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顺颂商祺
盛绥反倒像个受训的孩子,垂头丧气地,被提溜到他对面,接受 “审问”。
“为什么盛权说你害了我家?” 季维知现在冷静下来,能分辨出盛权话中的漏洞,也相信他的二爷不是那种人。
只是他实在气,得亏自己长了脑子,但凡换个人早拎包走了,那盛绥还能找谁做这些可怜像?
可看盛绥这么颓丧,他又实在心疼,索性撇开眼,不看了。
盛绥从头开始说,一点点揭开那些秘辛,只是声音不大,一手替季维知揉着伤口,一手紧张地抓着沙发垫。
“我早在十多年前就认识你父亲。” 盛绥说,“我第一次见季先生,是在银钱业的酒会上。他慷慨陈词,鼓励两业匡扶国货,让我受益匪浅。从那以后,我俩就熟络了,他经常教我一些实业常识,还鼓励我加入他开办的济善会。”
季让曾经是有名的银行家,但他每每提起金融,说的却不是一厘变三厘的翻云覆雨,而是这些虚无的数字能为孱弱的实业市场带去什么。
可是,彼时的巡抚势力贪墨成风,本该扶持工厂的拨款被中饱私囊,让本就夹缝中求生的民营企业更加难以为继。
“季先生总说,钱来钱往救不了这世道,得从根儿上改。” 盛绥胸口憋闷,声音低沉,“于是他偷偷开办济善会,招揽泊城的有志之士,为争取劳工权益而奔走;他还拿自家的船舶替后方送货,一厘钱都不收。”
季维知那时太小,对这些没有印象,但隐约记得父母总会讨论什么米面粮油,他还懵懂地去问,家里不是有很多米吗,为什么担心这些?季让就笑着说,小维知不能光看自己,天下还有许多人在挨饿受冻——而眼前的盛绥,不知为何,跟这些久远的记忆重合了。
盛绥接着说:“我就是那时加入济善会的。但毕竟我父亲…… 他跟巡抚之流走得很近,所以我只能偷偷地活动。除了季先生,没人知道我已经是济善会的核心成员。
“凭着季先生在各界的人脉资源,我们捅出好些官府里的走私交易,配合其他地方查巡抚的黑账;季先生自掏腰包投资了桐油厂,请许多技术人员参与研发……”
“也许是这片苦心挡了太多人财路。七年前,济善会忽然被指账目流水有缺口。巡抚坚称会里有人挪用善款,下令要严查。” 盛绥注意着季维知的表情,说得小心,上完药后小心翼翼地离开他的手,单膝跪在一旁,“这个指控本就蹊跷,济善会又声名在外,官府总不适合出面。所以,巡抚把案子委托给一位黑白通吃的人去办。”
季维知茫然地抬起头,看到盛绥眼里闪过一丝厉色。
“这个人你大概有耳闻。” 盛绥攥着垫子的手愈发收紧,语气也渐渐急促,“他姓许,后来成了租界的华董。”
第45章 旧事(下)
季维知张了张嘴,试探着问:“许董事就是…… 你后来拉下台的那位……?”
“是,他那时候还善名远扬。” 盛绥点点头,掐住发胀的太阳穴,说:“一开始,我们被他的好名声骗得团团转,真的以为他会秉公办案。季先生还安慰我说,身正不怕影子斜。
“没想到,许董事抓了十几个会员,严刑拷打,逼他们指认季先生贪污。他们死都不从,于是许董事放出话说,他们要么自己顶罪认了这个资金缺口,要么咬死季先生。不然,就一天杀一个……”
听到这,季维知已经猜出个大概。血液直往颅内涌,冲得他眼前一黑。
“济善会人人自危,季先生担心再这么下去越来越不好收场,于是……” 盛绥深吸一口气,声音颤抖,“他让我造一份指认他贪污的账本…… 交给许董事。”
季维知一动不动,心脏感受不到疼,也忘记怎么呼吸。
盛绥更不平静,懊悔又烦躁地揉乱自己的头发,“我当然不同意。我们吵了很久,还是没达成一致。最后他急了,说他这些年跟巡抚唱反调,早就被宵小之辈盯上。
“所以,这次就是场冠冕堂皇的报复,许董事和巡抚都是专冲他来的!就算不把他交出去,他们也不会放过他。而且到时候,说不定济善会还会被一锅端掉!”
当时的盛绥只能妥协。毕竟是盛家的孩子,在济善会一直藏得很深,由他出面最不会引人怀疑。与其等对面冠上欲加之罪,不如自己掌握主动权。所以盛绥特意把账本做得漏洞百出,这种 “证据”,就算拿到堂上也根本站不住脚,却能因为查账为济善会成员争取足够多的离泊时间。
到时候,会员既能安全脱身,季让也断不会承认贪污,就凭那份假账本没法定罪,盛绥有的是办法打通关节把季让再救出来。
季维知的心脏好像被铁锁牢牢箍住,他喘不过气,下意识想抓住什么,可在空中胡乱挥舞半天,只有男人温暖干燥的手伸了出来。那手伸缩不定,主人犹豫着回握季维知,不再说话。
季维知哑着声:“我没事,你接着说。”
盛绥狠心闭上眼,替季维知揉着肿起的伤处。
“你父亲嘱托的最后两件事,一是立刻转移济善会的运转资料,暂停一切活动避风头;二是不要让桐油厂和轮渡落到别人手里,这是他最看重的产业。” 盛绥担忧地看着他,“最重要的…… 就是你。”
季维知双眉一蹙,转身扑到桌垫里,发出闷闷的呜咽声。
“我也没别的法子,本想着先保住济善会,等到提审时救出季先生。可没想到……” 盛绥险些哽咽,死死握着季维知的手,指节都发白,“季先生甚至没来得及进官府。”
许董事在拿到账本后,竟然没经查证就直接放火,烧杀抢掠。那一夜季家火光冲天,满城惊惧。可巡抚却对外称,季氏夫妇贪污受贿,畏罪自杀。
盛绥好像被什么噩梦魇住,呆呆地望着季维知的眼睛,“对不起…… 太迟了,我去得太迟了……”
屋里静得可怕,只剩壁炉里劈里啪啦的火苗声。
季维知从惊惧中缓过神来,无声饮泣,却一滴泪没流,两眼空洞洞的,只有心脏在狂跳。
盛绥说完旧事,气息也变得沉重,每一口都像在吞吐窗外凛冽的寒风。
“呼剌剌地,大厦倾,猕猴散,大家疯了似的从季家捞好处。” 盛绥冷笑着,“等我回过神来,许家早就凭着‘办案有功’,跟巡抚一起倾吞了季先生的大部分遗产。
“眼看着他们还想对桐油厂下手,我实在不想看那些研究资料和仪器落到投机者手里。可我那时资历浅,也不太懂经商,唯一的出路就是先劝我爹出手,日后再从长计议。
“所以,你没骂错。桐油厂,确实是我抢来的。那天我出现在季家,也的确不是巧合……” 盛绥闭上眼,“是因为,有季先生的嘱托。”
所以他才打算把桐油轮渡有关的一切都跟盛权剥离,然后干干净净地,还给季维知。
季维知抽了口气,忍了好久的眼泪在打转。
“愧疚是真的,怯懦是真的,害怕也是真的。” 盛绥接着说,“但我从没想过要让你受苦。”
季维知心都被掰成好几瓣儿,一时不知道该为谁疼:“所以你去军校前总是不着家,是去参加……。”
“是。” 盛绥不用他点明,心照不宣地点点头。
“怪不得。” 季维知噙着泪,哭腔挺浓,“怪不得你一直排斥商场。”
见过了蝇营狗苟,盛绥怕自己也变成那样。没想到,他最后还是成了一个,不择手段的商人。
盛绥想伸手替季维知擦擦泪,动作到一半忍住了,只递出去素净的绣字手帕,“后面的事,你都知道了。”
后来,盛权因为长子丧命而崩溃,不惜用打伤盛绥为代价逼他退伍。
盛绥当时本来有更多选择的,但他想,既然已经回不去队里,还不如就继承季让的遗愿。
于是,他在养伤时跟盛权做了个交易:要去 X 国学商可以,但必须把桐油厂和轮渡公司的理事权交给自己。
盛权就这一个孩子,家大业大,厂子就当送给他玩票了。盛绥接手后成长得也快,花了一年时间,将生意做得有声有色,甚至替济善会在当局合法注册,从此光明正大地行善仗义。
随着盛绥羽翼渐丰,盛权终于让他做更富挑战性的竞争——比如,与许家争租界华董的位置。
借这个名头,盛绥耍了点上不了台面的手段,将许董事赶下马,还请了许多家报社公开前任巡抚与许家的暗账。
本来到这一步就可以停了,可盛绥咽不下这口气。他找到了许家的妻小,将她丈夫的桃色照片曝光,把那位大小姐硬生生气跑了。许董事背靠的巡抚轰然倒台,许家光辉不再,许董事只能成天靠大烟解忧度日。
盛绥等他败光家底后买下许宅,把他赶了出去。后来,许氏身败名裂而死,家破人亡,连块碑都买不起。
故事到这儿可算是皆大欢喜。巡抚下狱,许氏崩离,季家翻案,生意兴隆,大仇得报。
只是鲜衣怒马的盛寻山再也不见了。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第46章 我跟!
听完这些,季维知已是满脸水光。亮晶晶的眼睛眨着,睫毛上都沾着水珠。
“你为什么不早点说!” 季维知不糊涂,他知道冤有头债有主,也知道盛绥已经拼了全力在保全大局。
要不是盛绥把他保护得这么好,他也许连活下去都透不过气,又哪里能长成现在的样子,还有闲心去质问对方为什么不开口?
这世道本就难两全,做选择的人永远是最无奈最痛苦的那一个。盛绥隐忍缄口这些年,无非就是想让他快乐无忧地长大。
想到盛绥受过的伤,季维知心疼得不知该怎么办,又自责又难过,哭得嗓子都疼:“我、我在饭店还那样埋怨你,早知道这样我就……”
“就”半天也没 “就” 出所以然来,季维知抽了抽鼻子:“对不起…… 二爷,对不起。”
盛绥忽然起身,用手心遮住他的嘴唇。
“该道歉的是我。” 盛绥声音极轻,像护城河的晚风,“我当初确实年纪太小,太莽撞。如果我想个更保险的法子,如果我运作济善会时再分点心神在你家,可能姓许的就不会那么肆无忌惮,结局也不会……”
然而他那时也不过二十出头,冒着生命危险保住济善会已是不易,季维知哪还能苛责他没未卜先知。
季维知拿开唇上的手,放在掌心,一边安慰地捏着,一边伸手在盛绥紧蹙的眉心点了点。
“我心心念念不想伤了你,到头来,还是让你哭得这么伤心。” 盛绥捉回他的手,放在嘴边,近乎虔诚地贴着,自嘲道,“所以年岁增长又有什么用?你总担心自己被当作长不大的小孩子,可我甚至觉得有时候你比我更成熟。瞧,我白活这九年,还得你教我怎么样才叫疼你。”
季维知猛地摇摇头,鼻子皱成一团,像个小苦瓜:“没有!不是的!我刚刚说的气话你怎么也当真……”
“知知心软,我知道。” 盛绥一直跪坐在季维知脚边,腿麻了,起身时右脚都没太有知觉,“可我这毛病确实也不该惯着。”
这是要敞开心扉的意思。季维知便挪了挪,给盛绥让出位置坐,睫毛上还挂着水滴:“我也有很多毛病,我对你任性,总是闹你,还很麻烦很别扭。”
小孩神态这么认真,好像要把心窝子掏穿给人看。
盛绥抚摸着季维知的头发:“你再怎么闹都最是可爱。可你越招人疼,越对我好,我就越怕你知道真相后会怪我,会离开。”
“我哪里会怪你…… 我都快疼化了……” 季维知揉了揉眼睛,语气却很倔强,“但那些事你完全不用一个人扛的!”
年轻人不用瞻前顾后,暂时没法理解盛绥的担忧,更不明白成年人的世界哪来这么多不可说。
他忽然拽住盛绥的手,有些压迫性地看着对方眼睛,“二爷,你看着我。”
四目相对,一个刨根问底,一个是心虚模样。
“为什么你总是预设我会离开你,” 季维知直勾勾地盯着他,疑问句里却是笃定,“你到底在怕什么?”
“我在怕什么……” 盛绥重复这句问话,苦笑着掏出打火石,喉头动了动,“我怕我,不配站在你身边。”
季维知失语,静静看着他。
蹭地一声,盛绥点亮了打火石。
“我之前手受伤,那段时间对你忽远忽近,无非就是觉得,你年轻,你前程似锦,你家世清白,没必要在一个臭名远扬的男人身边荒废你的未来。” 盛绥的声音平静而残忍,“我的手废了,家也废了,我不想让我摆在心尖尖儿上的人跟我一起背着前尘旧事的债,甚至跟着我一起提心吊胆遭人骂。
盛绥说着,苦涩地摊开手,晃了晃虽然还算利索,但可能没法再恢复更多功能的肩膀。
季维知急得嗓子都不好使了,又巴巴地跑过去,搂住盛绥的腰,难受得只剩下气声:“你不配?”
盛绥眉头紧蹙,低着头,看小孩哭,疼得指尖心肝都在颤。
季维知又急又气:“我努力了这么多年,就是为了能离你近一点,你告诉我你不配?你不配的话全天下就没有人配了!从都到尾你都没资格说这种话,你就是全天下最好的!”
说着,季维知好像想起什么似的,从盛绥怀里挣开,满屋子翻箱倒柜,终于在书架旁找到一本蓝色的本子。
他情绪激动,话卡在喉咙半天出不来,急得把日记本摊开,扔到盛绥面前后眼泪还是跟没闸似的止不住,“你看好了!这是我的日记,我敢在你面前一个字一个字念给你听,你敢把心里话说出来吗?
“盛绥,盛寻山,盛二爷!你是我仰望了七年的人,我拼命够了这么久都还是只能仰望你。你看,你是我踮着脚都抓不到的星星,凭什么那样说自己?”
癔症撒够了,季维知稳了稳声音,深吸一口气,“二爷我告诉你,我从十七岁开始,就喜——唔……”
一直默不作声的盛绥忽然站起身,将他一把揽进怀里,堵住他的嘴,撬开他的牙关,搅动他的舌头,夺走他的呼吸。
吻铺天盖地压下来。压抑,急切,又满怀深沉。
季维知脑袋嗡嗡作响,甚至没反应过来嘴里温热的软物是什么,就被上涌的气血冲散了思绪。
口腔里是暧昧的声音,脸上是湿凉的泪。季维知招架不住这么狠的吻,五脏六腑都被热气充满了。太热,透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