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樱桃/四时江南
我的眼神在他和药之间几个来回,欣然接受:“吃,反正就算我不吃,你也有的是办法弄死我。” 到底是年轻,身体的抗击打能力也好很多。记得父亲上次高烧不退,折腾了整整一个星期,我只用了三天,就又活蹦乱跳。只是到底留下后遗症,每次吃了东西就开始胃疼,偶尔还往上咳血丝。
我把宋晓的设计稿关掉,拿起手机拨号,第一遍拨过去没人接,又拨了第二遍。对方这次接得很快,声音也充满惊喜:“你终于想起我了?”
我把宋晓的设计稿拖进回收站,点击清空,笑着说:“怎么敢忘了大师,大师就是我感情道路上的指路明灯啊。”
蒋磊满意地嗯了两声,说:“怎么这几天消失了?”
“我生病了,发烧。”听到那边传来询问的哼声,我接着说,“没有理由的发烧,而且,我的上腹部出现了那种肿块。”
“这么快?!”蒋磊的声音沉下来,“我给你的药你是不是一点也没吃?”
“吃了,不过经常忘。”我揉揉额头,“我们不说这些,说点正事。如果我只给你一个季度的账目,你有没有办法看出哪里不对?”
“怎么了?”
“我怀疑程远风又在玩什么经济把戏。我对经济不精通,会计把上个季度的账目给了我,我看来看去也看不出哪里不对。你不是很擅长?帮我看看。”
“这可是你们公司的账目,你放心给我一个外人?”他轻笑,“你就不怕我看出假账给税务局举报?”
“不放心又能怎么样,我自己又看不懂。更何况,你不是比程远风有钱很多,还在乎这些?”我玩着桌上的签字笔,“不仅如此,我还想借你的神通广大查查程远风成立的那家皮包公司。”
“你说他用来转移资金的那家公司?”
“我跟他认识七年了,他还没二到为了找小三又怕我拿钱走人成立一家公司的地步。他成立这家公司肯定有更重要的目的,我想知道为什么。”
蒋磊禁不住笑起来:“你终于发现了。在你跟我说的时候,我就觉得不对劲了。怕你跟他分手就成立一家公司,他也太小题大做了吧。现在成立一家公司的手续多么繁琐,况且这家公司是两前成立的,法人不是他。”
三年前成立的?
我再迟钝,也知道两年前他肯定没有出轨,而且我们的生活风平浪静,唯一的波折就是那时公司出现了短暂的资金链断裂。而程女士的及时融资让这次公司成立来最大的危机悄然消弭于无形,但那时的手忙脚乱,让他怎么有时间再去成立一家皮包公司?
“你什么时候查到这些的?”
“你跟我说了之后,我觉得不对劲,就查了一点。但是说实话,你觉得这其中有内情,我也基本同意。因为对于这家公司,我查不到太多的内容。”蒋磊说。
我沉吟半晌,说:“我先给你把账目发过去,你看一下。这家公司的事情你也顺便查着,我这边看看能不能从程远风嘴里问出点有用的东西。”
他打了个响指,瞬间变身八卦男:“据我所知,除了老板以外,会计无权把账目复制给别人吧。”
“可我是他们老板的相好啊。”我翘着二郎腿,“我施加点压力,她当然就会给我,再施加点压力,她就会以为是老板同意我看的。”
“哦哦,”蒋磊恍然,道,“我得赶紧给会计去个电话,以后我老婆查账,不行!”
自从有了三儿,我跟程远风就再也没一起回家过。他下了班的生活我不干涉,他同样也不插手我的生活。大约是上午跟蒋磊通话让我心里有底,这一整天状态都很好,前几天头重脚轻的症状基本消失,在电梯里遇见客服部的美女还饶有兴致聊了几句。
人家都说胃癌患者到中晚期时,食欲会明显减退。我觉得自己倒是没什么减退,只是一想到吃饭这件事,就条件反射一样胃疼。后来就慢慢明白过来,光是这疼,都能让你再也不敢想吃饭。
我捂着胃窝在沙发上看书,可看着看着就走神了。不得不承认,一旦开始怀疑,疑点就越来越多。他已经不是第一次避开我鬼鬼祟祟打电话,有时候对着电话那边气急败坏,就会听到他在指点着什么。我向来对经济不敏感,也懒得管这些,公司账务之类的他看得懂就好,我只管低头做设计。
可被他算计一回之后,就不得不加倍小心。
看了会儿书,钟表的时针指向七。我把书放在茶几上,胃疼得打哆嗦,不得不起身去拿止疼片。站起来的一瞬,忽然像被一根很尖的棍子顶住胃部,眼前一片黑暗,连带着身体各个部位不受控制,整个人重重跌倒在地上。
“小韵,小韵?”过了不知多久,被人晃着肩膀喊,才逐渐清醒过来。睁开眼,程远风大衣未脱,脸着急得狰狞。
我支撑着身体坐起来,面前一片狼藉,连衣服都湿了大半。大约摔下来的时候下意识去扶身边的东西,反而带掉了茶几上的水壶,冰凉的水洒了一地。
“我没事。”我揉着头,连自己的声音都像远在天边。耳朵里不停耳鸣,脸烫得像要烧起来。
“没事会晕倒?”程远风皱着眉头,拧着我衣服上的水,“哪天去医院检查一下。”
“不用检查,”我撑着沙发,摇摇晃晃站起来,“我就是晚饭没吃,低血糖。刚刚起得太急,供血不足。”
他将信将疑地看了我一眼,跟在我身后走进卧室,看着我换衣服,恨道:“晚饭没吃?我看你最近根本就没有正经吃饭的时候!你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这衣柜里的衣服有一件你穿着不显大的吗?”
我被他说得胸腔火起,猛地把衣橱门一关,道:“你怎么那么烦?我吃不吃是我的事,你管好宋晓就行了,少来跟我装温存!”
他被我吼呆了,眼睁睁看我换好衣服出门,竟然一点反应都没有。其实他说的不假,今早起床我还对着镜子数自己的肋巴条。深吸一口气,那一根一根简直呼之欲出。但这才刚开始,父亲在去世前的一个周迅速地消瘦,比起他那时,我这又算什么呢?
拿着笤帚扫碎了的玻璃杯,头重脚轻的感觉又回来了。越是弯着腰低着头,越是觉得自己要一头栽倒。撑不住的前一刻,有人夺过手里的东西,冷哼一声:“我不跟你一般见识,你每年到这个时候心情就不好。”
真是无稽之谈,心情不好这东西难道是大姨妈,每个月一次有规律有流量?
我运足中气瞪他,他浑然不觉,扫干净满地碎玻璃碴子,抬起头,瘪嘴道:“后天是你父亲的忌日,你忘了?”
我呆在原地。
他把玻璃碴子倒进垃圾桶,回头,叹着气说:“元宝和纸钱我都买好了,在后备箱里,后天的会议取消了,我陪你去给爸爸扫墓。”
我怎么会把父亲的忌日忘了呢?
我抿着唇,使劲让自己不要哭出来,可心里就是无比委屈。
以前,每次难过无助的时候,即便明知父亲已经去世,还是会去想,如果父亲还活着,就有人安慰我,用并不伟岸的身躯把我挡在身后。这样想上一遍,也许还是委屈难过,但想上十遍二十遍,就会觉得有用不完的力量。所以每年去给父亲扫墓,都提前很久就开始准备,把要对父亲说的事写在一张纸上,一件一件说给他听,希望他托个梦,告诉我怎么办。
可今年我怎么会忘了呢?
我又该跟他说些什么呢?
无论说什么都是难以启齿,只要想到当初在他弥留之际对我说过的话就难过。
好好活着。
对不起爸爸,我不仅活得不好,而且。
我快死了。
我很小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那些母亲坐在床边给自己讲故事的美好童年,我一点也没有经历过。我以为所有的小朋友都有这样的童年,父亲戴着酒瓶底一样厚的眼镜,在灯下彻夜阅读抄写备课,而我裹着被子坐在床上,跟墙上的倒影玩。
后来慢慢长大,变得沉默而内敛,永远没有办法好好融入集体,就像父亲。
不管后来再怎么逼自己变得八面玲珑,变得开朗阳光,可面对父亲的时候,我却好像还是那个长手长脚的少年。背着半旧的书包,一级一级,规规矩矩走家属楼断裂的楼梯到顶楼。自己取钥匙开门,自己准备晚饭,躲进屋子里,面对着一整面白墙,给自己写信倾诉。
程远风拿扫帚扫开父亲墓碑上积累的尘土,清理了前前后后的落叶,跟我一起跪在父亲面前。老家有个规矩,给父亲上坟,子孙必须跪着,听老人的教诲。我把鲜花放在父亲墓前,从袋子里取出一摞纸,数出十二张,点燃。
父亲一辈子不信那些规矩讲究,书架上整齐码着一列马克思主义真理,面对上门传教的基督徒疾言厉色。可临终时,却连巷口张贴的小广告都不放过,坚信给小鬼烧点钱,小鬼就能放他一马。我把燃烧的纸丢进铜盆,又数出十二张,扔进去。
“前三次十二张是给小鬼的辛苦钱,各位莫要难为我爸爸,我爸爸是个好人。”我抽噎了一下,再数出十二张,丢进去。火苗一下子窜得老高,好像小鬼哄抢着把纸钱一抢而光。我探手想丢一个元宝进去,程远风已经丢了进来。
他买了一后车厢的元宝和纸钱,我们两个拿上山顶公墓都废了些力气。刚刚在家里又为去医院的事情吵了一架,他执意要带我检查,我誓死不从。父亲死后,我一直很抗拒医院,有些小感冒,连吃药都不肯,喝一杯热水,蒙上被子睡觉。他跟我吵得不欢而散,独自摔门进书房。我以为他不会跟我一起给父亲扫墓,没想到正换衣服的时候,他忽然进了卧室。
“我不去,你爸肯定要给我托梦数落我。”他一边换衣服,一边嘟囔。
你看,他连一个死人都防备。
我不置可否,毕竟父亲泉下有知,看到我如今这个样子,只怕又要心疼得生出皱纹。
我一捏一捏往铜盆中扔纸,动作渐渐机械。母亲是佛教徒,去世后要求火化,骨灰供在庙中。父亲也曾提出过这样的要求,我本来答应了,在联系寺庙之前,他却变了主意。
“还是找个离得近的地方把爸爸埋了,你又不信佛,把爸爸扔在庙里,你就要忘了我了。”
我抬起头,问程远风:“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怎么办?”
我抬起头,问程远风:“如果有一天我死了,你怎么办?”
他头也不抬,说:“你不会死。”
“谁都会死。”我说。
“那你也不会死在我前面。”他低头,把撑开的元宝折进去,扔进火中。
“为什么?”
“你舍得扔下我孤零零一个人?”
我轻轻笑出声:“你不是还有……”宋晓的名字,我实在不愿在父亲面前提,用沉默掩饰过去。
他抬起头,看了我半晌,继续低头扔纸钱:“那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我不知道。但肯定是不一样的,不然,他已经有了我,干嘛要再招惹一个宋晓?
大概人病了,脑袋也懒了。以前还战斗力十足,打算报复他,让他身败名裂一无所有,让他体会到十倍于我今日的苦,可现在却都倦怠了。呆坐在办公室一整天,到下班的时候才发现,竟然一天过去了。
因为交待过秘书小姐,所以宋晓的设计稿每天都会送来。也许他来做设计,也是个正确的选择,在经过了最开始的稚嫩后,他的成长只能用日新月异来形容。等到程远风培养出了一个新的设计部经理的时候,也许他就真的不需要我了。
大概,我不得不承认,自己幼稚又天真,以为自己的死能够给别人带来伤害,但其实,没有人会在乎。
拜祭过父亲后,又过了半个多月。我不仅拒绝程远风带我去医院检查,连蒋磊打来要求我去复查的电话都拒绝。情绪一直都很低落,这种心情,就像回到当初父亲去世的那段日子,明知道这样下去不好,可是不行,走不出来。
蒋磊说,你快要得抑郁症了。
我都快要死了,还在乎什么抑郁症呢。每天早晨,叫醒我的不是闹钟,是胃疼;不管在马桶上坐多久,都还是便秘;根本不敢喝凉水,因为会引发持续一天的胃痛;甚至于,短暂昏厥已经发生了很多次,上一秒还好端端在电脑前办公,再睁开眼,整个人躺在地上不知多久。
我揉揉额头,近来不仅胃痛,头疼的毛病似乎也跟着捣乱。屏幕上跳动的文字一个也看不下去,索性起身出门。跟秘书小姐说声提早下班,直到进了电梯,那种猛然站起导致的眩晕才结束。
胃癌的一个症状是贫血。
好在还能勉强开车,就算反应比平时慢上半拍,只要控制车速就不会有问题。虽然不是晚高峰,但仍旧有些堵。走走停停,一条二百米的路,走了十几分钟,终于轮到我。
可因为反应慢半拍,硬生生把绿灯慢成红灯。
后面的车泄愤似的猛按了两下喇叭,我深吸一口气,拉上手刹发呆。十字路口东西向的红绿灯坏了,车辆来往全靠交警,怪不得会堵车。我用手托住下巴,刚想趁这几十秒养养神,就听见“呲——”的一声急刹。
在我面前,一个女人腾空飞了起来。
女人骑着电动车,明明交警已经摆出禁止通行的手势,仍旧想趁着对面没车钻个空子。没想到这时左侧来车,两边速度都过猛,女人被高高得顶飞上了天,摔下来时,一地的血。
我浑身颤抖,离合没踩住,车一下子熄火了。
交警吓呆了,过了很久才大叫着“喊救护车”走过去,探探鼻息,默默脱下自己的衣服盖在女人头上。浅色的警服止不住女人的血,不一会儿就染红了,顺着地上坑坑洼洼的石子缝隙流出来,大太阳下,泛着恐怖的光。
原来死亡这么轻易。
一场高烧就能夺走婴儿的生命,一次淋雨也会导致急性肺炎。也许静静躺在那里的女人,在不久之前,也只是一个普通的母亲。她有个疼爱自己的丈夫,有个争气的儿子,有幸福的家庭,稳定的工作。她不听交警的指挥,只不过因为儿子明天有考试,她要赶紧回家,为儿子煲一锅鱼汤补充营养。
不论是之前还是以后,也许她都会过着平凡而幸福的生活。
可是就在刚刚那一刻,短暂的一瞬间,她死了。
我低头,想要摸出一根烟来抽,可手抖得根本拿不住东西,渐渐渐渐,不能自抑地哭起来。
我不想死。
为什么是我呢?
我又没有做什么坏事。
从来都没有说过谁的坏话,从来都没有背地里阴毒地诅咒过谁,从来都没有为了自己而伤害别人。为什么偏偏是我呢?明明世界上有那么多十恶不赦的人,可为什么偏偏是我呢?如果真的做错过什么事的话,也许是我不该跟程远风在一起。
可就因为这个,我就要死么?
我一直不愿承认,自己是怕的。从知道自己病情的那一刻,就一直在害怕。把诊断书用打火机烧掉,灰烬装到一个信封里,寄到自己都不认识的地址,好像不去看,就没有得癌症。拼命去恨程远风和宋晓,诅咒他们的每一天。像抓救命稻草一样抓住蒋磊,要他跟我一起想办法报复这两个人。无数次幻想凭自己的能力让程远风一无所有,哪怕自己根本没有那个时间和能力,可想一想,就能忘记疼痛。
我一直不肯承认,也许我刻意加深我的恨意和复仇心,只是因为我更加惧怕死亡。
因为我不想死。
我才刚刚三十岁,人生过了也不过三分之一。我还想躺在田野里画画,想在大庭广众之下唱歌,想去喝布宜诺斯艾里斯的瀑布之水,想在马尔代夫的海滩上打滚,想领养一个孩子,教导他成长,看着他成为我想成为的那种人,等他长大,送他扬帆起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