红么?”
“妈,你放心,”芳甸轻轻道,盯着枕巾上黑红色的血污,“是......血一样的红。”
四姨太脸上这才露出一个微笑:“芳甸,你爹爹还是挂念着你的,一定是他同郎先生提过了,凤冠来了么?凤冠霞帔,才是新娘子的样子。”
“就快了,”芳甸道,“妈,你先睡吧,睡一觉,就来了。”
四姨太呓语了一阵,终于平静下去了,只是时不时地呕血,药性在这具衰败的身体里层层递减,这种消退是望得到尽头的,芳甸从母亲的干瘪下去的双颊中,目睹了河床般荒凉的死亡。
她已经忘了时间,只有那半颗又半颗冷硬的药,是仅有的计时刻度。
郎先生正式接亲,是在第三天。
入夜的时候窗户吱嘎一声又开了,递进来一套喜服喜帕,上头照例压了一封黄纸,似乎为了取个成双成对的吉兆,里头破天荒地摆了两颗药。
“芳甸,赶紧换上,”梅老爷道,“郎先生那头要提前来了,虽然不合规矩,但我重新算过吉时,再过一个钟头也正适宜。”
“只有两颗药么?”芳甸道,“看起来不是个好价钱。”
“你当我是诚心克扣你们娘儿俩?你老子的药亦是从郎先生处匀出来的!就只这两颗,余下的,等你进了城,找他要去。”
芳甸搭在窗框上的手无声地握紧了,用力去扯那一身喜服,梅老爷忽而记起什么,将一个巴掌按在了药包上,笑呵呵道:“是了,怪我糊涂了,你娘今晚总不能跟着你坐车进城去,吃药的时间,我替你记着,隔十二个小时吃半粒,正好吃到你回门的时候。”
芳甸不再答话,只拿一把篦子用力梳头。她离蓉那会儿的齐耳短发已经养长了不少了,正没过耳垂,篦子刮得头皮生疼,她倒没什么知觉似的,仅拿指头将碎发抖开了。
“芳甸!”
芳甸这才抬起眼,轻声道:“你收着吧,爸,我只要你做一件事情。”
“照顾你母亲,自然是我的分内之事。”
“不,”她道,“我要你们一个月不进县城。”
梅老爷一愣,还道这是什么负气报复的小伎俩,只是哈哈笑了几声。
“一个月!”芳甸郑重道,忽而站起身来,胳膊肘正碰在窗框上,发出吱嘎一声响,那黄纸包嵌在喜服中,被轧了个正着。
喀嚓!
两颗药丸应声粉碎,芳甸脸色煞白,小心挑开来一看,里头那些碾碎了的药粉,被风一刮,亦漏出去了一小半。
她急忙以指腹将药粉扫拢了一些,又将黄纸折好了,道:“这药不能吃了,爸,你找郎先生换一份,药什么时候拿来,我便什么时候换衣裳,否则,我忧心母亲,即便跳车而死,也绝不跟他走!”
她是将话说绝了,抬手将窗户一合,眼泪已无声地淌了满脸。桌上静静躺着一柄剪子,刀尖淬了血,她用力握在手里,指腹扫过处,竟然泛着淡淡的荧光。
那是从她发上刮下的萤石粉,在灯下淬足了光。
她将剪子收在怀里,心中泛起凄凉的勇气,直到一缕微风掠动了她的头发。
这风里亦透出一股凛冽的血腥味。
滴答。
芳甸如有所感,猛然回过头去,只见门帘拂动,紧锁的房门不知什么时候敞开了,一道颀长人影就立在门边。
他反手关上了门。
芳甸根本说不出半个字,喉咙里如火烧一般,只能眼看着大哥单手托着一顶凤冠,向她转过头来,脸色煞白,双目却亮得逼人,霎时间压过了凤冠上摇荡的珠光。
“大哥!”芳甸惊醒过来,急忙道,“你是怎么进来的?没被人看见吧?郎先生他在找你,还在包袱里洒了萤石粉!”
“你做得很好。”梅洲君温声道,从裤袋中取出一团染血的粗布,放在了桌上。那上头的凤穿牡丹已然枯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