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芥菜糊糊
纪羚很清楚隋灿浓脸上的表情都意味着什么。他知道隋灿浓玩笑时候的神色是什么样子,严肃谈论一件事的时候又是什么样子。
酒醉后的人基本只会说两种话,实话和胡话。于是后知后觉地,纪羚意识到,隋灿浓刚才的那些话很有可能并不是什么玩笑话,而应该是他实实在在的心中所想。
他就像是…… 将心里藏了很久的话说了出来。
纪羚回想起刚才隋灿浓说的那些毫无逻辑,甚至可以说是离谱的话语,他感到很困惑,也感到茫然。
纪羚嘴巴微微张开了一下,他说:“我并没有……”
隋灿浓安静了一会儿,然后纪羚听到他语速很快地反问道:“你没有吗?”
隋灿浓很少会用这么尖锐的、咄咄逼人的语气和纪羚说话。
纪羚有些惊诧地看着他的脸,半晌他看到隋灿浓似乎是有些沮丧地错开了视线,胸腔微微起伏了一下。
隋灿浓没有再去看纪羚的眼睛,他看起来有一些发蔫。
然后纪羚听到隋灿浓说:“纪羚,你知道…… 一直以来我有多担心你吗?”
纪羚的脑子开始变得很乱,他完全听不懂隋灿浓在说些什么。
纪羚感到荒诞无措,睁大眼睛看着隋灿浓的脸,半晌才摇了摇头,有些艰难地开口道:“你可能是搞错了,我没有——”
“这几个月里,每天睡觉之前,我都会在脑子里反反复复地想你说过的那些话。” 隋灿浓打断了他,“什么矿石以后也不会需要了,什么火锅吃这一次就够了,以后就没机会了……”
纪羚茫然地看着隋灿浓的脸。
酒精明明会让人的反应变得缓慢,但隋灿浓好像逐渐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隋灿浓躺在床上,他直视着天花板,回忆像潮水般涌来,他的语速也不由得变得越来越快。
他好像已经逐渐忘了,自己其实是在和另一个人对话。
这些天的焦虑满满当当地堆积在胸腔,终于得到了一个可以发泄的出口,于是隋灿浓的话说着说着,就变得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了。
“还记得我们在咖啡厅见的那一面吗?出门之后,我看到你站在桥边,然后把大半个身体探到桥外……” 隋灿浓喃喃道,“再到后来实验室烧杯爆炸的那一次,我又看到你对着你手腕上的伤口偷偷地笑……”
“你把矿石送给了我,然后你和我说你以后可能也不需要了。” 他说,“再到后来,你又突然把你养了那么久的月季托付给我,说什么突然不想养了,所以要给它找个新的主人。”
隋灿浓闷闷地笑了一下,说:“你真的觉得我会相信吗?”
隋灿浓情绪有些激动,他合上眼,有些艰难地停顿了一下。
“我之前…… 确实也只是在猜测而已。” 隋灿浓自顾自地说,“可是直到那次环保日,你喝醉了,你当时和我说,你有一件一直想做的事情,你没有勇气去做,可是你又不想再等下去了……”
“从那天过后,我就一个好觉都没有睡过。” 他说。
“一个活生生的人啊。” 隋灿浓的声音很轻,他断断续续地开了口,“那么年轻那么优秀,我真的不知道…… 不知道我到底应该怎么办了。”
“我完完全全想不出任何其他合理的原因,可以来解释你这些行为。” 隋灿浓喃喃道,“不然一个人怎么总会说出那样的话,不对自己的未来做任何计划,还总是想要去伤害自己呢?明明不会游泳却还要去游,甚至还偷偷地一个人在深水区入水,万圣节的时候,你还和我说…… 说你觉得做鬼也挺好……”
隋灿浓没有看到纪羚脸上的表情,他只是自顾自地继续说了下去。
“我一开始…… 想得真的很简单,我以为只要有一个人可以陪着你,带你做一些乐观的、积极的事情,你可能…… 可能就会跟着好起来了。” 隋灿浓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说,“可是没有用啊…… 给你发那些正能量的小视频没有用,带你去看电影种蘑菇也没有用,怎么做好像都没有用。”
他说:“可是我是…… 真的很想帮帮你啊。”
“后来你又说,你很想谈恋爱,你想找一个…… 可以让你敞开心扉的人。” 隋灿浓缓了一会儿,又慢慢地说,“我以为,这会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在听到隋灿浓说前面的那些话时,纪羚的表情一直都是茫然而空白的。直到听到这里,他的身体僵了一下。
纪羚定定地看向了隋灿浓的脸。
“…… 可是哪怕我已经和你在一起了,我们现在明明已经那么亲密了,我好像还是一直都走不进你的心里。” 他难过地说。
“你不愿意和我说心里话,其实也没有什么关系,因为只要你能够好起来,就已经足够了。” 隋灿浓的声音小得像是在呓语,“可是后来我发现…… 你又开始给你设置的那个计划打卡了。”
“你还是在一直计划着…… 计划着要走出那一步。” 他说,“原来一直都没有用啊。”
隋灿浓困倦到有些睁不开眼了,他静了很久,又含含糊糊地说:“不论我做什么,其实根本就没有用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刹那静止住了,隋灿浓没有再说话,屋内的空气一下子就变得很安静。
纪羚呆呆地看着隋灿浓的侧脸。
他感觉自己好像什么都没有听懂,胸口很闷,明明可以呼吸,却又好像有些喘不过来气。
那些曾被纪羚忽略掉的,所有不合理的小细节又一次在脑海浮现。它们重新排列组合,然后拼接成了一个纪羚从来没有想过的,荒诞至极的真相。
顺着这个真相想下去的话,之前一切存疑的,不合理的点,似乎一下子就都变得豁然开朗起来。
这其实是一个非常好笑的,非常荒唐的误会。
可是在将一切理明白的那一刻,纪羚却感觉自己的心像是被浸在了很深的、冰冷的水里面。
纪羚缓慢地坐起了身,然后他轻轻地喊了一声隋灿浓的名字。
隋灿浓已经陷入了半梦半醒的状态之中,他含糊地哼了一声,像是在回应,但是声音却小到几乎听不到。
过了很久,纪羚小声地问:“…… 你为什么会和我谈恋爱?”
隋灿浓并没有再给出任何回答,他的呼吸变得很安静。
于是纪羚抱着膝,坐在床上呆了很久。
纪羚下了床,将被子给隋灿浓盖好。
然后他转过身,慢慢地走出了屋子。
-
隋灿浓做了一个非常恐怖的梦。
一个真实到让他有些分不清梦境和现实的梦:他梦到自己终于头铁一回,他鼓起了勇气,直接大声地质问纪羚为什么一直要轻生。
后来视野又变得一片黑暗而混沌,模模糊糊地,隋灿浓好像看到纪羚站在黑暗中,背对着自己。
后来纪羚终于转过了身。
他没有给出任何的答案,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但是他的眼神却很冷淡,就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
然后隋灿浓醒了过来。
惊天大噩梦了多少是。隋灿浓头皮有些发麻,因为那些自己在梦中质问出来的那些话…… 实在是太真切了。
隋灿浓很难描述自己现在的感受,硬要说的话,大概就是吃了一大筐毒菌子的感觉。
——天花板在他眼中是扭曲的,眼前飘荡着红红绿绿的絮状物,头很晕,隋灿浓知道,这就是喝断片了之后醒来的感觉。
隋灿浓合上眼又缓了一会儿,再次睁开眼时,他感觉自己有些缓过来了,便打开手机看了眼时间。
时间是上午十点,然后隋灿浓发现,自己身边是空着的。
隋灿浓吐出一口气。他走出了卧室,发现纪羚正坐在沙发上看书。
纪羚只穿了一件有些单薄的睡衣,他低着头,露出清瘦的后颈。听到动静,纪羚抬起了眼。
他看向隋灿浓,半晌说:“你醒了。”
纪羚的手里拿着书,他的神色很正常,隋灿浓怔了一下,随即便无声地松了口气。因为方才的那个梦是真的真实到有些可怕。
然而当隋灿浓走近了一些,却发现纪羚的眼圈和眼尾好像有一些红。
隋灿浓顿了顿,有些迟疑地问:“你眼睛怎么了?”
纪羚怔了一下,隋灿浓看到他微微地错开了视线。
” 昨天到家的时间太晚了。” 纪羚说,“我的体质就是这样的,作息不规律,又或者睡得晚的时候就会这样。”
纪羚回答得很快,他的逻辑清晰,句子中没有任何的停顿,就像背过答案一样流利。
但正是因为他给出的回答太完美了,隋灿浓反而觉得好像有些不太对。
隋灿浓有些迟疑地点了点头。
隋灿浓现在胃里和脑子里都是翻江倒海的状态,他洗漱出来之后,还是感觉浑身哪儿哪儿都不得劲。
断片的感觉非常糟糕,脑子混沌得像一碗稠粥,而且记忆也跟着变得混乱,但是隋灿浓选择相信自己的酒品。而且他感觉昨晚自己还有纪羚跟着,应该也不会做出什么太丢人的丑事。
“咱们昨天…… 是怎么回来的?” 隋灿浓在纪羚的身旁坐下,只感到头痛欲裂,“我结账了对吧?哦对了,那些礼物是不是都没拿……”
隋灿浓先是看到纪羚翻过了一页书。
然后他听到纪羚沉静地说:“是我带你打车回来的,账也结了。”
“礼物也都放在餐桌上,锦旗我帮你卷起来了,” 纪羚说,“放在了书架旁边的小柜子上面,你可以去看一下。”
隋灿浓长舒了一口气,他感觉自己好像可以永远相信纪羚,因为他做事真的一直都太可靠了。
身旁的纪羚安静着没有说话,然而等到隋灿浓抬起头时,却发现他并没有在看书,而是在盯着自己的脸看。
纪羚沉默地注视着隋灿浓,和他对上视线后,又有些生硬地将视线错开,重新放回到了手中的书上。
隋灿浓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对。
他问:“你怎么了?”
纪羚的眼睫颤了一下,他没有说话。
隋灿浓更加确定了心里的想法,他又盯着纪羚微红的眼角看了一会儿,敏锐地追问道:“到底怎么了?”
纪羚的身子僵了一下,隋灿浓看到他缓慢地合上了书。
过了一会儿,隋灿浓听到他说:“对不起。”
“…… 我之前答应过,会给你礼物的。” 纪羚抬起了眼,他看着隋灿浓,说,“可是现在我给你准备的生日礼物,突然出了一些问题。”
“再给我一些时间,我回头慢慢地给你补上,好吗?” 他问。
隋灿浓愣了一下。
虽然纪羚的礼物隋灿浓其实已经暗搓搓地期待了很久了,收不到多少还是有些遗憾,但是隋灿浓感觉自己其实可以理解。
毕竟礼物可能是因为运输问题产生了一些破损,而这些都是一些难以预料的不可抗力。
隋灿浓更在乎的其实是纪羚的感受,因为像是纪羚这样的性格,发生了这样的事,他应该会偷偷地自责上好一阵子。
“哎呀,没事没事,别有负担。” 隋灿浓笑了出来,“我之前都说过了,礼物什么的本来就是走个形式,真的没有那么重要。”
“陪伴其实就是最好的生日礼物啦。” 怕他心里有负担,于是隋灿浓又补充道,“心意最重要嘛,一句生日快乐真的就够了。”
纪羚望着隋灿浓的脸,半晌他嗯了一声,将视线无声地错开,重新放回到了手中书本的封面上。
隋灿浓看到纪羚用食指摩挲了一下书本锋利的边角。
然后他听到纪羚轻轻地说:“…… 生日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