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骑鲸南去
新坟上写的是周北南的名姓,他和程顶的石碑一左一右地拱卫在他宠爱的妹妹身侧,如同最忠诚的卫兵。
为着探询真相,温雪尘下手掘了坟,用的工具应该是伴行一路的木杖。但是敲挖到一半,兴许是挖到了石头,木杖断了,木屑四溅,他便把手杖丢弃到了一边去,双膝跪地,开始亲自挖土。
温雪尘当时该是心绪烦乱,因为被扒翻上来的碎石石面上凝结着数枚干涸的血指印。
挖到的东西大概会让他大大失望了。那只是一具骨头,虫子已经把她裹身的衣服连带皮肉一起啃咬尽了。
在长久的辛苦挖掘后,他除了一具面目难辨的骸骨外,什么都没能得到。
以温雪尘的性情,大抵会在心中骂自己一声蠢货吧。
即使如此,他应该还是在掘开的墓边坐了许久,墓边能看到盘坐的痕迹,指尖烦躁地在泥土上切画的痕迹,甚至还有阴阳环的花纹刻印在泥里的痕迹。
向来挑剔的贵公子就这样狼狈地坐在一处掘开的坟边,呆坐了许久,然后,他发现了某样东西。
当年下葬时,曲驰想斫来几棵树木,刨出个棺材来,可惜蛮荒土地营养不良,数十里之内尽是矮树枯枝,蝇蚁肆生,他寻来的最高一棵树,伐去枯枝败叶,朽木烂眼,也只够做个干干净净的长匣子。
所以,周弦随身的长枪被安置在了她的身侧,她使得最顺手的短枪以及身上的一应小物,都被放在了匣中,免受了虫咬鼠噬。
那匣子显然也被温雪尘打开了来。因为在坟头有一堆有棱有角的碎块,应该是在地下埋藏日久,本就脆弱,现下受了风,见了光,又被搬运出来,一时不慎,便立时垮塌成一片潮湿的木渣。
徐行之凭借自己的记忆,知道那温柔缱绻的女子总是带着一条亲手绣的干净手帕,一枚玉铃。和自己肆意张扬的手铃声不同,她连身上的铃音都带着几分温婉柔情,泠泠的声音仿佛是一道清泉,自人心间潺潺流过。
然而玉铃被取走,戴在了周望身上,随她下葬的大概只有手帕、香囊等女孩子的零碎小物了。周弦向来简单朴素,所带之物不求金贵,一应均是普通世家女子的配饰,想来该是无甚特别的。
但是,这些小小的、无足轻重的物什,却就这般撬开了温雪尘被尘封已久的心门。
温雪尘的记忆本是虚妄捏造之物,以他的灵慧,一旦察觉到一丝不对之处,那么,哪怕是再精心搭建、维护的记忆沙堡,也会在一瞬间土崩瓦解。
……他想起来了。然后他疯了。
任谁都能根据他留在周弦死去山洞里的痕迹看出来,他疯了。
洞中的地面上一片鲜血淋漓,满是血与内脏混合而成的污物。
他用自己所能找到的一切工具,杀了自己一遍又一遍,剖心,挖肝,割喉,切脉,竭尽想象,用尽所能,他在自己身上开出了一道又一道的伤口,个个都比孩子嘴巴还要大。
然而他无痛,亦无死。
没人能让死去的人再死第二遍,也没人告诉他已经死了冷了的心为什么还会这么痛楚,痛得想去死。
温雪尘的手指在空中乱抓,想要抓去在此间消逝十三年的灵魂,但他什么都抓不住,把指甲抓翻了也什么都抓不住。谁也不知道他在地上痛苦翻滚了多久,也不知道他在神思混乱间想了些什么。
留给徐行之他们的,只有满山洞的血迹、抓痕、刻痕,以及仓促混乱的文字。
徐行之顺着往山洞中走去,趟过从温雪尘身体里流出的血河,手指在粗糙的石壁上缓缓滑过。
山洞里满坑满谷,都是用碎石蘸血写就的疯言疯语。
温雪尘起先是拿了乱石在自己手腕上乱划,旋即四下切割、舞动,他在山洞间重复刻写下了起码千余个周弦的名字,却耻于在那茫茫的名字间刻上一个“温雪尘”,与之相伴。
刻过千遍后,温雪尘的神志也该是越来越清楚,因为他刻下的字迹渐渐有了条理。
周弦,周弦,周弦。
血字一直从洞口延伸至洞穴深处。
他用三日光景,在这里狂乱地追悼他的心爱之人。
最后,他慎之重之,怀着一点点隐秘的、不为人知的渴望,在山洞一角刻下了一个不一样的名字。
“温望”。
这两字刻得很小,很细致,很精心,且藏在黑暗洞窟最靠下的位置,若不是来人目力极佳,是绝看不到这两字的。
这是他写给自己看的梦想,就像小时候新年祝祷、放飞孔明灯时,在纸条上悄悄写下的梦想,只有天、飞鸟和自己知道那上面写了什么。
笔走至此,温雪尘已冷静了下来。
温雪尘其人,清冷孤寂,却极有主意,他疯过癫过,最后总要报仇雪恨,并为自己寻一个合适的归处。
醒尸的血并不美味,甚至还有毒,更何况是一具苟延残喘了十三年的醒尸,就连向来嗜血的虫蚁野兽都不愿践足这片血洞。
所以,看到山洞尽头存放的几样东西时,徐行之半分都不意外。
……他放光了自己的血,护住了他想要留给他们的秘密。
陆御九跟在徐行之身后,看到内里鲜血淋漓的洞天,膝盖一软,跪倒在一片血渠中。
山洞尽头的巨石板上,赫然画一副详略得当的血绘长图,标注着魔道每一支宗派的所在之处,守宗阵法,人数几何,温雪尘向来处事谨严,每一个他能关照到的细节,都标绘得清晰明了。
但陆御九看向的地方和徐行之全然不同。
温雪尘惯常使用的青玉轮盘,扇凉的小扇,阴阳环,俱被拢作一堆,放在了一块青岩之上。
他膝行着上前去,将东西一样样捧起,又颤抖着放下,最后,他双臂环抱起那枚青玉轮盘,把它贴身揽进自己的身体里,颤抖着痛哭出声。
……温师兄想起来了。
但把所有随身之物都留下的温师兄又能去哪里呢。
陆御九的眼泪扑簌簌落在轮盘之上,轮盘似是有所感应,其内透散出的温润清光,竟化作一双无形的、冷情的胳膊,把陆御九整个抱揽起来,无声地拍抚着他的额头。
陆御九尚未察觉,只顾着流泪,徐行之站在他身前,是以也未曾觉察。
放在那巨石板下的,还有几封信函。
说是信函,也只是几张折叠起来的树皮,用鲜血写着某某敬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