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百万
“怎么喝了这么多?” 江弛予拧开瓶盖,把水递给郁铎,他一看那人的狼狈模样,心里就揪得难受,于是又补上了两句:“自己什么酒量,心里没数吗?”
说完,江弛予索性眼不见心不烦地移开视线,但没一会儿,目光又像不受控制似的,转到他稍微回了点血色的唇上。
“你以为我想喝。” 吐过之后,郁铎一下子舒服了许多,头脑也跟着清醒了不少,他接过矿泉水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说道:“不喝的话,你们下半年和我一起去要饭?” 郁铎将手里的矿泉水瓶举到眼前,仔细打量着上面的标签:“这矿泉水得多少钱啊?又浪费钱。”
“我请你,不用你还钱行了吧。” 江弛予被这人气得牙痒痒,此人怕不是貔貅成精,都这样了还不忘抠门。
“那还差不多。” 郁铎一听,又眉开眼笑地喝了起来,仿佛刚才吐得要死要活的人并不是他。
二人这边正说着话,对面售楼部的大门突然打开,一位烫着卷发的漂亮姑娘踩着八厘米的小高跟,送客户走了出来。
为了更好地卖房,如今的售楼部建得一个比一个奢华,看上去就像是一座恢弘的大宫殿。高耸的罗马柱,巨大的大理石拼花地板,明亮的落地窗里灯火辉煌。从内到外透露着 “穷人勿入” 这四个大字,让人觉得高不可攀。
在姑娘 “哒哒哒哒” 的脚步声中,郁铎喝水的动作停了下来,目光完全被门里那触不可及的光亮吸引。
夺走他全部注意力的不是眼前这位漂亮姑娘,而是大屏幕上那绚丽多彩的项目宣传片——卓越地段,超大社区,创造温馨生活,坐享幸福人生。
江弛予注意到郁铎的目光,送客人离开的姑娘也看见了。她站在大理石台阶上,笑着朝郁铎问道:“先生,看房吗?”
清脆的声音让郁铎回过了神,所在的光亮在瞬间退去,他依旧坐在冰冷的小三轮上。
郁铎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他指了指自己的鼻子,大方地笑道:“你看我像买得起的样子吗?”
“那又有什么关系,提前了解一下,说不定将来就买得起了呢?” 姑娘听郁铎这么说,立刻就笑了起来,她伸手将厚重的雕花木门推得更大了一些,对二人说道:“看看又不花钱,快进来吧。”
有那么一瞬间,郁铎是心动的,但他看了眼江弛予牛仔裤上的灰,又看了看吐得一身狼藉的自己,还是决定不给女孩添这个麻烦。
他笑着对她说道:“谢谢你,以后有机会吧。”
“行,没问题。” 女孩没有强求,她踩着细高跟走下台阶,来到二人面前,从自己的小口袋里掏出两张名片,给郁铎和江弛予一人递了一张。
“我叫 Rebecca。” 女孩笑着他们说道:“以后需要买房的话,记得来找我哦。”
第19章 同病相怜
郁铎来的时候搭着老周的奥迪,回去时坐的是江弛予的小三轮,不过这对郁铎来说都没什么区别,刚一上车,他的眼皮就重得睁不开。
大概是折腾了一整个晚上,这会儿醉意彻底翻上来了。
江弛予正专心骑着车,突然有一团毛茸茸暖烘烘的东西拱上了他的后背,白酒特有的曲香随之飘来,里面混着些许郁铎的气息。
江弛予整个人都僵住了,背脊瞬间绷成了一条直线,似是为了证实自己的猜想,趁着等红灯的时候,他飞快地回头望了一眼。
贴着他的后背,果然是郁铎那颗脑袋,那个人侧着身体闭着眼,看上去像是睡着了。
前方的红灯闪又闪,倒数计时结束,绿灯亮起。容不得江弛予多想,小小的三轮车被拥挤的车流推搡着继续前进。
回家的路上,江弛予又想起了不久前郁铎在售楼部前的那个反应,他认识郁铎这么久,从没在他的脸上见过这样的神情。
思绪翻飞之间,他竟然把徘徊在心里的问题问了出来:“郁哥,你这么些年钻进钱眼里出不来,是不是为了买房子?”
言毕,江弛予又觉得自己的猜测毫无道理。在这座城市买一套房子,是他们这种阶层的人想都不敢想的事情。哪怕是一辈子不吃不喝,都未必能买得起脚下的一个平方。
就算这些房子是他们这些人没日没夜一块砖一块瓦垒起来的,房子里的美好生活,也与他们无关。
江弛予料想郁铎睡着了,没有听见他的话,没想到身后的那个人突然动了动脑袋,说:“是。”
说完,郁铎揉了揉脑袋,抱怨道:“什么钻进钱眼里,你小子怎么说话的?”
江弛予假装没有听见这后半句,又把话题拉了回来:“为什么会想买房?”
“没为什么,你上大街上随便拉个人问问,谁不想买房?” 郁铎的脑袋昏沉得厉害,他依旧倚靠在江弛予的背上,微微睁着眼睛,看上去像是随时都会睡着。
“有个落脚的地方,每天都在自家的床上醒来,不好么。”
不用担心明晚睡在哪里,也不用瞧谁的脸色过活,风吹不着,雨淋不到。
江弛予大胆想象了一下这样的生活,笑道:“听起来是挺好。”
“我没和你说过吧。” 郁铎这会儿精神了许多,他望不断后退的街景,像是突然想起还有这么件事儿似的,对江弛予说道:“我有四个爹,厉害吧。”
江弛予摇了摇头,但很快又意识到,郁铎看不到他的动作。
过量的酒精勾起了郁铎的表达欲,他不是很在乎江弛予有没有在听,自顾自地说道:“四岁那年,我妈就和我亲爸离婚了,后来她又带着我结了三次婚。” 郁铎说:“我从小就辗转在各种各样的家庭里,喊不同的男人爸爸,还有好几个已经记不清模样的哥哥姐姐。”
这是郁铎第一次向江弛予说起自己的事,自从江弛予认识郁铎以来,他从未提过自己的家人。
电视上总说,父母关系恶劣对孩子的成长不利,家庭不稳定有害孩子的生长发育,但郁铎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稀里糊涂的长大了。
他这四个爹的经济条件各不相同,在郁铎的成长过程中,有一段时间是出入都有司机,读着私立贵族学校的小少爷,当然更多的时候都是混迹街头的混混,直到高一那年,他的母亲去世,他也因故辍学,从此跟着陈力出来打工。
郁铎的声音很低,断断续续地在身后响起,让江弛予的心里生出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
不过他没有资格安慰郁铎,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装作浑然不在意的样子:“听上去,你妈和我妈差不多不靠谱。”
“差不多吧。” 想起母亲过去的事,郁铎忍不住笑了,但他很快又说道:“不过她很爱我,一辈子都在为我付出。”
“那你妈妈是怎么…” 说到这里,江弛予突然停了下来。现在再说这些旧事,不过是徒增伤心,没有任何意义。
“你想问我妈妈是怎么死的?” 郁铎倒是不怎么在意,他的语气十分平常地说道:“她是自杀的,上吊,被人发现的时候已经没气了。”
郁铎的母亲在二十岁时就嫁给了他爸,是个有点浪漫,又有点理想主义的人。无论在感情上受过多少次伤,她都对爱情怀抱着热忱,每一次都全身心地投入。
她在第四段婚姻里,遇见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垃圾,男人玩弄了她的感情骗走了她存着给郁铎上大学的积蓄之后,堂而皇之地把新欢带回了家。
“那年我住在学校里,每三个月回家一次。我妈的尸体都烧成灰了,我才知道她自杀的消息。”
得知了母亲的死因之后,十六岁的郁铎带着刀等在男人下班的路上,准备和他同归于尽。
“后来呢?” 听到这里,江弛予有些紧张,不过现在郁铎好端端地在这里,当年应该没有闹出什么大乱子。
“后来我和他一起进了医院,那男人倒是没什么大碍,我就比较倒霉了,一动手就被夺了刀,腰上挨了一刀就算了,小腿还被打断了。”
郁铎的腰下一寸的地方至今还有一道刀疤,看上去十分狰狞可怖,就是那个时候留下来的。
郁铎提起的是一件旧事,他把这件事连骨带血地咽进肚子里,反复消化多年,已经掀不起波澜。
然而在江弛予听来,却像一记大铁锤,砸得他的胸口嗡嗡作响,许久不得平息。
他想回头看那个人一眼,但他的眼神,一定会暴露他的心绪。于是江弛予继续骑着车往前走,若无其事地说道:“没想到你也有吃瘪的时候。”
“废话。” 郁铎不觉得被人缴了家伙有什么丢人的,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那个时候我和你差不多大,当然不可能是他的对手,换做现在可就不一定了。”
江弛予尽量表现得事不关己,用两个字评价:“嘴硬。”
“嘿,江弛予,翅膀硬了你。” 郁铎一听就不乐意了,当即就要起身给这小子一点颜色瞧瞧。江弛予故意骑车碾过路面上一个凹凸不平的小坑,又把郁铎给震了回去。
之后他还要没事人似的补上一句:“天黑路滑,坐好。”
男人因为心虚,没有追究郁铎的法律责任,但郁铎还是因为这件事被学校开除,早早跟着陈力出来打工。
他没有钱,没有家人,也没有未来。在每天机械麻木的工作中,想要有个家的那点执念,成了支持他走下去的唯一理由。
非要做点什么,他这段一眼就能望到头的人生,才能有一点意义。
“你妈没了的那天,你是什么感觉?” 郁铎轻声问江弛予。
江弛予默了默,给出了煽情情感节目里常见的标准答案:“我再也没有妈妈了。”
一辆小轿车打着远光灯迎面驶来,大灯晃得江弛予的眼前眩白一片,又过了好几秒钟,他才重新看清了前方的路。
江弛予眯了眯眼睛,给出了答案的后半段:“我解脱了。”
小三轮穿过了繁华路段,四周逐渐僻静了起来,路灯到了这里都变得暗淡,路边不少店铺已经半拉下卷帘门。
小风拂在脸上,睡意卷土重来,他没有对江弛予这个不怎么符合世俗道德标准的答案发表什么高见,重新闭上了眼睛。
江弛予察觉到郁铎睡着了,于是放缓了车速,载着郁铎,一路往工地行去。
第20章 三里亭
这场酒后谈心,并没有拉近郁铎与江弛予心灵之间的距离。
第二天天一亮,两人该拌嘴时拌嘴,该抬杠就抬杠,这对 “难兄难弟” 之间,没有半点互相怜惜之意。
夏末接连数场的暴雨,让全年无休的工地停工了好几天。在不能开工的日子里,郁铎请老周和甲方老板吃了几次饭,洗了几次素脚。
工程能不能拿到手尚没定数,听老周那边说法,应该是十拿九稳。
甲方回请郁铎吃饭那天,郁铎带着江弛予一起去了。江弛予一露面,老周就像见着了亲儿子似的,给他全方位夸奖了一通。
大概因为有江弛予这个未成年在场的缘故,当天的气氛十分健康和谐,酒没多喝,荤段子没多讲,一吃完饭,众人就早早散了。
老周他们有没有午夜场安排,郁铎不知道。反正饭局一结束,他就带江弛予先回了工地。
回去的路上,江弛予在路边摊上买了一盏台灯。他打算把灯架在上铺的围栏上,方便偶尔睡前看书。
郁铎没有多问什么,叉着手坐在车上看江弛予和老板讨价还价。回去之后,他就让四毛帮忙把这盏灯装了起来,还顺手换了一颗瓦数更高的灯泡。
第二天傍晚,气象局发来了这周的第三次暴雨警报。到了晚上十点,大雨准时落下。
今夏多雨,人们早已见怪不怪,但今天这雨势这属实吓人,天像是被高耸入云的塔吊捅破了个大窟窿,哗哗往下漏水。
郁铎整个晚上都在组织大家做防洪准备,在几个易进水的节点,用沙袋垒了一层又一层。江弛予盘点完仓库,立刻出来帮忙,又被郁铎赶了回去。
“马上好了,别跟这儿裹乱。” 郁铎接过江弛予手中的沙袋,就把他往宿舍的方向推:“回去干你自己的事去。”
郁铎收工回去的时候,江弛予正如往常一样在自己的床上看书。他看书很认真,时不时提笔在草稿上写上几笔,连郁铎回来了都没有察觉。
自从装上床头那盏台灯之后,江弛予每天晚上都是如此。有时郁铎半夜醒来,上铺这盏小灯依旧执着地亮着。
枕头旁放着早早准备好的毛巾和干爽的衣物,郁铎没有多问,也没有去打扰。他脱下雨衣,准备先去冲个澡。
刚刚沙袋还没来得及堆完,雨就落了下来。在这样的倾盆大雨面前,雨衣是派不上用场的,在外面的所有人没一会儿就被淋成了落汤鸡。
郁铎雨衣才脱了一半,口袋里的手机突然就响了起来。他掏出手机一看,发现电话是林胜南打来的。
“胜南姐。” 郁铎将胳膊从雨衣袖子里抽出来,来到窗边小声接起了电话。
耳边先响起的是杂乱的电流声,而后才断断续续传来林胜南的声音。信号刚平稳下来,就听见林胜南在那头焦急地说道:“郁铎,我这边店里进水了,快…”
林胜南的话还没说完,听筒里传来 “啪” 得一声响,电话挂断了。郁铎心想大事不妙,赶紧回拨过去,但此时林胜南的电话已经无法接通。
郁铎没有犹豫,立刻重新穿起了脱到一半的雨衣。
江弛予在上铺注意到这边的动静,他停下笔,探出头来问郁铎:“出什么事了?”
“刚刚胜南姐打电话过来。” 郁铎重新找了一双没有灌水的雨靴,将脚上的靴子换了下来:“她店里可能被水淹了,我得过去看看。”
“等一下,我和你一起去。” 江弛予合上手里的课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