缉凶西北荒 第46章

作者:白云诗诗诗 标签: 近代现代

他逐渐长大了,样子越来越像他的生母,端庄里透着俊美——外人看来是像他的养母,总而言之就是漂亮——许多女孩子红着脸找他玩,男孩子也喜欢亲近他,而梁旭全都拒绝了。

我得离他们远一点,梁旭想,他们对我挺友好的。

没有人能理解他的惶恐,从出生到十五岁,他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又一个亲人离开。他的命似乎就是为了告别一切亲爱的存在。活像播电视剧一样,每隔那么一段日子,就要有人和他永别。

戏散了,他们就下场了,而他一个人留在舞台上,其他人,再也不回来了。

他怕,也怨,怕梁峰再离他而去,怨人的命为什么如此不同。好在梁峰或许是因为对他格外严厉,居然健康无事。

梁旭时常神经质地跑去接梁峰下班,他站在路口,担心他父亲会因为突如其来的车祸没了。

那是一段挣在灰暗里的青春期,梁旭一直在想,想自己纠结的人生到底是从什么地方开始出错?

一切好像就是因为金川案才开始,如果没有金川案,没有阿陵案,那么也许他的母亲就会顺利产下女婴,那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茹玉芝也不会死。

他想起许多年前房正军对他的承诺,他眼巴巴地等着房正军,等着英雄的关中警方破获凶案。然而四年过去了,五年过去了,没有人提起这些事了。

好像无事发生过。

那时大家都学会上网了,他在网上偷偷地翻查金川案的消息,结果令人大失所望,原来金川案居然有嫌疑人的,不是什么线索都没有的,可是嫌疑人被无罪释放了。

放人的,就是当初对他信誓旦旦的房正军。

长久的等待、渴望解脱的心情,在失望之下,理所当然地就变成愤怒,而无声的愤怒之后,就是压抑下来的绝望和茫然了。

但他得学会自我排遣,我的命也许不算太坏,梁旭想,我死里逃生,这已经是个奇迹,遇到梁峰和茹玉芝,也是一个奇迹。人生能有几次奇迹呢?

所以我得活下去,珍惜这条来之不易的命。

他比任何人都热爱生命、敬畏生命,他愿意别人活着,希望别人活着。高考前夕,梁峰希望他报考一所警校,或是像茹玉芝所期望的那样,去考艺术学院。梁旭却想考医科大学。

“我想学医。”他祈盼地看着父亲:“治病救人。”

梁峰默然片刻:“这是好的。”他点点头:“当医生更好,爸支持你。”

他是个聪明人,学习用功,高考当然也很顺利。梁峰不舍得他远离家门——其实也是不放心他一人在外,因此就报了本地的长安医科大学。

他无比期待自己登上手术台的那一天,期待那一天能看到有人从自己手中活转过来。

只是学医当然不会一上来就治病救人,刚开始都是枯燥无聊的专业课。

大学第一年,他热衷于参加各种献爱心活动,学校里为了培养学生的职业精神,大一的学生会组织起来到去医院学习——说是学习,其实就是去做打杂的义工。一来培养团体精神,二来感受一下医院的氛围,了解一下自己未来的工作环境。这跟实习有点接近,但是比实习要宽松许多。

那是五年前,大一下半学期的春天,他们到秦都医院去参观学习——公立医院就不要想了,忙得要死谁有功夫理你。私立医院盘算着能招来几个医科大学的毕业生,因此特别欢迎。他们在医院里笨手笨脚地帮忙,干的基本上是护工的活儿,重病患是没有机会去碰的,也就是给老弱病残倒倒尿壶翻翻身吧。

当然了,你要是鸡贼一点,也可以偷个懒,在各个楼层晃两圈儿,反正最后活动记档都是一起的。

梁旭倒没偷懒,只是干活儿干得快,他分派的床位是个老先生,奈何旁边还陪了个老太太——两个人不是夫妻,是夕阳恋。梁旭不幸做了高龄电灯泡,站在那里横竖都碍眼。

老太太不好意思讲,老先生就开口了:“小伙子,你能不能出去,让我们自己说会儿话。”

这个梁旭懂,他腼腆地一笑,退出去了。

他在各个楼层来回张望,就算没有事儿干他也舍不得离开——他就是喜欢医院,喜欢它来苏尔水的气味,84消毒液的气味,酒精的气味,他总觉这些味道天生就是救死扶伤的。

有间病房开着门,梁旭想把它关上,可是又发现里面没人照料。

病床上的人是个年轻男孩,连着呼吸机,输着点滴,下面还连着导尿管,应该是昏迷了。这情况跟病房的档次不太符合,梁旭越看越好奇,情不自禁就走进去了。

男孩儿躺在床上,脸色苍白,闭着眼,一动不动。他的睫毛长得惊人,梁旭瞧见一只透明的飞虫落在上面,而那睫毛也没有任何颤动,他躺在那里,像睡着了,更像死了。

睡美人。

梁旭心里突然冒出这个词儿。

然后他又看到男孩额头上的淡红色瘢痕,它让人觉得可惜,又含着一种诡异的娇美,它刻在这男孩脸上,仿佛是一道生命的印记,要告诉别人,他还活着,还有血在流着。

这可能是撞到头了,梁旭心里偷偷地评估,不知道躺了多久,这看上去不是一天两天了。

他走出病房,喊了几声“这屋家属呢?”没人过来,于是只好又走回去,或许是因为这个男孩看上去太瘦弱、也太苍白,他整个人都有种濒临生死的楚楚可怜。

梁旭瞧见他眼角余积着泌出,旁边就放着纱布和净水,他不由自主地用镊子夹起纱布,替这个昏迷的病人拭净了脸。

出于一种刚刚从医的多事心情,他偷偷地掀开了病人的被子,试着检查了一下病人的大腿,看了大腿,干脆又看了屁股,又检查了背部——还好,没有褥疮,这说明他还是得到了不错的护理,可是家属跟护工去哪儿了呢?

检查完毕,他更觉得同情了,因为这个年轻的病人瘦得只剩一把骨头了。

希望你能快点醒过来。

梁旭握着病人的手,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醒过来就可以做很多事了,躺着多可惜。”

——就在这一刻,仿佛是回应他的呼唤,病人的手突然抓住了梁旭的手指。

梁旭吓了一大跳,一时间无法判断这到底是病人苏醒抑或仅仅只是生理反射,他小心地摇动手指,想从病人手中脱出,而对方攥得钢筋铁桶一般,根本挣不脱。

再接着,这男孩从面罩下面,艰难地张嘴,只是极其微弱地一张一合,但是显然,他醒了。

梁旭放声大喊:“8622的病人醒了!有没有人!有没有人!”他按响了床头的护士铃:“护士站吗?8622病人醒了!”

——不知你是否见过那种特殊的沙漠植物,平日里常常枯萎着、蜷缩着,但是只要放进水中,它就一整个儿地舒展开来,甚至转瞬之间就青翠欲滴,然后甚至要开出花来。

就在他大喊的当口,这病人就像见水的植物一样,先是握紧了梁旭的手,一根手指,两根手指,他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把梁旭整只手都紧紧攥住,嘴巴张开了,眼睛也跟着睁开了——他是太久没有苏醒了,他睁开眼睛也不会转动,他像只刚出生的雏鸟一样,长久地、他长久地盯着梁旭。

他望着他,在春光里,空气里浮动着轻尘,他全身所有细胞都因为突然复苏而活跃起来,口角渗出涎液,眼睛似乎也渗出泪水。

梁旭怔怔地看着他,他亲眼看着一个生命在他眼前活跃起来——的确,这和他毫无关系,但他第一次有了这样的感觉——不是别人因他而死,反是别人因他而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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