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情人 第26章

作者:桃白白 标签: 近代现代

  安远摇头,他说:「我真的是没钱,没有骗你,你也知道江州的开销多大,我每个月还要还贷款,还要养着手底下的人,我还欠着银行好多钱呢,这餐厅运作起来的话,分分钟都是在烧钱,我哪有钱借给你呢?再说了,你说的那是小数目吗?你要是说借个几千,或者一两万的,我真的二话不说就给你,可是你借大几十万啊妹妹,我哪有那么多啊?」

  表妹说:「这话奇了,你有钱去高档场所消费,你没钱借我们?谁信啊。」

  「我那都是应酬啊,走的公帐啊!」

  「公司还不是你开的!」

  安远见说不通,冷着脸就往前走,表妹步步紧跟,安远一边走一边说:「我就这样说吧,我今天把话放在这里,不要说我是真没钱,我就是有钱,我也不会借给你男朋友的。」

  「你怎么是借我男朋友呢?你是借我啊。」

  安远说:「借你?你还得了?你还不了谁还?你爸?你妈?还是谁?妹妹我不想说你,可是你自己看看,你说你工作不可心,那什么工作你可心呢?我给你介绍的工作你没有一个满意的,不是嫌累就是嫌钱少,再说你那个男朋友,三天两头的住在我家里,他自己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吗?表妹,你来江州时间也不短了,你也上班,也知道周围人的情况,像你这样的学历来到这边,哪个不是底层做起啊?何况你还不用负担吃住,你真的已经比那些外来的小姑娘强很多了!还有你那个男朋友,他有正经工作吗?我看他都没有怎么去上过班?他靠什么过活呢?你知道吗?啊?你不要和我说在家里炒股啊,这样的我劝你还是三思!」

  说话间走到了餐厅后门的街道,安远停下了脚步。他掏出烟盒,发现里面没有一根烟,安远恼怒地把烟盒揉个稀烂,狠狠地丢进了垃圾桶。

  表妹倚靠在门上,冷笑着说:「你拿烟盒出什么气,你不过是看我不顺眼罢了。呵,我早晓得你看不过我,看我占了你的房间,让你不能带男人回来鬼混嘛,是不是?盯着我看做什么?有胆做没胆认啊?你房间里的画就那么摆着,你当我傻的啊?上次我男朋友不过是接了你一个电话,你看你激动的样子,你以为谁不知道你那点事情?你那个手机里的简讯,唉呦,我看着都恶心的,我是给你面子啊哥哥,我才一直没有说,我叫你一声哥哥的啊,可是你看看你现在呢?你怎么对我这个妹妹的?我们不过是想和你借一点点小钱,过后就会还给你的呀!你看你现在开着公司又有餐厅的,你能混这么好你凭什么?我知道你看不起我,看我是老家镇上来的,嫌我上不了台面是吧?嫌我土学历又没有你高是吧?你不想想你现在的一切怎么来的啊?你当年要是和我一样留在镇子上你可能还不如我呢!你是搞了个江州户口跑江州来读书你才抖起来的啊!你现在翻脸不认人了!你凭什么?!」

  「他凭他自己。」

  舒岩不知何时站在了表妹的身后。

  安远看着舒岩低声和自己的表妹说:「美女,你这样说就不对了,安先生做到今天这步,靠的是辛苦啊。全江州有这么多人,有户口的不说千万总有百万吧,能做得稍微有点样子的能有几个呢?仅仅是户口什么的,能有多大帮助?听你刚刚说你们也都是镇上的,我也是的,我也是小城市来的,家境在我老家就算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的,但是到了这个地方,真的什么都不算的。要想有点出息还不是要靠自己一点点地打拼?当然,你和安先生的事情是你们家务事,我不好插嘴,我只是觉得安先生真的挺辛苦的,也很不容易。」

  表妹被舒岩一通抢白,显然脸面上有些挂不住,她说:「你谁啊?你凭什么管我们的事儿?你和他什么关系啊?哦……我知道了,你们是那种关系吧,是不是?」

  「闭嘴!」安远大吼一声。

  可是表妹显然并不会让他如愿,表妹盯着舒岩打量一番,然后笑说:「可是你不是画上的那个人啊?怎么,表哥,你换情人了?」

  「滚!你马上给我滚!我告诉你我不想打女人!」安远的脖子都红了,拳头攥得紧紧的,他冲到表妹面前,被迎面来的舒岩拦了下来,舒岩小声说:「别冲动啊安远,她是你表妹,你不要冲动。」

  表妹看安远像是动了大气,心里也有点打鼓,但是嘴上却没示弱:「你打啊,有本事你打啊,你长本事了,你连表妹都打!我要去告诉阿姨,我去告诉你妈,你这个恶心的同性恋,不,是你们俩恶心的同性恋!」

  安远听得头都要爆炸了,要不是舒岩拦腰把他抱得死死的,他真的要冲上去打这个女人一顿,什么表妹,什么亲戚,都滚蛋,都滚蛋!

  腰上的手臂把安远勒得生疼,安远的眼睛通红,每一块肌肉都鼓了起来,他脑子里像是被干扰的磁场,尖锐,刺耳,像一团滚乱了的毛线,没有头绪,纷乱如麻。

  可是还有人在抱住自己,他头抵在安远的胸腔,他说:「别过去,别过去,安远,求你,别过去。」

  等舒岩松开安远的时候,表妹早已经不见踪影。

  安远松懈了全身绷紧的肌肉,瘫坐在沙发里,他摸了摸自己的嘴唇,他好想抽一根烟。

  舒岩呆呆地坐在自己的对面看着自己。

  他吓到了吧。

  安远想,舒岩见过这种阵势吗?

  他记得电话里的舒岩透露的资讯让人知道他是个乖宝宝,人生顺风顺水,没有过什么波澜。

  他一定是没经历过这种事情的。

  而今天这样的情景在自己有限的生命中却出现过无数次。

  而且也许,不,没有也许,是肯定的,还会继续存在于他的生命里,不能抹去。

  安远疲惫的样子让人心痛。

  舒岩对于几分钟前发生的一切还是没有一点真实感。

  但是自己酸痛的手臂,安远空洞的眼神,都诉说着一场战争。

  舒岩本来是在餐厅里乖乖等安远回来的。吧台的帅哥坐在舒岩的身边陪他聊天,可是外面的争吵声真的太大了,虽然听不清在说什么,但让人难以忽略,于是他们都只能用尴尬的笑容来掩盖正在发生的事情。

  终于,舒岩还是坐不住了。

  女孩子的声音越来越大,却听不见安远的动静,舒岩有点担心。

  跟帅哥说去一下洗手间,帅哥踟蹰了一下说:「要是看着实在不像话,就把我们老板带回来,他那个表妹,不是省油的灯,这也不是第一次来闹了,上一次是为了工作还是什么的,我是他员工,我过去不太好,还是麻烦你了舒先生。」

  舒岩点点头,就也往后面走去,刚走到后门,就听见女孩喊着「你能混得好,凭什么」。

  后面的几句话听得舒岩气血都往上涌,而看安远就是双手插着裤袋,一直低着头,他眼看着红色从安远的手臂爬向脖颈,他知道安远一定气坏了,这种话,这个女孩子怎么说得出口。

  舒岩忍不住为安远讲了几句,女孩的脸算得上漂亮,可是讲出来的话却像刺刀,刀刀捅人要害。

  当女孩冷笑着问自己是不是安远的情人的时候,舒岩以为自己感受到了这世界上最大的恶意,但是他还是天真,真正的恶意还在后面等着他。

  他,他们,都是恶心的同性恋。

  那时候舒岩在紧紧地搂住安远,他怕他冲上去打人,但是他自己也忍不住想打这个女人。

  他想直面那女孩,告诉她:我们是同性恋,但是我,我们,都不恶心。

  可是他只能抱住安远,直到这世界重回安静。

  此时舒岩并不知道说什么好,他觉得自己一向不会安慰人,虽然A先生时常说舒岩总是安慰自己,可是舒岩知道自己并不会开解别人,因为他的鸡汤喝得不够多,关键时刻想倒都倒不出来。

  他想等着安远先说话,可是安远就像被抽掉了筋骨的龙,搁浅在了沙滩。

  舒岩第一次恨自己不会抽烟,也许此时递给安远一根烟,他会不会觉得舒服一些?

  吧台的帅哥不知道去了哪里,整个店里只有他们的区域亮着灯,透过落地的玻璃窗,偶尔能看见摇曳的灯光流转在黑暗里,那是来往的车辆发出来的光,它们来去匆匆,转瞬即逝。

  整个世界是安静的,除了淅沥的雨声。

  「下雨了。」安远说。

  「嗯,天气预报说接下来的好几天都还是会下雨。」

  「我讨厌下雨。」安远低沉的声音伴着雨声就像是回到了去年秋天那些夜晚,很多天,也都是下着雨,舒岩躺在床上,听A先生给他讲各种各样有趣的事情,或者做爱。

  安先生的声音和他真的很像,很像很像,可是此时的这种氛围,舒岩从未在电话里体会过:压抑,颓废,茫然。

  「江州一到春天就开始下雨,这雨总不带停,到处都是湿的,冷,阴冷,偶尔有一天见到太阳,都像是偷来的。我从到这里的那一天起就不习惯这种气候,到现在也有十来年了,可是还是讨厌下雨。」

  安远拿起咖啡喝了一口,舒岩很想阻止,因为那咖啡已经冰冷,可是安远的样子像是毫不在意,他说:「我不是这里的人,我家和你一样,在北方,更远一点,我高三之前都是在家那边生活。那里很穷,很闭塞,小城镇,人也不多,马路上和我差不多大的孩子,我们都是认识的,比如林立,他就是我的同学。」

  安远说起这个的时候脸上才微微有了点表情,他说:「真的,挺小的一个地方,几条街道而已,随便窜窜就走遍了,可是那时候开心啊,少年不识愁滋味嘛。一直到高二的暑假,我爸妈说要把我送来江州。」

  安远看着舒岩,突然笑了:「我看起来像不像江州人?我的江州话讲得地不地道?我真的学了很久呢。」

  「跟你讲,我爸是知青,当初就在插队的时候和我妈结婚了。我妈是当地人,等可以回城的时候,要求是单身才行,那时候好多离婚,『孽债』你看过吧?就是讲这个的啊。我爸算是不错的,没有走,就留在了我们那里,后来就有了我。江州出了政策,说我这样的孩子如果江州本地有房子可以接收户口的话就能落户回去。爸爸求了爷爷奶奶,爷爷奶奶求了叔叔,叔叔没办法,住的也是老人的房子,就答应接我回去。可是这样我妈那边的亲戚觉得便宜了我啊,就商量着说把表妹和我报成双胞胎,一起回去。天真吧?她们很天真的,她们觉得没有什么事情是一哭二闹三上吊解决不了的,真的解决不了就再来一遍,在她们眼里全国的王法都和村委会差不多吧……呵呵,这当然不行了,就不说国家查不查你,我叔也不会答应啊,平白无故的户口上就要多一个人不算,现在还想要多两个?户口是什么,户口是钱啊,是拆迁的平米,是补助啊,多一个人就要和你分的啊,我爸当时都签了协议说以后他们无论是分房子还是分钱什么的,我那份都要拿出来给他们,叔叔才同意的。」

  「总之在大人们眼里,他们为了我,费尽了心思,得罪光了所有亲戚,才让这些人都同意我来江州,拥有一个江州户口,并且在江州参加高考,他们都同意了,就是没有人问我同意不同意……」

  舒岩看安远笑着说出这些话,他觉得很难过。他从未体会过这些复杂的人际关系,他以为这些东西只会出现在各种论坛里,八卦中,他知道这些的存在,却没想过有朝一日会如此接近。

  安远眼神温和地看着他,继续说:「我和堂弟住在一起,他对我不太友好,不过也是,本来就是一个极小的房间,又要分出一半来给外人住,换谁也不会态度太好。爷爷奶奶虽然待我不错,但是你知道的,无论是他们对于我,还是我对于他们,都是一年,或者几年才见一次的人,猛然看见还是觉得亲切,但是时间久了,就显出生疏。我学习开始也不太跟得上,所幸父母还是耗尽钱财地供我画画,这样我大部分时间都待在画室里面,不用总是看人脸色。」

  舒岩坐在那里听着这些,觉得胸口堵得慌,喘不过气来。

  他皱着眉头低头看着冰冷的咖啡,舒岩也想端起来喝一口,不知道能不能稍微舒缓一下心中的郁结。这时,一只手放在了自己的头上,轻轻地揉了揉自己的头发,他听见安远温柔地说:「别这样,你的表情像是要哭了。」

  这话以前安远也和自己说过,在自己参加了第一次品酒会却狼狈而出的时候,他送自己回到了宿舍,下车前,他也是说自己看起来像是要哭了。

  也许自己真的没有那么强壮吧……如果安远说的这些发生在自己身上会怎么样?

  舒岩没法想像。

  舒岩用尽全身力气也只能说一句:「总会过去的,睡一觉起来,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安远疲惫地笑着,然后摇摇头:「这才哪到哪,不会过去的,这才是开始。」

  说话间,安远放在桌上的手机又响了起来,安远拿起来给舒岩看了下,荧幕上「妈妈」两个字。

  安远深深吸了口气,然后接通了电话。

  舒岩有点尴尬,不知道是否需要回避,而安远的眉头却是越皱越紧。

  「我知道她会和你说的,她每次不都是第一时间就要闹到全世界都知道吗?」

  「我是,她没说谎,我就是。」

  「我知道,妈妈,我又让你们抬不起头了。」

  舒岩听着安远的答话,他想得到对面是如何的暴风骤雨。

  「妈妈,你别叫了,我真的知道我让你们丢人了,让你们抬不起头。我从小就知道的。」

  「我不愿意去江州让你们抬不起头。」

  「我对表弟还嘴让你们抬不起头。」

  「叔叔给你们说我这人不好相处让你们抬不起头。」

  「我跟不上学习功课让你们抬不起头。」

  「我不肯考江州的大学让你们抬不起头。」

  「我毕业不愿意留在江州让你们抬不起头。」

  「我不肯让亲戚像流水一样一波波地来让你们抬不起头。」

  「我是个同性恋,也让你们抬不起头。」

  「妈妈。」

  舒岩看见安远抬头看着自己,目光似乎温柔。

  「妈妈,我也想,抬起头啊……」

  安远拿着手机,表情平静,他温柔地看着舒岩的眼。

  母亲依旧在电话里咆哮,安远和往常一样,耳朵里听着,脑子却在想别的事情。

  因为母亲只是想要「顺从」而已,只要最后你答应了她说的一切事情,那么你就可以得到短时间的安宁和平静。

  其实在父母拒绝他报考家乡以外的学校时他就已经不再尝试和他们沟通自己的意念了,因为他们不在乎。不过他们会用最恳切的话语,千万个理由,还有一点威胁,一点苦楚,让你相信,他们是为了你好,他们为你付出了全世界,而你如果不去照他们的安排做,那么你就替他们得罪了全世界。

  可是今天,他看着坐在对面的舒岩,安远觉得也许,也许他可以试着和母亲讲一下道理,虽然讲过无数次,再或者,试着拒绝,虽然也拒绝过无数次,但是他还是想再试试。

  因为舒岩离自己那么近,近到伸手就可以触碰到。

  因为舒岩的眼睛里充满了不安,这些不安都是为了自己。

  安远甚至有那么一点享受舒岩那明显不安的情绪:他在担心自己,他在怜惜自己,但是安远也为此感到难过,自己不仅不能保护喜欢的人,还要喜欢的人来记挂自己。

  他如此地无用,他也早就知道他无用。

  可就是这一次,安远想电话那头的一切都不重要了,只要对面的这人还看着自己。

  不仅仅是不安,安远希望自己还能体会到快乐,体会温暖,体会到满足,就像电话里的那个自己,让对方迷恋。

  想成为电话里的我。

  安远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