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情人 第9章

作者:桃白白 标签: 近代现代

  安远用工作麻痹自己,大量的专心的细致的工作。最后一个员工也走了,他还是自己给自己加班。点了最后一次储存,安远第一次怨恨自己的公司这么小,只有这点工作,他不得不回家面对空虚的黑夜。

  网页开了又关,酒喝了又喝,安远毫无睡意。

  他觉得自己无聊透顶,回想过去的人生,似乎没有什么很高兴的事情。

  年幼时的贫穷,年少时的愚钝,年轻时的偏执,异于常人的性向,求而不得的感情,自己的问题太多,一个都没有解决。

  他手无意识地点着滑鼠,听着咔哒咔哒的声音。他想,真是失败啊,眼看离三十也没有多久,但是显然自己是立不起来了。

  网页传来的叮咚声把他拉出了思绪,他看着荧幕上聊天室几个字觉得自己是很需要聊天。一个个房间名称看下来,他觉得好像都挺无聊的:人生感悟、爱情密码、友情天地、黄金岁月、青年时代、花季雨季……安远觉得好像都不适合自己。本来准备就此关闭页面的时候,他看见一个房间写着「同性之间」。

  安远想,这应该就是自己理解的那个意思吧?

  点进去的时候安远被公屏上滚动的讯息吓了一跳。

  他想居然还有这种地方?肉体变换成数据,欲望转化为文字。

  右边分屏上一长串的ID也是十分精彩,言简意赅地诉说着自己的要求。私屏里的讯息也是一条接一条,来回来去,不过就是:视频吗?语音吗?电话吗?文字吗?419吗?

  安远觉得,这地方挺可笑的。

  他觉得人有性欲再正常不过,并不可耻,也无需有心理负担。他甚至认为419是可以理解的,但是他理解不了其他的方式。

  这算是什么?视讯、语音、电话、文字?算情趣?还是一种掩耳盗铃的逃避?这样做真的会爽吗?像是对着GV自慰?或者是订制的DIY甜点?不不不,万一不合口味怎么办?安远笑着想,似乎想到了一点好处,对的,如果不合口味,那么就断掉好了。见面不好回头走掉,但是视讯可以关闭,语音可以停止,电话可以挂断,文字么,去他的文字!谁要打那么多的字?手用来撸管都还不够,哪有时间敲击键盘。

  安远把ID列表一个一个看过来,看到一个名字只有三个字:只电话。

  他想光看名字都觉得冷漠得很,但是似乎……什么似乎,聊聊好了,聊聊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也许这聊天室真的是来聊天的呢,或者总有那么一两个是用来聊天的吧?就算真的不是,那有什么关系,忘记这个小插曲就可以了,这并不难。

  他点了一下这个名字,打了个招呼。

  路过1234:你好,请问只电话的意思是只能打电话聊天吗?

  安远觉得电话对面的这个人很有点意思。

  他的声音很清亮,干干净净的,让人听着觉得十分舒服,人聊起来有点呆,说不出来的那种呆呆的感觉。

  开始的时候对方还是挺冷漠的,说一句接一句,虽然没有表现出明显地不耐烦,但是语气里也透露着那么一点敷衍。安远想自己可真是倒楣,就是找个陌生人打电话都要被人冷对,这世上哪里还有顺心的事情?他讲着电话,看着不存在的月亮,忍不住把难过说出口,他说:「你就不孤独吗?我还是有点孤独的。」

  对,很孤独啊,安远一直觉得自己很孤独。

  虽然平日里看似有几个好友,但是没有一个可以交心,不是安远不放心把心交给他们,是他们从不把心交给安远。

  就是那种他可能是你唯一的好友,或者你最重要的朋友,但是你却不是他的,他的烦心事不会第一个想到和你说,你永远排在那些你不认识或者你熟悉的人的后面,这种不对等的感情,安远是拒绝的。所以他的心事无人诉说,话只能讲给自己听。

  白天里所有的意气风发和夜晚的孤独寂寞都毫无关系。

  话一出口,对方的语气就软了下来。他说:「我也是。」

  安远听了有点欣慰,原来不单单自己这样,似乎对方说了那句话后,全世界都陪他一起孤独。

  有人陪就好。安远要求不高。

  安远开始放松下来,他盘腿坐在羊毛毯子上。毯子的毛很软很长,总是搔得他腿痒痒的,可是他很喜欢这种触感,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保护自己,温暖而又专情。

  他开始随意和对方扯了起来,陌生人的好处就在于你无论说什么,他都要被动接受,而你却无所顾忌,这种感觉真是美好。所以他告诉了对方自己一个秘密:

  他喜欢一个人。

  对于所有暗恋的人来说,喜欢都是一件秘密的事情。

  暗恋的感觉甜美而又苦涩,你为自己有喜欢的人而感到欣喜,你为自己有喜欢的人也感到失落,因为你宝贵的感情终于有所寄托但是你却无法宣之于口。

  林立曾经和自己说过暗恋是傻子才搞的把戏,喜欢又不是丢人的事情,干嘛不去面对。

  安远笑林立单线条,但是心中也佩服他的勇敢,的确喜欢本身并不是个丢人的事情,但是自己却怕成为那个丢人的人。

  说真的,他不怕被拒绝,他怕的是拒绝以后依然放不下。

  暗恋至少是那片遮羞的树叶,可是被拒绝以后的痴恋就是赤身裸体的卑微了。安远不想自己做那个卑微的人,所以他选择抓紧自己的树叶,最好那树叶大得像芭蕉,自己躲在后面,等着时机成熟的时刻。

  可是什么时候算时机成熟呢?

  安远也不知道。

  他只知道自己当初是众星捧月中离着月亮最远的那颗星,他和那颗月亮有着几亿光年的距离,他花了十年努力想要靠近,可是对方远到杳无音讯。今天酒桌上的对话,让他惶恐,他怕自己再没机会,他想自己总要试试的,树叶很大很安全,可是他也不想总带着树叶过一辈子。

  对方的话其实有点无趣的,只有在聊起酒的时候对方的话才会多了起来。

  安远觉得这人许是个酒鬼,可是听他这样干净的声音又无法想像。对方说了酒的名字,安远不清楚是哪几个字母,不过这有什么重要,不过是酒而已。但是听着对方有些失望的语气,安远又也跟着不那么舒服起来,他想不就是酒吗?有什么难的呢?想喝的话,他可以管够的。可是话说出口本是想让对方高兴的,可是那边却沉默了起来。

  安远忽然想到他们只是陌生人,自己的话说得唐突了。于是他赶忙转移了话题,对方也没有追究。

  就这样喝喝聊聊的,安远居然也说了许多话,不过都是平日里想说而又无处去说的牢骚,对方却也乖乖附和着,就像一个老实的孩子坐在长辈身边一样乖巧。安远觉得这人也蛮有意思的,自己已经牢骚得自己都觉得过分了,他却像个尽职的焚化炉,消化分解,连一点异味都不会反噬出来。

  最后,电话那头传来了绵长的呼吸声,对方应该是睡着了。

  安远挂了电话,心里有一丝奇异的感觉。

  最后几句的时候,对方已然是有点糊涂了,只会嗯嗯地答应,安远说什么,对方都轻轻嗯一声,乖得实在让人心疼。

  安远闭上眼都能想到对方头一点点地瞌睡,却还是嗯嗯的样子。

  好像他就在身边。

  他说一个人喝酒是很寂寞的,安远觉得今天晚上就还好,寂寞得并不太浓。

  发过感谢的简讯以后,安远把对方的号码储存了起来。

  备注什么名字,安远完全没有想过,只是单单一串号码就那么存在手机里。

  然后接下来的三天就再也打不通那个电话了,怎么打都是关机。

  安远登陆聊天室寻找「只电话」这个ID,也再也找不到。

  安远之前觉得这个聊天室的人可笑,现在发现可笑的人是自己。这算什么呢,自作多情吗?虽然他不知道这算是什么情,但是第二天的晚上安远就迫不及待地拨打了这个号码,他还想和那个人聊聊,他觉得都是天涯寂寞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我们相互排遣寂寞不是正好。

  可是打不通,怎么都打不通。

  安远猜想是对方有事,所以没有开机。可是三天过去了,手机依然是关机,安远才算是明白了:想来自己只是对方众多长夜中的一个过客,并不特殊,也不值得期待。就像他的学生时代一样,总是在当一个路人,偶尔路过别人的故事,他却以为自己也是主角,然而过后才发现,自己不过是个连结尾字幕都不配有名字的群演。

  就这样安远决定忘记这件事,他以前就发现:在别人忘记自己之前就先忘记别人,这样受的伤害就会比较少。

  可是想来对方是早就忘记了吧?自己现在这样想不过就是阿Q精神作祟。可是没关系,有阿Q精神总比没有阿Q精神好,精神胜利法适合一切loser,毕竟生活的胜利者是这个世界上的绝少数,在这方面,安远还算不得个例。

  江州的秋天一向来得任性,它从不受节气的约束,想来就来,不打招呼。昨天还在艳阳高照,今天就大风降温,一地的黄叶提醒着安远又是一年秋来到,而冬天就在不远处了。

  距离第一次进聊天室已经有半个月了。期间安远又去过几次,再没有见过那个ID。电话号码他并没有删除只是也不愿意去打,他怕打过去依然是关机,这样会让他失望且愤怒,他又怕打过去真的接通了,这样会让他看起来痴缠和低下,无论怎样算,这电话是打不得的。

  可是他又有那么一点妄想,就那么一点。他也想试试是不是真的有机缘巧合这种事情存在,或者换种说法,就是缘分,如果有,他可以去买下好多彩票。

  在又一个独自喝酒的夜晚,安远进入了聊天室。今天他其实稍微喝得有那么一点点多。前几天他终于进入了校友群,大家相互寒暄了一下,问的不过就是何处高就银钱几何。

  在得知安远自己当老板以后,群里一阵吹捧,安远表示小本生意,不过是温饱而已。大家似乎为这话开心不少,更加卖力地抬高,看着就跟嘲笑差不多。

  安远早有了那么一点心理准备,于是乖乖问询那几个闹得最凶的人现在的状况,果然对方说起来都是大公司名企业,也有几个单干的那生意也做得是花团锦簇。安远识时务地表示他和这几个是天上地下没法比的,远没有对方生活幸福事业成功,那几个人才故作谦虚地来往几句,算是占尽了风光。

  安远冷笑,想大家青春年少之时虽然性格不一,但也都算得上纯良,哪里像现在犹如泡进了染缸里,只比谁的颜色上得均匀漂亮,不管原本的布匹是什么模样。

  不过安远也不是为了这些人而来,他是为了宋知非。

  他逐一翻看群里的ID,资料什么的都看了又看,他想找出哪个是宋知非的号码,却是徒劳。

  他以为自己是了解知非的,虽然不知道哪里来的这个自信,可是他就是觉得自己是了解对方的。他看了他两年,宋知非喜欢穿的鞋子,宋知非喜欢吃的东西,宋知非爱看的书,还有宋知非思考时喜欢微微偏一下头的小习惯,他都看在眼里。可是面对眼花缭乱的ID,五花八门的签名,还有形态各异的头像,安远无法分辨哪一个才是宋知非喜欢的样子。

  他觉得有点难过。他一向是知道宋知非离自己很远,可是在自己的心里,他是很近的,但现在却开始有点模糊起来。

  他失望地关掉Q群,里面的人还在不断地炫富或者炫负,不论是哪一种,安远都不喜欢,也不会去做。他钱并没有多到可以拿去炫的地步,当然如果有,他也不会去炫,因为真有那么多,就不屑做这个了,而负能量的话,人人都有,这世界有那么那么多的人,可是绝大多数人都过着一样的日子,你的烦恼和苦闷,这些人全都在感受,你并不比别人特殊多少,所以无需去人群中寻找认同,大家只会烦躁你给他们增加了生活的不快。

  不过总有那么几个夜里,安远也会顾影自怜,感叹自己生活不易,情感不顺,忆过去看今朝,这时候就需要一点黑夜一点酒来渲染这个哀怨的气氛,如果可以,最好还有一个人,听他一一道来,然后温柔劝解。

  他随便点了一个看着正常点的名字就发了讯息过去。很快那边就回复过来,但是对方说有事情让他留下电话先等等,安远有那么一丝丝犹豫,怕对方是拿打电话做什么去,可是转念一想,对方还能做什么呢,刷到墙壁上去写办证吗,还是给他发到色情网站上去?随便哪种都没关系,反正是私人电话,真的有了麻烦,就换个号码好了,本来通讯录上也没有几个人。

  安远把号码发过去,就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看着月亮边喝边发呆。

  很长的一段时间过去了,安远看看手机上的时刻,一个小时过去了。

  他想真是混蛋啊,他似乎并不适合电话聊天这项活动,除去第一次那个通话本身,就再没有想起高兴的事情,看来今后还是不要尝试这种网路事物,真的忍不住了就去找棵树,挖个洞,然后大喊甲方都他妈的是混蛋吧。

  安远想到这里不禁笑了起来,他想骂这句话想了好久,如果真的有树洞让他去喊,他愿意交些罚款来把洞挖得大点。一口喝尽酒杯里的酒,安远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这酒虽然喝起来甜腻得好似糖精加多了的饮料,可度数在葡萄酒里算是高的,一杯杯下去,安远好像也有那么一点点地晕。

  他想喝完这杯是不能再喝了,还是趁着酒意赶紧去睡,说不定还能做上几个春梦。手机响起来的时候,安远正想今天安排谁来做春梦的主角,他拿起手机看了一眼荧幕,嘴角的幅度就有点控制不住,他想明天我就要去买彩票,足彩、福彩、什么彩的,统统买一遍,这机率,也是没谁了。

  对方「喂」了一声。

  安远也「喂」了一声。

  对方说:「你好,我是刚刚聊天室那个,就是那个说忙完给你打过来的,不好意思啊,我忙得有点久。」

  安远听得笑了,心道:你忙得是挺久的,这都半个月了。可是嘴上却说:「没关系啊,我说过会等你的。」

  对方停顿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道:「今天没有喝酒吧?」

  安远哈哈大笑,之前因为对方失踪的不快烟消云散,他觉得太可爱了,实在太可爱了,这句话就像是暗号,只属于两个人的那种,说起来坦然听起来暧昧。

  于是安远也没有为难他,他已经不想去问对方为什么不接自己电话,也不想问他为什么改了名字,现在这些都没有关系了。

  话题又是从酒开始,对方说自己很喜欢酒,这让他想到了宋知非。

  他想起宋知非走之前办了一个同学会,也叫上了自己,当然是全班同学都叫了。他想表现得好一些,至少要给宋知非留个好印象,可是偏偏那一天他喝醉了。

  宋知非在同学会上提供的都是啤酒和葡萄酒,安远来江州念书之前在老家那边和初中同学是早已成件地喝过啤酒的,知道自己的酒量不差,葡萄酒虽没有喝过,看度数却是不高,想也没有大碍。于是他来者不拒,只要有人找他拼酒他就接下来,也不知说几句场面话便是仰头就喝,几圈下来,啤的白的红的灌了一肚子。到后来安远觉得头重脚轻,脑子里咕嘟咕嘟得如同煮开的沸水,他想要是再喝下去就要出丑了。他不想出丑,这么重要的日子,他不能出丑。

  安远靠着顽强的意志忍住没吐在包厢上。他起身出来后就跌跌撞撞地去向厕所,终于还是在厕所抱着马桶吐了个干净。

  安远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移了位,他想还好,还好没有丢脸丢在包厢里。他扶着墙壁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长长地出了口气,然后打开门,走到洗手池那里,接了一捧水洗脸,他抬起头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红得可怕。安远刚想擦把脸就回去的时候,镜子里出现了宋知非的脸。

  宋知非从另一个隔断里推门走了出来,他也走到洗手池这里洗手,然后脸看着镜子,对着镜子里的安远笑了。安远愣在那边不知所措,他在很多时候很多地方远远地看过宋知非这种笑:礼貌的,柔软的,疏离的。离这么近看见,安远还是第一次。

  按道理说安远应该回给宋知非一个笑,或者随意说点什么,可是安远没有,他觉得此时的时间是静止,脑子也是静止,他被静止在这空间里,无力应对。

  宋知非转过头,看着安远,安远也转过头看着宋知非,宋知非说:

  「安远,你喝多了。」

  不是疑问句,是肯定句。

  安远点点头,说:「是的,是喝得很多。」

  宋知非说:「下次别喝这么多了,很伤胃。」

  安远的脸别过一边,梗着脖子点点头。

  宋知非问安远是不是要回包厢,可以一起走。

  安远头又正过来,他觉得有一股热流从脚趾出发以光速冲进了大脑,他看着宋知非的脸说:「别走,我有话想和你说。」

  宋知非疑惑地看着安远,但还是礼貌地点头:「好啊,有什么事你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