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骑鲸南去
广府君:“……”
“他本性绝不坏,骨子里是个有趣又温柔的孩子。”男子浅浅笑了,“我若是能有个儿子,生成他的模样,我便心满意足了 。”
广府君气道:“……那您可真是家门不幸。”
“不幸的是行之才对。”男子轻声道,“当年,小镇上三两黄酒,他与我结缘,我将他引入风陵。后来,若不是我约他同饮,吃醉后带他进了通天阁,他也不会阴差阳错被世界书认了主。是我对他不起,我便合该护他一生一世。”
二人后来又说了些话,才退出了偏殿。
或许是认为午后没有弟子会经过此处,或许是认为即使有弟子经过,也会有灵力流动的痕迹,无需挂心,广府君一时粗心,便未曾设下防护结界。
而九枝灯恰好还未修炼,走路又格外小心,种种巧合糅杂起来,便让这秘密从仅知的两个人口中传递到了第三个人耳中。
九枝灯这张白纸悄无声息地飘来,却不想在此处染上了第一笔墨迹。
初知秘密的九枝灯惊吓得不轻,他在窗下蹲了许久,才攒足力气,一口气跑回了徐行之的寝殿。
他仍然不敢擅自入殿,便趁夜悄悄爬上了师兄寝殿房顶之上,揭下瓦片,打量着那在床上昏睡的青年。
看着看着,九枝灯隐隐与他有了同病相怜之感,甚至觉得师兄比自己还要可怜几分。
……毕竟,九枝灯知道自己被厌弃的种种原因,而师兄什么都不知道。
但九枝灯也有很久都未曾想不通的问题。
——时隔多年,九枝灯仍不知道,广府君也便罢了,为何连清静君也没能察觉到他就在窗外?
当时尚年幼的他猜想,有可能是清静君一心牵挂师兄,无心他顾吧。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九枝灯越来越怀疑,其实当年,清静君是知晓他在那里的。
而他不戳穿九枝灯的理由也相当简单。
若是他开口戳破此事,按广府君的性格,身为魔道后裔的九枝灯既然知道了这等秘密,便必会因为某些特殊原因“暴毙”于风陵山中。
清静君向来性情温吞如水,道心似海,他不愿伤害任何人,便选了“无为”,对自己,对师兄,均是如此。
然而现如今,唯一能解答他这个疑问的清静君已不在了。
真相几何,又有什么意义呢。
九枝灯垂眸看向眼前的六云鹤,声音里已丧失了喜悲嗔怒:“你害了师父,也害了师兄。”
六云鹤昂起下巴,无畏地笑道:“兹事体大,魔尊大人把这样的秘密告知手下,手下自然以为您是想要我做些什么。”
九枝灯冷笑一声,并不对他的行径评点些什么。
六云鹤见他这副嘲讽神情,心中不免激愤,生出了片片锐刺,声音随之尖利起来:“九枝灯,你这是什么表情?征狩之年,师父死于风陵岳无尘手下,这回,他为了魔道,又死了一回!你呢?你除了一步步把魔道拖进深渊、一步步逼得魔道四分五裂外,你做了什么?你又能做什么?!”
九枝灯静静盯着他,目光中隐有暗流。
“杀一为罪,屠万为雄!”九枝灯的沉默激怒了六云鹤,他双腿已断,挣扎不起,索性目赤唇白,厉声嘶吼道,“我以一己之力毁了风陵山主,毁了风陵山首徒,我无愧于魔道!九枝灯,你是什么?!你算什么东西?你又凭什么惩处我?”
他愈说愈得意,也愈说愈悲怆,疾呼道:“你以为你还能回得去?你是魔道!你自出生便是魔道!你就算杀了我,你身体里流着的也还是魔道的血!”
“我为何要杀了你?”
九枝灯终于开了口,清冷如雪光薄刃的目光投向了六云鹤,认真反问:“……活着,难道不比死了难过万倍?”
六云鹤被他唤来的魔道弟子拖走时,兀自挣扎,桀桀怪笑:“我还活着作甚?看你如何毁灭魔道吗?”
九枝灯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很快,殿中便又只剩下了他一人。
他从倾翻的桌案边拾起一只铜脚杯,一把铜酒壶,内里还有些许残酒,倒出来后恰能满上一整杯。
九枝灯持着斟满了的酒杯走至空荡的殿外。
夜风将一空月光吹得凌乱不堪,他裹紧薄裘外袍,仍被风呛得咳嗽了两声,些许酒液泼出,落在空明一片的阶前。
六云鹤方才声嘶力竭问出的问题,九枝灯曾在无数个夜里问过自己千遍万遍。
他要待魔道如何?他将把魔道的前路引向何处?
当初,夺魔道主位、炼元婴之体,九枝灯承认只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只是单纯想要有资格师兄比肩。
现在,师兄不在了,师父也不在了。
没有师兄,没有师父的正道,还有什么值得他留恋的吗。
六云鹤说得对,那已是他终生回不去的故乡。
——况且,知道师兄背伤的,唯有自己与孟重光。师兄既然被孟重光救走,那么他唯一怀疑的人,便只剩下了自己。
然而他又有什么可以辩驳的呢。难道不是他将师兄背伤之事对不相干的旁人和盘托出的吗?难道不是他的酒醉之语,把师兄害到这步田地的吗?
以前他闭上眼,都是和师兄在一起的明天,而那个明天,看起来永远不会来了。
九枝灯将手中酒杯端起,却并未饮下,而是连杯带酒,一齐摔入了殿前燃着的松明铁火炬中。
火焰倏然而起,金蛇狂舞,探出蛇信,嚣张地舔舐了一口廊下的风铃。
火光映出了九枝灯沉沉如水的双眸,而吱吱的火声间,徐行之曾与他说过的话也在他耳畔荡起一圈圈诡异的回音。
“魔道,鬼道和仙道都是一样的。”
“只要不肆意为祸,只修持己身,那么三道之异也只存于偏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