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樱桃/四时江南
面前的妇人保养得当,虽然年近六十,但看起来足足比实际年龄年轻十岁。在全市零售行业,大概很少有人不认识这位女强人,面对外来零售业的冲击,她旗下的超市仍旧能够拥有市场占有率第一名的成绩。
不过说实话,她多厉害跟我没什么关系,我之所以害怕她,是因为她是程远风的妈。
我跟程远风最开始交往的时候,知道的只有亲近几个朋友。大家凑在一起喝酒聊天的时候,曾经开玩笑说起过这位女王,纷纷表示对我们俩的前景很不看好,劝程远风不如带我私奔得了。不知道程远风当时怎么想,反正我知道,我是过于乐观,或者说,过于依赖程远风。他说不要我管,他自己能搞定老妈,我就真的一点也没往心里去。
程女王呼风唤雨,有些事自然不会无所察觉,有几次嘱咐程远风带他的室友,也就是我一起回家吃饭的时候,也曾敲打过我。后来又接连给程远风介绍过三四个女孩子,都是门当户对。那人白天去相亲了,晚上就回来跟我分享心得,搂在一起滚床单滚得兴起,还不忘捏着我胸口说我胸这么小,他一会儿把我伺候爽了就给白天那个波霸打电话。
后来东窗事发,程女王关了程远风紧闭,把我从大学课堂直接叫到家里,好茶好水摆在面前,思想政治课上了半天,只为了告诉我,我跟程远风从性别到家世都不相配,她了解自己儿子,知道他就是玩玩而已。
如今看来,她果然是很了解自己儿子。
我是绝对不肯松口的,又见不到程远风,浑浑噩噩过了一个多月,接到父亲电话。他说他查体时候发现是胃癌,叫我回去一趟。大约我所经过的人生中,除了如今,就数那段时间最黑暗。父亲重病,数数家里积蓄,根本不够填这个无底洞。晚上父亲睡了,我偷偷跑到病房外给程远风打电话。手机充满了电,给他打半个小时,就不信他开机时候提醒短信震不死他。我甚至经常联系他的朋友,虽然得不到一点关于他的消息,但总觉得,他会通过这样的方式知道我没放弃他。
如果你妈告诉你,我已经同意分手了,你也不要信。一辈子,我一辈子也不会跟你分手!
父亲的病情时好时坏,但前一年,还没有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的病是发现得早,做了一场手术,延长了半年寿命,后来同事又给他送了点偏方,也让他着实精神了一阵子。但毕竟,钱是越来越少。我的研究生课程并不是特别忙,几乎逃了所有可以逃的课,接活给人做设计。还记得有次有家公司拖欠我工钱,我撒泼耍赖疯子似的大闹,才把属于我的钱要回来。去医院的路上紧紧搂着我的包,好像全世界都在惦记我这千把块钱。到了医院,却见程女士坐在父亲病床前,正说着什么。我心里一股火腾地燃起来,当着父亲的面不好发作,话里话外却都是送客的意思。程女士从善如流,临走却提出让我送送她。我本打算推辞,父亲却瞪了我一眼。
没想到刚出病房,程女士就塞过来一信封钱。我的确是缺钱的时候,白天照顾父亲,晚上就回宿舍熬夜接活做设计,一个月瘦了十五斤,整个人看上去形销骨立。但我明白她什么意思,不让我见程远风,有打算用钱打发我。
所以说,程女士到底纵横沙场多年。人家绝口不提我跟她儿子的事,只说知道我们已经欠了医院药费,知道我们困难,叫我们先用着,以后还她。
后来程远风曾经问过我,为什么到最后也没要那笔钱,我想了想,到底没能回答他。我怎么能告诉他,那时候我已经有些支撑不下去,如果接受了钱,就等于给了自己一个跟他分手的理由。其实我不是有骨气,我只是觉得,如果你还在坚持,那我有什么理由不咬牙撑下去呢?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多,有天下课往食堂走,被人捂着嘴搂进怀里。我以为这是新的抢劫手法,正犹豫是奋起反抗被打倒在地还是实话实说我身上就一张饭卡饭卡里还就四十块钱,就听见那个久违了一年多的声音喊我名字。
他被老妈关了一阵子后,强行送往美利坚。在那边呆了半年,没找着跑的机会,反倒真正学了不少东西。后来趁着看他的人不注意,这才跑出来。转机到法国,又从法国转机回国,绕了个大圈子,终于回来了。
他回国的同时,跟母亲断绝关系。那个时候开始创业,也帮我照顾父亲。让我意外的是,父亲对他的态度非常平静,就好像他早就知道有这样一个人的存在。他回来后半年左右,父亲去世。再后来的事情,有很多,我都不愿意再想起了。
不过无法回避的是,离开程远风母亲的帮助,他不可能成功。
只不过手段有点过于激烈,让我直到如今都对这个女人又是厌烦又是害怕。
“你在这里干什么?”程女士左右打量我跟蒋磊,表情是一贯的高高在上,“你生病了?”
我下意识摇头,从椅子上站起来道:“陪朋友过来的。您呢?”
她笑了一声,说:“我过来做个常规体验。”
我也跟着笑:“经常体检是必要的。”
她看了看蒋磊,问我:“你忙不忙?我还有两个项目,你陪我去了吧。”
陪她来的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女人,而我身边也有蒋磊,女王也不知道是习惯了发号施令还是想整治我,竟然如此要求。我犹豫了一下,低头对还在坐着的蒋磊说:“不如你……”
“我在车上等你。”他刷地站起来,晃着车钥匙说,“朕圣体违和,要回车里听听音乐,治愈一下。”
我实在没控制住唇边的笑意,目送他走了。回头面对程女士,心里也不再忐忑,接过她的检查单,看了一下,说:“下一项是心电图,在这边,您跟我来。”
跟着她的女人自然打道回府,程女士是富一代,也没那些私人医生的讲究,看病还是讲究上医院。照顾父亲那几年,各种化验单据看得习惯了,把她的看了一遍,悲催地发现这位年近六旬的阿姨身体比我还好。心中一阵悲愤,大约眼神中泄露了一点,被程女士讥讽:“看我各项指标都正常所以心里不舒服了?”
“啊?”我赶紧说,“当然不是,您身体好,我当然高兴。”
“是吗?我以为你巴不得我赶紧死呢。”程女士冷哼一声。
“没有……”我发现在她面前,我的智商立即变成负值。
刚好这时走到心电图室,我过去排号,一路祈祷最好下个就是我们,赶紧伺候女王陛下做完体检赶紧跑路,结果不巧,在我们前面还有七个人。
我看着护士小姐都快哭出来了。
回去跟女王汇报了,女王微微一笑,道:“正好,我们聊聊。”
我认命,说:“行。”
结果女王开门见山直截了当,问:“你们分手了?”
我仿佛被一只五百斤的大锤打中头部。
“没有。”我照实说。
“那小风上回回家带回去那个人是谁?”
我一愣,立即反应过来,说:“大约是宋晓。”
“你们怎么回事?”
我耸肩:“就是这么回事。”
程远风跟母亲和好以后,程女士也奇迹般不再干涉我们。偶尔他回家吃饭,也会接到程女士电话,要求带我一起去。最近半年来,我也曾去过两次。最近没见他跟我提这事,我以为是程女士终于厌倦在饭桌上下我面子这件事,原来是他儿子带了更好的玩具。
我在心里唾弃自己,明明知道程远风不过是带新欢去见自己的母亲,却还要往好处想。我这个毛病不改,早晚还会被程渣攻欺负。
“我也猜到了。”程女士叹了口气,说,“这孩子模样不错,小风喜欢的一直是这样的。伶牙俐齿,讨人喜欢。不过我也没给他什么好脸色看,说到底,小风领男人回家,我就是不高兴。”
我来不及高兴,人家言下之意,她是不喜欢宋晓,可也不喜欢我。
我只能低着头不说话。
“那件事,你还是不同意?”
我点点头。
“你说你喜欢小风,宋晓这孩子也说喜欢,我也不知道你们俩谁是真喜欢。不过,我把孩子的事跟宋晓说了,他说要考虑,第二天就给我打电话,说同意。”
程远风的父亲跟程女士是同村,很早就结婚,两人一起到城里打拼。在程女士快三十的时候才有了程远风这么一个孩子,后来一直没再要。如果程远风不结婚不生子,那老程家就断了根。所以程女士拦不住自己儿子跟我在一起,就希望起码他能找个女人生个孩子。对此程远风是完全不同意,没办法,程女士就从我这里下功夫。她想得不假,其实这件事,如果我同意的话,程远风也不难同意。
但我没办法答应。
我知道自己自私狭隘不通人情,所以程女士无论如何刁难我,我也都忍了。我也是家中独子,父亲还有个妹妹,许多年没联系了,如果我不结婚,秦家也算断了根。早在我打算跟程远风一辈子的时候,我就已经有了这样的觉悟,程远风应该也有。况且,我不敢试。
我怕他看着自己的儿子,亲身体验到那份雀跃,欲罢不能,连带着也重视起孩子的母亲,最后回归正常人的家庭生活。
那时候我怎么办呢?
“不管你是为什么拒绝,可你现在这样又有什么意思?他虽然没明确告诉我带回来的是谁,可我还能不了解自己的儿子?说句实在话,我再不喜欢你,可毕竟也认识了你这些年,你是个好孩子坏孩子,我心里有数。”程女士拍着我的手说,“这样吧,你要是同意,我就帮你个忙,叫小风还跟你在一起,怎么样?”
我把手抽回来,还是摇头。
程女士怔了一下,说:“这样吧,我也不逼你,你好好考虑几天,给我打电话。”
“不用了,”我抬起头,“再怎么考虑,我都不会同意。我有办法让程远风回到我身边,谢谢您。我知道您是为他好,是我自己不识抬举。”
程女士的眼神变了几变,看得我心惊胆战,但最终,所有的感情都沉淀下去。她仍旧是那个笑起来充满涵养和气质的本地名人:“没关系,你还是再考虑考虑,年轻人别急着做决定。”
从医院回来后几天,消停很久的胃又开始闹。好不容易支撑到下午的设计部全体会议开完,我跟秘书说了一声,提前回来了。4S店打来电话,我的车明天就能修好,让我有时间过去一趟。现在看来,能不能安然无事撑到明天还是个问题。回了家,我倒在床上蒙头就睡。程远风今晚要去他妈那里吃饭,按惯例,今晚是不会回来的,我可以放心大胆提前挺尸。
睡得迷迷糊糊被谁拦腰抱起来,有谁用胡茬蹭我的脸。我做了个不好的梦,心里正不爽,一巴掌甩过去,甩空了。
人也清醒过来。
“吃饭了么?”程远风问。
我摇摇头,去抓手机:“几点了?”
“七点多。”他把手机拿开一些,不让我碰到,“你吃饭了?”
我坐得远了些,摇头,把他拦在我腰上的一只手划拉开,说:“你怎么回来这么早?”
哪次你妈不是恨不得再把你关起来?
他干笑两声,说:“我就是坐了坐,听说你不舒服,赶着回来看看你。”
我斜他一眼,掀开被子下床。胃已经不疼了,就觉得饿。上了个厕所,一出门,他坐在客厅,没开灯,点了支烟,不知道想些什么。我打一百个保票,我跟他妈在医院干了什么说了什么,他妈会添油加醋告诉他。这位女王从多年前就一直把拆散我们当成她的终身事业,我也见怪不怪,洗了手,打算做点东西给自己吃。
冰箱里除了啤酒和吃剩的豆腐皮什么都没有,冰箱上面倒是还剩了一包泡面。拿下来看看,过期三天。不过这东西防腐剂搁得多,过期了倒也不怕。刚要撕开,就被人夺过去。
“多久了?过期了吧?”程远风一边说一边检查日期,看过了,顺手扔进垃圾桶,“出去吃吧。”
“吃什么?”我解开睡衣的扣子,进卧室换衣服。
他跟在我身后,一路提议。自助烤肉、火车火锅、回转寿司,每说一样,我的胃就抽一下,最后把外套往床上一扔,说:“你要是没有好提议,我宁可把那包泡面捡回来。”
“那去吃面吧。”他举双手表示无奈,“你前几天不是说想吃学校门口那家西红柿鸡蛋面么?”
以前读研的时候,他来接我下课,两个人去学校门口的小店吃一碗鸡蛋面再回家。前几天有学妹联系我,假期想到公司实习,聊起来的时候顺便问到那家店,竟然还在,并且在校内开了分店。晚上回来,我随口提过,没想到他倒是记住了。
坐在车里心情复杂,忍不住掏出手机想给蒋磊发短信,敲了几个字,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索性取消。程远风看到了,清清嗓子说:“我妈说那天去医院遇见你了。”
我“嗯”了一声。
“你陪朋友去的?那天那个朋友?你跟他打电话那个?”他问。
我点点头。
“他怎么了?”
“很好。”
“小韵,不是说好了不再跟他来往?”他皱着眉头,把车速提了一档。
“我当时应该没答应你。”我把手机装进口袋,“交朋友是我的自由吧。”
抓着方向盘的手指一点点收紧,仿佛克制着怒气,就车速而言,他没开车门把我推出去都算给我面子。我抱着胳膊看窗外,看上去若无其事,甚至比他还生气,实际在盘算万一他发难,我该如何自保。
直到到达学校后门,他才开口,一句话,就让我所有的盘算落空。
“为了我可以放弃一切,这句话还算数么?”
我解开安全带,小心打开车门免得碰到停在隔壁的车,他在身后低不可闻地喊我名字,我也装作听不见。好像只要这一秒变成聋哑人,这个问题就可以成功逃避过去。
“小韵!”他忽然探身过来,抓着我的胳膊不让我走,“回答我!”
你看,果然发飙了。
“我说这话的时候,没记错的话,是二十四岁吧?”我回头一笑。
他一脸肃杀,抓着我胳膊的手渐渐用力,仿佛又一次想给我捏成粉碎性骨折。
“我现在三十岁了。”我说,“你四岁时候相信的童话,四十岁的时候还会相信吗?”
我甩开他的手,甩得重了,他的手重重撞在车门上。大概很疼,可是这怎么够呢?
我才三十岁,就得了胃癌,明明华山上的道士说过我可以长命百岁的,现在我生命的三分之二都被你截断了。程远风,没有人会好端端就得癌症的。如果不是当初陪你创业时候常常一瓶一瓶往下灌酒,如果不是为了公司的工作加班到两三天不吃饭,也许该死的癌细胞根本不会找上我。又或者,在癌症的早期,我就能发现自己的不正常,如果你让我心情好一点,如果你让我觉得,活下去还是件值得憧憬盼望的事,那我怎么会到现在才知道自己已经是癌症晚期。
而你还好意思来问我,是不是愿意为了你放弃一切?
怎么可能?!
我现在恨不得立刻夺走你的一切,亲眼看着你痛不欲生!
面馆的生意还是那么好,只是换了年轻的脸孔经营,招呼人的态度不如以前殷勤,但总归还是有礼貌的。我挑了以前喜欢的位子坐下,跟年轻的老板说:“西红柿鸡蛋面,要大碗,谢谢。”
他仰头朝厨房喊了一声,里头厨师答应了,他又转头问走进来的程远风:“您来点什么?”
程远风坐到我对面,果然一只手的手背红肿起来。我就当看不见,低头检查辣椒油和醋是不是都齐全。他叹了口气,说:“西红柿鸡蛋面,大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