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吴百万
* * *
约杨幼筠一起来家里玩,不知是不是郁铎的一句场面话,但杨幼筠显然是当真了。
星期天的傍晚,有节奏的敲门声响起,林胜南放下手中的酱料,转身出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一对男女,江弛予林胜南自然是认识的,那他身边站着的那个人,一定就是瑰湖的大小姐杨幼筠。
“嗨,你好,你一定就是胜南姐姐。” 杨幼筠是一个外向的性子,一看见林胜南,就热情洋溢地打起了招呼。
林胜南回过神来,连忙更加热情地把两人迎了进来。
江弛予和杨幼筠进门的时候,郁铎正抱着一盆蔬菜从厨房里出来,他抬头看了两人一眼,招呼道:“来了啊,准备开饭。”
不一会儿,冒着热气的火锅就上了桌。
自从江弛予无意间将郁铎的邀请转达给杨幼筠,这位大小姐就真的上了心,每天都念叨着要来郁铎家里拜访,逼得江弛予不得不松口。
想到江弛予回来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正经地和林胜南见过面,于是郁铎索性攒了一个火锅局,把他们一起请来家里吃饭。
不大的饭桌上,林胜南坐在中间,郁铎和江弛予分别坐在她的两侧,眼前的一切似乎一如从前。
但从江弛予进门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动声色地开始观察他们。看着两个表面上相安无事,却始终带着点客气疏离的人,林生南总算愿意承认,有些人和事,是真的再也回不去了。
杨幼筠看似万事不过眼,其实生了一颗七窍玲珑的心,早就察觉到这几个人之间的暗涌。为了活络气氛,她主动拉着郁铎,聊了不少这些年来江弛予的趣事。
杨幼筠讲起故事来绘声绘色,形象生动,这场横跨五年时光的重聚,也因为有了她的存在,气氛逐渐开始放松了下来。
杨幼筠今天上门做客,带来了一瓶香槟。晚饭过后,郁铎拿出三只酒杯,分别给杨幼筠和林胜南一人斟上半杯。
从郁铎家的阳台看出去,视野虽比不上棠村开阔,但也能望见南明山上那不断闪耀的信号灯,三个人就这么坐在阳台上,慢悠悠地喝酒聊天。
江弛予因为开车缘故不能喝酒,所以没有加入他们的酒局。他坐在一旁看着郁铎的侧脸,手指不自觉地搓又搓,终究没有下一步行动。
今晚不过是多看了郁铎几眼,他那经年的心瘾,就又开始蠢蠢欲动。
郁铎看似专心和杨幼筠聊着天,但始终分出一缕神留心着江弛予。他早就注意到了江弛予的小动作,从自己的兜里抓出一大把棒棒糖,塞给了他。
江弛予愣了愣,很快就会过意来,伸手从花花绿绿的糖果里挑出一颗看着顺眼的,撕开包装含进嘴里。
甜腻腻的水果香精味在舌尖漫开,江弛予一时不适应,忍不住皱了皱眉,但那始终带着点焦躁的心情,就这么诡异地被安抚了下来。
杨幼筠坐在一旁,将两人的动作看在眼里,仰头抿了口酒,脸上露出了一抹了然的笑意。这一幕同样也落在林胜南的眼底,突然之间她又觉得,情况可能没有她刚开始认为的那么糟糕。
杨幼筠大富大贵之家出身,又受过高等教育,却和郁铎这个粗人一见如故。两个人一个晚上聊下来,相处得非常愉快。若不是江弛予催促,杨幼筠大有今晚就在郁铎家住下的意思。
一直到晚上十二点,杨幼筠才恋恋不舍地告辞离开。郁铎将客人送出家门后来到窗前,看着楼下停着的那辆迈巴赫亮起尾灯。
今晚杨幼筠喝了点酒,开车这件事自然就落在了江弛予的身上,临出发前,他下意识地通过后视镜,看了眼郁铎家的方向。
杨幼筠注意到了他的目光,调侃他:“实在舍不得走,就让赵助过来接我,你可以留下。”
“没有的事。” 江弛予收回视线,系好安全带,目视前方道:“他只是客套一下,谁知道你真的来了。”
“好奇不行吗?我也想看看到底是什么人让你这么多年念念不忘,再说我不来,你哪有借口来?” 杨幼筠调低座椅靠背,按下车窗:“这么一看,你的眼光真不错,今晚再聊下去,怕是我也要喜欢上他了。”
“我不喜欢他。” 江弛予看了杨幼筠一眼,再次强调了一遍。杨幼筠像是没看似的,笑眯眯地转移了话题。
杨幼筠在郁铎家憋了一个晚上,说什么都要在开车前先抽根烟。她掏出烟盒,从盒子里敲出两个烟,一根塞进自己嘴里,另一根顺手递给江弛予。
江弛予摇了摇头,表示他不抽。
“怎么了?” 杨幼筠问。
江弛予回答道:“戒了。”
“乖乖,真听话。” 杨幼筠当然猜到江弛予为什么会突然开始戒烟,她笑着将多余的那根烟收了起来,没有勉强。
“我们的大业未成。” 一根烟烧到一半,杨幼筠扭头朝窗外吐了口烟圈,又看向江弛予,半真半假地问道:“你现在心愿也算实现了,不会打算半路撂担子不干了吧?”
“我哪有什么心愿。” 江弛予笑了笑:“这时候想退也晚了些,你那几位好兄弟要按耐不住了。”
杨幼筠叹了口气,靠回椅背上,说道:“当年为了 H 市的分公司,几家可是争破了头,我就知道他们突然同意把这块大饼给我,肯定留了后手。”
H 市在瑰湖的全国布局中意义重大,可以说是一块 “兵家必争之地”,杨幼筠的三位兄弟都觉得自己志在必得,没想到最后老杨总把它划给了杨幼筠。
老杨总决定了的事,轻易是不会改变了。三个兄弟谁也不敢在明面上违逆老杨总,也没有为难杨幼筠,而是改走了暗道。
在有心人的运作下,董事会一直在催促杨幼筠和江弛予尽快完成金石集团的入股计划。从现有的数据来看,接盘金石确实利大于弊。但江弛予通过这段时间的考察,更加确定金石的背景和建哥本人,将会是一个极不稳定的因素。
也不是不能为了眼前的利益铤而走险,大不了事成之后,将建哥这个创始人架空。但瑰湖有钱有资源,若是为了拓展 H 市的市场,有的是更好的路可以走,大可不必冒这个风险,也不会给人留下可乘之机。
当然这些内容,在瑰湖出具的评估认定书中是很难体现的。
很显然杨幼筠的兄弟们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们才会如此积极地通过董事会向杨幼筠施压,企图逼迫她完成对金石集团的入股。
如果杨幼筠反对到底,就参她一本专横独行,挑拨她与股东大会的关系,让她无缘董事会。若是杨幼筠硬着头皮跳进了这个坑,那只需略使一些手段,让早早埋下的定时炸弹爆炸,等到 H 市的项目出现危机时,她的兄弟们不但可以以救场之名顺理成章地接管,杨幼筠也会被宣判出局。
现在江弛予以让金石集团先处理好债务为由,暂时放缓了项目进程。但杨幼筠的兄弟们步步紧逼,这个借口拖延不了太久。
楼下的那辆车迟迟没有启动,郁铎依旧站在窗口。林胜南端着一杯茶从身后走上前来,看了眼车窗外那一点猩红色的烟头,道:“那么个大美人成天在他身边,也就你放得下心。”
郁铎的眸光闪了闪,收回视线:“不然怎么办。”
“弛予的手机落在沙发上了。” 林胜南朝大门的方向努了努嘴,一语双关:“你要不要去把他追回来?”
郁铎心里想的是:这是什么傻问题。身体却自作主张,擅自来到沙发前拿起手机,开门追了出去。
电梯很快到达底层,电梯门向两边打开,门外站着江弛予,想来是他也发现自己落了手机,特地折返回来。
“手机。” 郁铎定了定神,走出电梯,将捏在手里的手机递给他。
郁铎可能是一路小跑下来的,呼吸有些急促,江弛予看着他满是笑意地朝自己走来,心里已经草长莺飞,面上还要佯装镇定地说了声 “谢谢。”
始作俑者无知无觉,又从兜里掏出一把傻兮兮的糖果出来,捧到江弛予面前:“糖。”
江弛予在瑰湖大小也是个说得上话的人物,这会儿听话地将糖果一颗不漏地装进口袋里,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他觉得这些甜腻腻的糖果对戒烟好像有奇效。
这会儿手机也还了,糖也送了,正逢电梯门在身后关闭,郁铎伸手挡了一把,回过头对江弛予道:“那我就先…”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位超市的送货小哥就提着大包小包,像一颗小炮弹一般,火急火燎地从大门外冲了进来。
小哥也没想到大半夜楼道里还杵着两个人,一时反应不及,眼看就要撞上郁铎。好在江弛予眼疾手快,一把揽住郁铎的肩膀将他往自己身边一带,这才没有被撞个正着。
送货小哥在最后一秒顺利蹿进电梯,几乎在同一时间,郁铎被江弛予拽得一个踉跄,扑进了他的怀里。
电梯门在二人身后关闭,带着唯一的光源逐渐远去,楼梯间里陷入一片黑暗。
而在夜色遮掩下的两个人,就这么保持着相拥的姿势,谁也没有退开。
楼层显示器上的数字不断上升,到达顶层之后,又逐渐下降。在这无声的倒数中,是谁的胸膛紧紧相贴,是谁的脸颊埋上了谁的肩膀,又是谁的手小心翼翼地攀上了谁的后背,轻轻拽住了他的衣裳。
电梯门再度打开,楼梯间的灯光亮起,送货小哥迈着轻松的步伐从电梯里走出来,看见刚刚那两个人还站在门外大眼瞪小眼。
小哥以为是自己害郁铎错过了电梯,自来熟地拍了拍他的肩膀,一脸歉意地说道:“哎,兄弟,刚刚实在对不住,订单快超时了。”
郁铎欲盖弥彰地轻轻咳嗽了一声,说:“没事,能理解。”
江弛予低头理了理凌乱的前襟,对郁铎说:“你上去吧,我走了。”
郁铎回过神来,说:“好,路上小心。”
第79章 房子一扒 帕拉梅拉
可惜舒心的日子还没过上几天,棠村又出事了。
这段时间,郁铎明面上消极处理,对棠村不闻不问,外界皆以为他黔驴技穷,怕是很快也要退出这个地界。实际上他暗地里组织了工作小组,挨家挨户对居民进行深度走访,逐一做工作。
经过这段时间的交手,郁铎发现自己的态度越积极,对方就越蹬鼻子上脸,开出的条件十分具有想象力。于是他故意冷处理了一段时间,又找人放出了一些类似开发商跑路,棠村将成为三不管地带无人再敢接盘。政策发生改变,明年起以改代拆,不再进行大面积拆迁工作等谣言。
棠村位于市中心,还真是应了那句:“房子一扒,帕拉梅拉,房子一移,兰博基尼”。所以大部分居民也只是跟着闹事,想着多闹多得,按闹分配,并不是真得不想搬离棠村。他们担心如果真的把开发商气跑了,自己又要在这污水横流的地界多耗上几十年,终于退却,不再跟着有心人瞎掺合。
眼看事态逐渐平息,拆迁工作可以有序进行。谁知背后的始作俑者又加了把火,今天天没亮就在工地闹了起来,还把战场扩张到了公司门口。
公司大门外此刻已经被人围得水泄不通,一群大爷大妈举着高音喇叭,精神气十足地控诉着公司的种种罪行,引来了路人的围观。
郁铎的车刚到门口,就被前来闹事的人群团团包围。本地媒体看热闹不嫌事大,也被这里的动静吸引了过来,打着替群众主持公道的旗号,恨不得将各色长枪短炮直接怼到他的脸上。
郁铎好不容易从后门进入公司,芊芊就带了几位 “居民代表” 进来了,郁铎将他们请进会议室,亲自询问了他们的诉求。
郁铎知道自己今天是问不出什么结果,这些人不是来谈条件,而是来胡搅蛮缠的。你和他们讲法律,他们就和你讲人情。你讲人情,他们开始讲道德。你讲道德,他们又开始不知所云。反正讲到最后就是一个意思:之前签过的拆迁补偿协议作废,现在他们单方面宣布要毁约,要么就要给他们每户赔偿一个亿。
郁铎一听,二话不说离开了会议室,并交代芊芊好水好茶地伺候着,他们愿意待到什么时候,就待到什么时候,剩下的事就交给公司法务去处理。
这些刺头也不和郁铎客气,就这么在公司里外闹了三天,每天天没亮就来,警察来了就走,要说不是拿钱办事,任谁都不相信。
这一闹虽然没有什么实际的损失,但还是给郁铎和公司的声誉带来了影响,这些天公司门口的盛况,已经成为了短视频网站上本地频道的小热门,就连郁铎本人的那点儿家底,又被好事之徒翻出来大肆炒作。
郁铎自己也就算了,他的名声本就不这样,原先指着他的发家史做文章的人就有不少,不过这次就连他过世多年的母亲,都被人从坟里刨出来荡妇羞辱。
越到这个时候,郁铎越要沉得住气,他每天正常工作,按时上班,仿佛根本不受影响。
到了第四天的时候,幕后的人果然先坐不住了,芊芊去了一趟棠村,回来时捎回一个消息,说有人要约郁铎在拆迁指挥中心见面。
到了约定这天,郁铎如约到达指挥中心,不大的铁皮房里乌泱泱挤满了一屋子的人。冬天门窗紧闭,又点着油汀,门一打开,烟味混杂着人的皮油味,险些把郁铎顶了出来。
郁铎皱了皱眉,推门走了进去。
郁铎一露面,就引起了所有人的注意,人群主动往两边分开,给他让出一条道。
建哥翘着脚,抽着烟,一脸不耐烦地坐在人群尽头的简易长桌前,看来已经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建哥,好久不见。” 郁铎走上前去,来到建哥对面坐下:“今天怎么想起要到这儿来?”
建哥掀开眼皮看了郁铎一眼,没有马上应声。他称霸城北区数十年,行事作风已成习惯。虽然如今的棠村和他已经没有什么关系,但他仍然像在自己的地盘似的,努了努嘴。
他带来的小弟们见状,立刻就退了出去。
郁铎今天也不是一个人来的,与他同行的同事们纷纷看向郁铎,郁铎略微颔了颔首,让他们也暂且回避一下,建哥今天怕是有不足让旁人听见的高见要发表。
人群退去后,屋里只剩下郁铎和建哥两个人,周遭的空气一下子清新了起来,郁铎总算可以少遭点罪。
“郁铎,棠村这个项目你退出。” 建哥将翘着的腿从桌子上放下来,开门见山。
“建哥,这年头的生意不是这么做的。” 郁铎见建哥这土匪作风,忍不住笑了:“这和直接问我要银行卡密码有什么差别?”
建哥立刻反驳:“这原本是我的项目,是你从我手里抢下来的。”
“我更正一点,是你无力经营被政府清退,我通过合法取得的。” 郁铎伸出手指,在桌面上轻轻点了点:“所有程序都合法合规。”
郁铎搬出了这一套,立刻将建哥从道德高地上踹了下来。
“棠村这地方,一直就是块硬骨头,你拿在手上,未必吃得下。” 这么多年过去,建哥多少还是有点长进,一招不成,立刻变换路线:“你看,你现在拆迁工地上也是一团糟乱,是要进行不下去了吧?依我看与其这么拖着,不如及时止损。”
建哥的这个观点,郁铎可不敢苟同:“棠村最近为什么会出这么多乱子,建哥您比我更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