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funny2333
“你出了很多汗,”陆雪衾道,“喝醉了,待会儿便好受些。”
这话颇为温存,梅洲君却并不领情,正相反,他似乎被某种警告般的意味所惊动,剧烈挣扎起来。
“你疯了?不行......不能在这里!”
“认出来了?当日并未拜高堂。”
“你!”
砰!
酒壶被打落在地的一声巨响,惊得陆白珩差点儿没跳起来,更要命的是,他大哥静默片刻,竟然伸手将床边灯扯亮了。那灯罩蒙尘已久,一支猩红的血梅盘曲其上,透出朦胧黯淡的血色。海派柚木的床边柜镶了镜台,里头夹了一张泛黄的相片,并一道缀有银铃的平安符。
从他的角度望去,相片上是个侧身而坐的女子,伸手搂着一个梳双鬟的女孩儿。女子面容难辨,这女孩子不过三四岁,却已知羞耻,直要到母亲怀里躲避照相,面孔雪玉敷粉一般,颈上以红线挂着平安符。
梅洲君不说话了,那喘息声几乎是从胸腔里揉碎了逼到体表的,陆白珩从未见过他这样溢于言表的愤恨。
他大哥开了灯,却并不去拾酒壶,而是从镜台下抽出了那道平安符,将褪色的红绳一匝匝解散了,缠到了梅洲君手腕上。此物仿佛比重枷更能锁人,后者五指都掐进了掌心里,银铃一时间乱颤不休。
“从你旧衣上寻来的,”陆雪衾道,“你不喜欢?”
梅洲君冷冷道:“它原本好生收在匣子里,经你之手,不知添了几多晦气......唔!”
这话尚未说完,却又被吃进了一片缠绵的水声中,梅洲君似乎积蓄了些力气,反应空前剧烈,却也仅能被推倒在床沿上,湿透的黑发垂落了一点儿,裹着烈酒的辛香。
陆白珩听他艰难的喘息,还道他又被灌了一回酒,只是目光一扫,那酒壶还好端端躺在地上,那钻进耳孔里的水声便逼出一股热气了。
“你就是这么对病患的?”梅洲君猛烈咳嗽了一通,终于从嗓子眼儿里挤出几个字来。
“呛到了?”
“酒是......好酒,奈何多......渣滓!”
也不知大哥做了什么,梅洲君忽而痛哼一声,用力蹬了他一脚,抓着床沿挣出半边肩颈,蔽体的衬衣早已蹭到肘侧去了,那一段秀颀的肩线渗出莹润的水光。
单从陆雪衾的禁锢中挣脱出来,便已耗尽他全身力气。梅洲君悬在床沿急喘了一阵,整个人在脱力中不住下滑,陆白珩仅仅是瞥见他颊上怒意勃发的潮红,心便跳到了嗓子眼儿。等那一截侧腰从衬衣里滑出,新雪之中积着的几簇指印,更令他无声咬紧了牙关。
也正是在这一瞬间,他明白了梅洲君的打算——他要去关床头灯!
那几根手指抓住了灯链,用力一扯,黑暗兜头降临的瞬间,陆白珩心中忽而涌起一个疯狂的念头,一手掀起床帏,仰头往梅洲君唇上用力啄了一记!
这一下纯然是热血上涌的恶果,唇齿相接的刹那,他还没尝出臆想中的酒香,牙关便撞得剧痛,甚至尝到了一股铁锈味。梅洲君猝不及防,闷哼了一声,显然是被他磕疼了。
陆白珩心疼得要命,也顾不得许多,轻轻含住他的下唇,拿舌尖呵痛般扫了扫。这一下倒是真尝出滋味来了,这家伙在他唇舌间发抖!
海月窗的光晕游荡到床帏间了,梅洲君的皮肤上悬照着一行蜉蝣般的影子,从颈窝泅渡到颊侧,所过之处,连细汗都在莹莹发亮,他甚至怀疑自己从深海中捞住了贝母,心中幽微处亦无处遁形。
就这么一晃神间,他大哥便抓住了梅洲君的肩侧,往回一扯。陆白珩大梦初醒,脸上热汗涔涔,背后却猛然冒出一股寒气。
他大哥一手没进了梅洲君的黑发里,冷冷道:“你的头发里......为什么会有荧石粉?”
第142章
被发现了?
陆白珩一惊,那一肚子吃人般的渴求霎时间化作了冷汗。
难不成还有没处理干净的萤石粉?
开灯的瞬间,萤石粉吸了一点儿光,又淹没在黑发里,本该是颇为幽暗的,可这点儿蛛丝马迹如何骗得过大哥的眼睛?瞒是瞒不过去了,方才劫来的那个吻又在唇齿间战战兢兢地回荡,仿佛将薄冰寸寸啮作了柔的蜜,害得他心中一阵天人交战。
淫人妻女......应当照哪条规矩论处?可这家伙是男子呀!
妻眷与人通奸呢?陆氏旧部大多是孤身男子,好像也没这等陈腐规矩。这会儿出来认了,姓梅的没准还能少受些磋磨。
陆白珩刚将心一横,预备从床底出来受死,便听他大哥冷冷道:“不说话?喜欢别人碰你?”
梅洲君似乎酒气上涌,半晌才道:“你何必来问我?我不是罪证确凿,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么?”
他话一出口,陆白珩又大不乐意了。
——洗得清?谁让你洗得清了,最好跟染缸里打翻搅烂的两匹布似的,斑斓五色撕都撕不下来才好!
他心念起伏,忽而听得床板吱嘎呻吟一声,一截腰身重重跌落在上头,在枕衾之间越皱越深,仿佛在躲避着什么。唯有年轻人的皮肤能有这种温滑的韧性,让人联想到水汪汪的羊脂玉。
“别碰我!”
躲避显然是徒劳的,梅洲君闷哼一声,尚未出口的恶言又被截停在了唇舌中。
那声音怪得很,说是惊怒,却又浸饱了软绵绵的酒气。
陆白珩都愣住了,心里头邪火乱窜,恨不能把耳朵闭上。海月窗上却映出二人朦朦胧胧的轮廓,胶片似的一格格飞快游动起来。这其中令人难解的、幽邃的奥秘远胜于童年时代镶在洋片箱子里的凸玻璃,甚至令他从脊背深处打起哆嗦来。
大哥似乎执着于亲吻梅洲君,那一个吻越欺越甚,着火了似的在他身上蔓延,渐渐都钻进衬衣里头去了,将后者足足压低了半截,脊背反拱成一道弯,梅枝着雪一般。
“嘶......别咬......你是三岁小儿么,陆雪衾!”
大哥埋首在他胸前,是在......
这家伙怎么抖得这么厉害,男子的乳首也这么经不起碰么?
陆白珩本来就肩宽腿长,脊背扎扎实实地拱在床架上,哪里抵挡得住上头的动静?床板在这一刻薄得像窗户纸,吱嘎吱嘎乱晃,对方的脊梁骨都一棱棱透进来了,似乎一伸胳膊就能环握住,连皮肤上煽情的热汗都能触及。陆白珩被心头鼓荡的热气越推越高,仿佛匍匐在水面上,在那哗哗四散的水纹里无处遁逃。
他虽被困在四面水声中,却快渴死了。
好在解渴的时机很快就来了。
大哥步步紧逼时,梅洲君受不住力,五指死死抓住了床沿。陆白珩已是轻车熟路了,当即抓住这一线空档,仰头含住了对方的腕骨。
那几根指头霎时间蜷紧了,他刚尝出了对方难得惊惧的战栗,牙关便叩到了什么冷硬的东西,几枚银铃齐齐震响,是那枚平安符!
陆白珩着了魔似的,拼命拿牙齿厮磨红绳底下的那一片皮肤,姓梅的分明被大哥压制得动弹不得,却想也不想地捏住了他颊上的肉,用力一拧!
那两根指头使不出多少劲道,却胜在角度刁钻,陆白珩猝不及防,疼得“嘶”了一声。
这一口冷气方从齿缝里渗出来,他便已知不妙,果不其然,后领口上霎时间传来一股巨力,天旋地转间,他已被掼倒在地上,连椅子也撞翻了数把。
吱嘎!
海月窗被撞得轰然洞开,月光直灌房中。
这一下毫不留情,陆白珩摔得懵了,枪伤处更是疼得钻心,活像是连筋带骨撕去了一层皮,人还没爬起来,就被两道极其森寒的目光死死钉在了地上。
“陆白珩,”陆雪衾一字一顿道,“我把他交给你,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
陆白珩喉头一梗,那点躁动不安的欲念瞬间被冰水浇熄了。
报答。
他们兄弟二人同气连枝,大哥扛起复仇之责,为他屏却大半风雪,他亏欠大哥的,何止是几枚子弹,几道刀伤?那负疚感山岳般横压下来,他透不过气,胸肋俱在强压之下铮铮作响。
若说叛徒,他才是叛徒。背叛兄弟同胞之情,只为了......
“大哥,”陆白珩咬牙道,“我对他动了不该动的心思,你怎么收拾我,我绝无二话,我去取火棘鞭来!只是......”
气血翻涌间,陆白珩听到了腕关节不堪重负的吱嘎声,大哥在检查梅洲君手腕上的齿印!那盛怒下的指力可想而知,梅洲君脸上痛色一闪,双目却如寒星一般,紧紧盯着自己的手腕。
那盛平安符的锦囊早已松脆,经兄弟二人这一番交锋,竟然从中崩裂开来。
他所凝视的,正是这一道无法弥合的裂伤。
和方才海月窗上旖旎的投影不同,他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快活。
陆白珩像被针刺了一记,凭本能嗅到了什么无可挽回的东西,一颗心更是无止境地下沉。
“大哥,你别怪他,我向天立誓,绝不再碰他!只是......你能不能放了他?”
这一句话出口,陆白珩眉心便是一寒!他瞳孔紧缩,死死锁住了那一枚黑洞洞的枪口。
他嫡亲的大哥,正以枪指着他。枪口上杀机暴绽,他毫不怀疑,大哥会开这一枪,对着他的喉咙,照着他的心口,在弹孔的撕咬中永绝后患!
嫉恨之毒,甚于虫蛇!
“放了他?”他大哥用力闭了一下眼睛,再次睁眼时,瞳孔里钻出的几乎是刀了,扣在扳机上的食指发出压抑到极点的摩擦声,仿佛即将崩断的弹簧,“好,你是以为我不会杀你,来剜我的心么?”
“我绝无此意!大哥,你这样拘着他,到底是为了什么?你看他这么难受......”
——砰!
劲风扑面,子弹擦着脸颊掠过!
陆白珩惊跳起来,被那灼热的弹道逼在窗框上,哪里还不明白症结所在?这打偏了一枪,只怕已经耗尽了大哥最后的自制力。
“我不看他!”他从齿缝挤出几个字,“这家伙的性子你又不是不清楚,别去搅他那心肝似的戏班子,他也下不了死手,如何做得了叛徒?”
陆雪衾转侧过半边脸,颊边肌肉一跳,目光从眉峰底下逼出,直勾勾落在了梅洲君面上。
“当日,杏官偷传了一份戏单。”
陆白珩搜肠刮肚才记起这一桩陈年旧事,不由道:“戏单不是被截回来了么?”
“我查验戏单时,上头少了一行油墨,已被拓去了。”
“什么?”
陆白珩一惊,宝丰社戏单向来有子母二种,子单供给客人,母单上的油墨却是特制的,能沾染在手掌中,如活字般递送出去,用以部署刺杀。这一行空缺的油墨......
“比对之后,是四个字,”陆雪衾道,“武丑,时迁!”
陆白珩脸色微变,这四个平平无奇的字当时虽未能激得起什么风浪,但却无疑在大哥心中埋下了怀疑的毒种!
“我并非不信他,”陆雪衾道,“而是他不可信。拥之可恨,弃之......可惜!”
陆白珩脱口道:“大哥,你分明是不愿放他走!”
梅洲君却忽而笑了一声。他脸上还笼罩着醺醺然的酒气,双臂不知何时环在陆雪衾颈上,此时仰脸看来,唇上湿莹莹的,竟令人心中一荡。
陆白珩才多看了一眼,耳边便又是几声枪响,那子弹就如长了眼睛一般,将他鬓角烧灼出了一团焦糊气。
大哥真是疯了!他虽狼狈逃窜,却未曾错漏梅洲君的声音。
“你也怕遭报应么?”梅洲君轻声道,“好在我也有些祛邪避煞的法子,小时候惊悸难眠,是我母亲求来的,你猜猜,什么药能使虫蛇避畏呢?”
陆雪衾与他对视片刻,脸色骤变,竟然一把挣脱了这个怀抱,单手拧住他双腕,一面抛开手枪,闪电般以掌刀挫向他胸骨。
这一串变故突如其来,陆白珩根本没闹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舌尖上忽而渗出了一点沉重的麻痹感。
那是......
他刚刚含吮过梅洲君的手腕,是那截红绳?不,是盛平安符的锦囊!是了,蓉城一带确有这样的风俗,小儿惊悸,须以药符压制,切忌入口。那里头也不知掺了什么药粉,他方才情绪大起大落,一时没能尝出滋味......这么多年搁置下来,是药也霉出三分毒了。
仅仅尝了点余味,他便陷入麻痹之中,恐怕真如梅洲君所言,是能使虫蛇避畏的烈毒!
而那一枚锦囊已经空了,里头的药粉亦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