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言朝暮
钟应非常肯定,“但这张十弦琴绝不可能。”
周俊彤眼睛睁大,诧异说道:“我不理解你的意思。”
钟应视线回到巍然屹立的十弦琴上,灯光下斑驳的蛇鳞梅花纹路,显示着这张琴古老又沉重的历史。
“这琴最后的使用者,名为沈聆。他是民国时期著名琴家,擅七弦,通五音,年仅五岁就开始钻研家传十弦。后来,他与几位演奏家一起成立了遗音雅社,专门用唐代流传下来的古琴、琵琶、二胡、编钟、筑琴,研究重奏汉乐府曲谱。直到1942年,清泠湖沦陷,沈先生被捕,这张十弦琴才因此流失海外,踪迹难寻。”
周俊彤没有提出异议,显然她也了解这张十弦琴的过去。
可她皱眉提醒道:“十弦琴流失海外,那是日本侵略者做的错事,跟贝卢先生又有什么关系?他可是文物保护者!”
钟应听得出她的不赞同。
周俊彤就像每一位学生都会维护自己尊敬的老师一样,不断提醒着他:贝卢保护了这张琴、保护了中国的文物,我们应当心怀感恩,永生铭记。
感恩加害者、铭记偷盗者,勾起了钟应心中无尽哀伤。
他忍不住想要揭开掠夺者的真面目,即使,会惹怒这位单纯热情的文物修复师。
他沉默片刻,终于说道:
“因为,你所尊敬的哈里森.贝卢趁人之危,在沈先生被捕之时,从遗音雅社骗走了十弦琴,让它远离故土七十九年。”
伤痛的历史,时至今日重新提起,也带着战争的硝烟怒火。
钟应毫不意外的看到了周俊彤错愕的神情,“这样的人,算什么文物保护者。”
“你胡说!”
周俊彤果然愤然怒起,坚决维护自己尊敬的先生的名誉。
“我接触的贝卢先生,心系中国文化,珍惜博物馆收藏的每一件中国文物,根本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情。十弦琴是他于2007年在意大利拍卖行偶然发现,怎么可能被他从国内带走?”
“而且,我的老师说,如果不是贝卢先生花费重金请来古琴修复师,还组成了专家修复团,这张十弦琴不可能恢复得这么快、这么好。”
“也是因为他不留余力的抢救,我们才有机会知道意大利存在一张唐代的十弦琴!”
“2007年……”钟应并没看她,视线仍旧落在古琴泠泠琴弦上。
“也就是说,贝卢把这琴藏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困了它整整六十五年,直到琴身状态变得极为糟糕,才舍得把它拿出来,请专业人士修复?”
周俊彤欲言又止,转头看向周围的参观者。
她确定没有人注意他们之后,才略微靠近钟应半步,低声说道:
“你根本不懂得意大利人对文物的重视程度,更不懂得贝卢先生。即使这件事没有史料记载,我也必须让你明白——”
“贝卢先生是沈聆先生的知音,根本不是你幻想中的强盗!”
周俊彤讲述了一个高山流水式的故事。
哈里森.贝卢十六岁来到中国,与遗音雅社的沈聆先生成为忘年之交。
那时候正值战争时期,沈先生作为爱国义士,拒绝给日本军官表演,不幸被捕,贝卢先生竭尽全力,也难以抵挡日军的专横跋扈。他没能救出沈先生,最终遗憾的随着父亲撤离中国,回到意大利。
山高水远,留在中国的沈聆音讯全无,远在意大利的贝卢先生,依然没有放弃打听关于挚友的消息。
直至1950年,贝卢终于得知沈聆早逝,才悲痛欲绝的成立了私人博物馆,用尽一生去纪念曾经的挚友。
“他比任何人都珍惜这张十弦琴,他曾经无数次告诉我、我的老师、我的同学——”
她说,“他这一生都会为找回这张琴感到骄傲,因为它是沈聆先生这辈子最为珍视的东西。”
钟应听到周俊彤的声音颤抖,仿佛这个故事,触动了她感性的灵魂,坚定了她守护这些贝卢捐赠文物的信念。
他随着周俊彤的话语,都能想象一位年老衰弱的意大利绅士,时常背脊佝偻的站在十弦琴展台前,透过这张琴,睹物思人。
少年贝卢遇沈聆,高山流水遇知音。
如果把周俊彤所说的一切,写在公众号和新闻报道上,绝对是一出中外友好的佳话。
可惜,钟应不为所动,只是安静的看她。
哈里森.贝卢知道沈先生有多重视十弦琴,他更知道这张琴对于沈先生的意义。
然而,贝卢仍旧残忍的带走了它,让它与沈先生相隔万里,还编造了一个令人感动的故事,讲述给这些怀着敬意去到贝卢博物馆的留学生听——
让他们相信,加害者和受害者的友谊!
“一个小偷将自己偷来的赃物,小心保管在博物馆里欣赏,还编了一个故事自欺欺人,终于在死前幡然悔悟,选择物归原主。”
比起周俊彤的激动,钟应显得异常平静,“我不认为,这样的行为值得尊敬。”
“你!”周俊彤气急败坏。
她似乎还要说些什么,驳斥钟应不知道哪里得来的错误印象。
忽然,主厅门外传来人群攒动的声音,博物馆走进来一列队伍。
为首的男人年余五十,精神奕奕,身穿舒适对襟长衫,一派大师风范,一看就知道是名声在外的古琴大师樊成云。
他左边是贝卢家族资产经理人马克.斯坦福,右边是清泠湖博物馆馆长,樊成云受重视程度可见一斑。
“樊大师来了。”周俊彤喜出望外,如遇救星。
她视线扫过钟应的琴箱,说道:“你就算不信我,也该相信贝卢先生的好朋友樊成云先生。我这就去请他给你讲讲,这琴到底是怎么回来的!”
钟应见她转身走向刚刚进馆的人群,鞋底砸出愤怒焦急的脚步声。
然后冲着为首的人说道:“樊大师您好,我是清泠湖博物馆的文物修复师周俊彤,我以前在哈里森.贝卢博物馆工作,非常高兴能够见到您。”
“贝卢博物馆的修复师?”樊成云似乎觉得稀奇,“你这是跟着我们的文物归国了?”
友善的问题,引得周围人欣喜的笑出声。
人往高处走的惯性,总让国内的人才选择海外条件更好的地方工作。
樊成云这一句话,不仅是问,更是夸奖。
周俊彤腼腆的笑了笑。
“因为我在意大利学习文物修复,就是想为国家的文物保护工作做点儿贡献。能够和它们一起回国,得到馆长的认可,是我的荣幸。”
“而且,我在意大利的时候,特别喜欢那张十弦琴。您和贝卢先生是朋友,应该是这世上除了贝卢先生,最了解十弦琴的人。不知道今天我能不能有机会,听您说说这张琴的故事。”
她说得落落大方,樊成云不置可否,神情总是宽容。
“讲琴?”他眉眼弯弯,笑容慈祥。
大师的视线悠然落在远处,抬手招了招,“小应,快来。”
钟应为自己刚才的一时冲动,感到后悔,心情就像惨遭告状的学生。
他提起琴箱,迎着周俊彤诧异的视线,面对周围同行者的好奇,施施然喊了一声——
“师父。”
樊成云并未察觉周俊彤错愕的神情,也没发现钟应的异常沉默。
他欣然说道:“正好,我的徒弟比我更了解这张琴,就由他来说吧。”
第2章
也许周俊彤非常尴尬。
钟应想。
但他不过是想唤醒一位单纯的文物修复师,将可怜的受骗者从贝卢的谎言里拯救出来。
没想到,周俊彤还想叫师父评评理。
平时樊成云对他管束严格,不允许他随便讲述那些隐藏的真相。
毕竟,他们想做的事情,还需要更多人的认可。在这条道路上,结交朋友比树立敌人更稳妥。
幸好,周俊彤并没有再说什么。
她尴尬的站在队伍一侧,假装自己仅仅是需要一次关于十弦琴的专业讲解罢了,给了钟应一个侥幸逃脱师父责罚的机会。
钟应感谢她的窘迫,礼貌的提着琴箱,领着浩浩荡荡的参观队伍前行,默认无事发生。
这世上恐怕没有人比他和樊成云更懂这张琴。
他在展柜前站定,如同一位尽职尽责的解说,介绍道:
“十弦琴,唐代斫制,取千年乌木,通体漆黑,鹿角调霜上生漆,制以十根冰弦,腹部刻有‘繁弦既抑,雅韵复扬’字样,故名‘雅韵’。它通身断纹似蛇鳞,琴尾断纹似梅花,是千年古琴中最为罕见的一种。”
“雅韵琴在民国之前的踪迹,暂时没有资料佐证。”
“直至1932年,琴家沈聆先生成立遗音雅社,携手民国音乐大家,为古琴、琵琶、二胡、编钟、筑琴谱曲,试图重现汉乐府古曲,这张十弦琴才在沈家、遗音雅社有了详细的记录。”
“1937年,遗音雅社首次公开演出,为抗战义演募捐,奏响乐府名篇。”
“四海皆赞‘遗音雅社鸣琴日,乐府佳篇复华光’,至此,‘十弦雅韵沈静笃’与遗音雅社声名远播,盛极一时。”
他声音不疾不徐,时间介绍清晰无比,用词跟展板一般委婉标准。
然而,钟应顿了顿,才重新提起那段伤痛往事。
“1942年,清泠湖沦陷,因遗音雅社拒绝给日本军官表演,沈先生被捕入狱,从此十弦琴连同其他古乐器,流失海外,不知所踪。”
说完,他便话音一转,看向贝卢资产经理人。
“我非常感谢斯坦福先生代表哈里森.贝卢归还此琴。如今雅韵归来,也算是弥补了沈先生生前遗憾。”
只见斯坦福的翻译完美转达了钟应的意思,引得那位资深经理勾起笑意。
“十弦琴一直是贝卢先生心头挚爱,沈先生更是他惦记多年的好朋友,我很高兴能够代替他来到这里。”
斯坦福赞美道:“而且,我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听樊先生演奏曲子了。”
樊成云哈哈笑道:“我多年抚奏七弦古琴,并不是十弦琴最适合的演奏者。我的徒弟九岁谱曲登台,经验丰富,对十弦琴也更有研究。如果斯坦福先生不介意的话,就请由他来展现这张千年古琴的魅力。”
大师话一出,别说斯坦福不信,就是听过大师无数次演奏的余馆长也不信。
“您徒弟这么年轻,才学琴几年啊?樊大师,您就算谦虚,也不能在十弦琴面前谦虚。”
樊成云笑意不减,说道:“我在七弦古琴上绝不谦虚,但是琴多三弦愁煞人,我对十弦琴的研究,也就五六年。我徒弟三岁学十弦,如今十八岁,我说他在十弦琴弹奏上的经验比我丰富,绝对没有诓骗你。”
“那不行。”
斯坦福听完翻译皱了皱眉,说道:“贝卢先生临行前特地叮嘱我,除了您,谁也不能碰这张琴。”
“无论你说这位年轻人,经验如何丰富,我也会坚持履行贝卢先生交予的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