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台 第107章

作者: 标签: 近代现代

晚间,严宵寒接到宫中太监传话,命他不必闭门守孝,回朝主持延英殿议事,不由得冷嗤道:“可真是人走茶凉,丧礼还没办,就已经不把他当回事了?”

元振面色不改,眼观鼻鼻观心,假装什么都没听见。

“回去吧,我知道了,”严宵寒道,“几个月而已,我还等得起。”

从此之后,长治帝的心疾一直不见起色,原定的九月下江南也未能成行,等入了冬,病势更是一天比一天沉重起来,长治帝原先还能偶尔在朝会上露几面,十月之后彻底卧床不起。宫中御医三缄其口,只报喜不报忧,即便如此,有些消息灵通的人也从各种旁门左道得知皇上怕是要不好,暗地里准备起来。

长治四年十一月初五,京师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深夜时分,严府角门被敲响,一个身量不高的男人裹着斗篷、戴着风帽,手提一盏风灯,对前来开门的管家低声道:“快请你家大人出来,马上进宫。元公公传话,那位有些不好了。”

没过多久,一架小马车停在章玄门外。白衣素服的男人走下马车,元振早等在门内,忙叫小内侍给他撑伞:“我的大人哪,您可算来了,快,再晚就拦不住了……”

“慌什么。”一片雪花飘到他的眼睫上,化成一颗小水珠,严宵寒不紧不慢地走向宫殿,随口道,“死在谁手里不是死?早晚的事。”

养心殿内,烛光明灭。

长治帝受了几个月的折磨,如今瘦的只剩一把骨头,躺在榻上连被子都快撑不起来了。他脸白的像纸,嘴唇却发乌,呼吸声几乎听不见,眼眶深深地凹陷下去,昔日温文风流的英俊模样,已经一丝都不剩了。

傅凌用打湿的手巾给他擦脸,一丝不苟。殿中空旷无人,只有摇曳的烛火,将她瘦削的影子投射在床帐上,扭曲歪斜,恍惚看去,仿佛是从幽暗地底爬出来的藤蔓。

她的目光流连过长治帝的额头鼻梁,数着他轻飘飘的呼吸,抓着布巾的五指不由自主地收紧,像是牢牢攥住某个呼之欲出的危险念头。

他看起来随时可能会断气,喉咙脆弱的一掐就断。

傅凌手腕颤抖,几乎握不住那团布巾,然而冥冥之中仿佛有根无形的绳子牵引着她的手,令她恐惧而执着地将那团湿布送向长治帝的口鼻处。

这个男人曾是她一生的依靠与归宿,可也是他,亲手断送了夫妻间的多年情谊,甚至将她唯一的兄长送入死地。

天家无父子、无兄弟,当然……也无夫妻。

“吱呀”一声,殿门大开,一阵风卷进温暖宫殿里,傅凌神色一凛,像被烫着了一样缩回手,迅速将布巾丢进水盆里,起身厉声道:“谁在外面?”

第79章 尾声(下)┃正文完

“娘娘莫怕。”

严宵寒从门外走进来, 朝她行了一礼, 让元振把门关好,自己走到御榻前, 低头查看长治帝的情况。

傅凌认出了严宵寒。她对这人的观感十分复杂, 知道他曾帮过自己, 但又痛恨他玷污了自己的兄长,更兼做贼心虚, 因此口气稍显冷硬慌乱:“你来干什么?”

“来帮您一把, ”严宵寒平静地道,“您是太子的母后, 还是不要沾上弑君这种污点比较好。”

傅凌愕然:“你……”

“娘娘忘了?您身边有微臣的人。”严宵寒掀开香炉盖子, 洒了一把新香进去。然后不疾不徐地解释道:“哪怕不用您动手, 皇上的大限也在今晚。这等遗臭万年之事,让臣来做就行了,别脏了您的手。”

他说话的语气神态有种让人不由自主信服的可靠感。傅凌怔怔地盯着他身上的孝衣,不敢置信与恍然大悟同时浮上心头, 喃喃道:“皇上的病……是你一手策划的?是为了……他?”

清冷的香气随着兽口轻吐的白烟弥散开来, 冲淡了屋内腐朽的药气与融融暖香, 人仿佛一下子从屋子里走到冰天雪地之中。

榻上的长治帝四肢痉挛,呼吸急促,喉间发出“嗬嗬”的痰音。

“是为了他,不过不全是因为这次的事,”严宵寒微笑道,“娘娘没发现吗?皇上自从到了京城后, 就再也没有过子嗣。”

自从出了薛淑妃那档子事,严宵寒就意识到长治帝是个靠不住的薄情男人,皇后和太子的地位岌岌可危。于是在长治帝回京之后,他开始暗中令元振在皇帝的茶水里下药。

时人以饮茶为风尚,长治帝尤其爱茶,元振正是靠着一手泡茶的好手艺得了皇帝青眼。严宵寒给他的是一种与茶叶形状极其相似,连气味也相似的草药,有毒性,易杀精。长治帝喝了好几年这种“避子茶”,果然一个龙种都没留下。

此药本来有强心之效,配上严宵寒刚刚点的紫述香,便容易致人产生类似心疾的症状。御医诊不出中毒,仍给长治帝服用强心药物,无异于雪上加霜,火上浇油。久而久之,病越治越重,到现在这一步,已是回天乏术,只是苦捱日子罢了。

严宵寒原本打算缓进,等太子长大一点,再让长治帝罹患心疾而死,可他低估了薛升和长治帝的野心,更没料到傅涯会跳出来横插一杠,直接把局面推向不可挽回的境地。

好在,他最擅长的就是绝地反击。

“夜还长,我在这里守着,娘娘先去歇息,明天还有的忙。”严宵寒转头对门边默不作声的太监道,“元振,送皇后去偏殿。”

雪仍在下,最深的夜色已经降临,再过不久,就该是晨光破晓,雪霁天明。

傅凌被不由分说地“请”进了偏殿。她和衣躺在榻上,万千思绪在脑海里滚成解不开的乱麻,直到快天亮时,才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朦胧中,远方似乎有杳杳钟声传来,她在梦中一脚踩空,心中“咯噔”一下,猛地醒了过来。

四下里一片静寂,外头仍是黑沉沉的,傅凌从榻上坐起来,呼吸凌乱,感觉自己心脏仍在不受控制地狂跳。这时外头有人轻轻敲门,元振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娘娘可醒了?严大人打发奴婢来问,您可还要见陛下最后一面?”

傅凌如遭雷击,眼中毫无征兆地滚下两行泪来。

她喉头酸涩,强忍着哽咽着道:“公公稍等,这就来。”

等傅凌收拾停当,来到主殿时,长治帝已陷入昏迷,御榻边围着不少人,太监、起居郎、御医,唯有严宵寒远远地站在一旁,容色寡淡,事不关己,在这关键时刻反倒在走神,像个局外人。

众人行过礼后,让开一条路,傅凌跪倒在御榻旁,含泪唤道:“皇上……”

长治帝眼皮微微一跳,似乎对她的声音有反应,可始终没睁开眼睛。傅凌将他枯瘦的手攥进掌心,泣道:“陛下放心,臣妾一定教导好晖儿,不负陛下殷殷期盼。”

长治帝的手指在她手中抽动了几下,气息微弱如风中残烛。据说人死前都会有一段奇迹般的回光返照,然而御医屏息静待片刻,长治帝终究没有再清醒过来,就在众人的注视下,慢慢停止了呼吸。

“娘娘节哀。”

不知过了多久,严宵寒走上前,在傅凌背后轻声道:“皇上驾崩了。”

此话一出,养心殿内所有人齐齐跪倒在地,严宵寒见傅凌还在发愣,只好出声提醒道:“娘娘?”

傅凌极缓地眨了一下眼,眨掉了眼角最后一颗泪珠,朝一旁的元振伸出手。

元振忙将她扶起来。严宵寒退到一边,拂衣跪下。

“皇上……驾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