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言朝暮
上层的钮钟精致小巧,中层的甬钟造型独特,还有最下面六件大甬钟,与近在咫尺的战国文物一模一样,每一件都有半人高。
钟应甚至能在微微上扬的钟口,见到里面精心复原的纹路,足见这套复制品的精湛技艺。
如此庞大的复制品,令钟应蠢蠢欲动。
他敲过无数次樊林琴馆的仿制编钟,见过表演舞台的道具编钟,还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如此巨大的战国编钟。
他心怀期待,排在参观者的身后。
也许他的目光过于热切,也许他的黑发黑眼与战国编钟同源同宗,前面好几位准备敲钟的游客,都示意他上前。
“中国人?你先。”
“这是你们国家的编钟,你一定会演奏它。”
“去吧,我想听听真正的钟声。”
参观者对钟应抱有极大的期待。
仿佛就因为他是中国人,因为他来自编钟的祖国,他就一定能敲出美丽又完整的旋律,展现这套复制品传承的战国韵律。
钟应也不谦让,走过去接过钟槌。
九件钮钟,悬于上层,钟应伸手依次敲过,发出了准确的声调。
七件甬钟,置于中层,钟应用槌尖挨个确认,敲响了拥有变徵音的六声音阶。
六件大甬钟,垂于下层,钟应的钟槌掠过,正好是完整的五声徵调音阶徵羽宫商角羽!
他正专心确定每一件编钟的声调,心中充满欣喜。
可是敲钟发出的断断续续声,使参观者失望。
虽然他敲出的声音好听,但是听起来就像修理师傅,敲在钢管上的声音,根本没有一丝丝的美感。
盼望获得优美音乐的参观者,只获得了失望。
甚至有人撇撇嘴,为自己让出了前排试敲编钟的位置后悔。
他们觉得这叮叮咚咚索然无味,打算离开,钟应却停下了手。
年轻人眼睛闪烁着亮光,他确定好了这件大型复制品每一件编钟的音律。
更确定了自己想要演奏的乐曲。
于是,他郑重抬起手。
当钟槌重新落在钮钟之上,响起的就不再是青铜器皿的叮叮咚咚,而是一段传承了千年的旷世遗音。
清脆的钮钟作为前奏,浑厚深沉的甬钟掀起巨浪。
回荡在宽阔博物馆的旋律,硬生生止住了所有人离去的脚步,令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那些青铜铸造的钟,在一位黑发黑眼的参观者手下,变回了神奇的演奏乐器。
它仿佛藏起了一台录音器,播放出了准备许久的音乐。
而那段音乐,胜过了他们平时热衷的曲调,更胜过了博物馆放在网上的编曲。
它低沉、它激昂、它悠远、它洪亮。
它挑起了每一个人心底藏着的渴望,唤起了每一个人从未想象的光亮。
一声声连续不断的余韵,萦绕在博物馆空旷上空。
一套会发出声音的编钟,将一间摆放展览品的屋子,扔进了音乐的海洋。
更多人为这美妙独特的旋律,赶到了战国编钟展览厅。
他们一进来,就能见到一位黑发的演奏者,手持钟槌,流畅又熟练的敲击着面前的编钟。
仿佛这是他的工作,仿佛他已经像这样敲击这套编钟成千上百次,成千上万年。
他知道每一次敲击会发出什么声音。
他知道正面和侧面的青铜,有着不同的音调。
他知道在哪一件青铜钟回声的尾巴里敲响另一件青铜钟。
他更知道哪两件钟能够接住下一刻将要掀起的狂风浪潮。
那一刻,响着美妙声音的编钟,不再是青铜制作的物品。
而是一套完美无缺的乐器,它能够演奏这世界上最为古老、最为浪漫的乐曲。
钟应将连续不断的敲击,作为了乐曲的尾声。
如波浪回荡的钟声,把所有人从千年前的记忆里唤醒,让他们露出欣然喜悦的笑容,让他们抬起了垂落在身旁的手臂。
博物馆的掌声热切,仿佛这是什么即兴演奏现场。
之前嫌弃钟应敲得像修理工的参观者,此时眼睛锃亮,佩服起自己最初的决定。
“我就知道你会演奏它!”
“再来一首,刚才你敲的那段——”
他甚至激动的抬起手,学着钟应敲奏的姿势,“就是那段,再来一次!”
钟应笑着看向师父。
樊成云微微颔首,表示赞许,也和其他参观者一样,希望钟应可以再敲一首曲子。
“试试汉乐府的谱。”他建议道,“正好这套钟和希声差不多大。”
樊林琴馆的复制品,仅仅是一套小型编钟。
能够见到如此巨大,又符合战国编钟形制的复制品,实属难得。
钟应看着这套他已经完全熟稔于心的编钟,想起了冯元庆重谱的那首汉乐府曲谱。
那是冯先生为希声特地挑选的曲子。
更是遗音雅社首演当日,希声向清泠湖人民发出的号召,向英勇无畏抗争者发出的声援。
只不过,它恢弘且哀伤,比他刚才即兴奏响的乐器更为深邃,并不符合热衷漂亮乐曲听众的喜好。
然而,钟应手持钟槌,已经做出了决定。
他的第一段旋律,从急切敲击甬钟开始,发出的却是沉闷的声音。
沉闷的声响夹着青铜器的回声,重新开始了一段严肃的演奏。
每一件钮钟的震动,都在唤醒另一件甬钟的呼吸,片刻,又有两件甬钟同时奏响高低不同的旋律。
它们不再歌颂风雨日月,它们在招来灾难苦痛。
高亢的音调,藏在低沉的旋律里,仿佛是一个孤立无援的游子,面临着狂风骤雨,大声呼号——
绝不!
这样的曲调,确实不如刚才的乐器浪漫辉煌。
但是它慢慢荡出去的尾声,更像是一种值得深思的呐喊,悠远绵长。
果然,参观者的神色困惑,掌声也显得迟疑又客套。
幸好,钟应并不在乎这些。
生活在和平年代,事事顺心幸福的参观者,也不必立刻领悟这首曲高和寡的悲伤坚毅之音。
他放下钟槌,正要离开编钟,忽然就听到了一声询问。
“你刚才敲的是什么曲子?”
钟应转身,见到了一位白发蓝眼的外国老人。
他佝偻着高大的背脊,伸长脖子站在旁边,笑着出声。
“它好像在讲述故事,像一首饱含深情的歌,拥有了深邃、美丽的诗句。”
说着,他看向钟应,认真的补充道:“它好像一个人在暴雨里奔走,在末日中急呼:我永远不会放弃。”
钟应喜欢他诗意的形容。
如果他形容“饱含深情的歌”,可能是在评论钟应的即兴演奏。
那么,他说的那句“我永远不会放弃”,必然是指冯元庆先生重谱的乐曲。
钟应格外高兴,他没想到在遥远的美国,也有人能够听懂这首曲子的含义。
“饥不从猛虎食,暮不从野雀栖。野雀安无巢,游子为谁骄?”
他缓缓将这段传承千年的中文诗句,翻译为了英语,讲述给这位美国的老先生听。
“这是汉乐府的《猛虎行》。”
第38章
《猛虎行》作为一首赞美游子不屈服于猛虎、不同流于雀鸟的警世诗, 借诗借曲,抒发了冯元庆对战争的悲戚思考。
时值战火纷飞,遗音雅社远在清泠湖, 也能清楚知道前线发生的一切。
日军的残忍, 令这片安宁祥和的大地染上血色。
更让他们愤慨的, 是那些卑躬屈膝的伪军、汉奸助纣为虐,将本该杀敌的尖刀刺向同胞的心脏。
冯元庆倾尽一腔怒火, 在首演前夕,谱写出了最适合编钟的《猛虎行》旋律。
他手持钟槌, 斥责恃强凌弱的日军如猛虎,讽刺奴颜媚骨的汉奸如雀鸟。
他也在用低沉深邃的钟声,歌颂着那些挺直脊梁的人们, 为了守护脚下土地, 为了心中秉承的信念, 拿起武器, 奔赴战场。
这些人们,成为了战士, 也成了背井离乡的游子。
日军、伪军、汉奸为他们敞开大门, 许诺他们荣华富贵, 承诺他们安稳生活, 只要他们背叛自己的同胞就能获得嘉奖。
然而,他们绝不妥协, 绝不加入这些混蛋的队伍为祸一方。
即使拿上枪, 枪口永远指向满是敌人的前方。
那些背负着胜利期望的游子,不一定学过读书认字, 不一定知道诗词歌赋。
但他们的脚步、他们的目光、他们的言语, 无一不在奔走急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