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角小虞
“十四岁……”蔚迟喃喃道。
忽然,他想起纪惊蛰那对在他十五岁时离世的双亲,想起殡仪馆外,纪惊蛰游魂一般的身影,心中一痛,把纪惊蛰的手握得更紧了。
纪惊蛰安静了一会儿。
两人又走过了一条走廊,转一个回形弯,纪惊蛰忽然说:“迟迟,我真的很想来看这个展。”
“嗯。”蔚迟点点头,“不看肯定要后悔。”
纪惊蛰:“我以为你现在可能没这个心情。”
蔚迟的脚步顿了顿,手也微微抽搐了一下。
纪惊蛰当然也感觉到了。
“但我也不想你一个人回家。”纪惊蛰说,“元祁的事,不是你的错。”
蔚迟眼眶一热,很想脱口而出问:那是谁的错?
从“科技馆世界”出来,发现元祁的“死亡”,蔚迟的情绪一直没有什么波动,保持着冷静、克制、运筹帷幄。
可真的是这样吗?
真的能这样无动于衷吗?
六颗子弹,六个人,可他却自作主张地把一个求生的机会给了一个素昧平生的小鬼。
他什么也没说,纪惊蛰却似乎把他看穿:“如果硬要追责,我们都有错:你在不知道子弹只有六颗的情况下,救了另一个孩子;硕鼠给了元祁一把枪;而我没有赶上他自杀;他自己冲着脑袋开了一枪……甚至蔚远和高求索,他们也占据了元祁可以逃生的机会。”
纪惊蛰身体一转,转到了蔚迟面前,与他面对着面,捉住了他的另一只手。
那只手用力地紧握着,握得青白,微微痉挛,蔚迟几乎已经感觉不到它的存在了。
纪惊蛰用着温柔的、却不容置喙的力量,把他这只手展开了。
一张叠成方块的纸躺在他的掌心,边角已经被汗水晕起了毛边。
纪惊蛰打开那张纸。
胖乎乎的二头身小人,笨拙地摆着英雄姿势,笑容憨态可掬。
旁边的气泡里写着:“嘿!不管你是谁,把你知道的一切告诉迟哥,不然我让你好看!”
元祁性格软弱,没有丝毫脾气,可他的字,竟然出离好看,一笔一逾夕划,铁画银钩、风骨峥然。
蔚迟一直把这张纸攥在手里。
纪惊蛰叹了一口气,一把把他按进怀中:“蔚迟,你至少不要,辜负元祁的决心啊。”
蔚迟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埋在纪惊蛰肩膀上,流出眼泪。
可现在这个元祁,与他们所想的“建筑师”,可以说是相去甚远。
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可是也许……他的牺牲毫无意义。
这就是,最难过、最难过的事啊。
纪惊蛰抬起一只手按住他的后脑勺,轻声说:“没关系,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陪着你的。”
蔚迟哭了一会儿,再抬起头,眼眶和鼻头都红红的。
他有点不好意思,为了掩饰,转头看向前方。
整个美术馆是像肠道一样一通到底的设计,现在他们已经走到了最后一个拐弯处,一旁的提示牌上写着:参观已结束,请带好您的随身物品,有序离开。
他们走到了头,理论上应该马上就出去了。
硕鼠和元祁走在他们前面,他们刚刚又在那儿说了那么久话,肯定已经落下更远。可硕鼠站在最后那个拐角处,一动不动。
蔚迟一抬头,正对上硕鼠震惊的眼神。
蔚迟心脏一沉,冷汗一下子冒了出来。
纪惊蛰又握住了他的手,问硕鼠:“怎么了?”
硕鼠站在拐角处,可以同时看见两条走廊,他看了蔚迟和纪惊蛰一眼,又移开视线看了另一条走廊一眼,表情可以说是有点扭曲:“元祁不见了……”
蔚迟加快脚步,拉着纪惊蛰转过最后一个拐角,顿时全身都麻了。
在那本应该是出口的地方——
迎面是一双眼睛!
就是入口那副《虚假的镜子》!
第137章 美术馆02
“不见了?不见了是什么意思?”蔚迟问。
硕鼠:“就是忽然消失了, 他站在我的右手边,我一直保持余光中有他的角度,可他就是, 一瞬间消失了!”
蔚迟观察着他的表情:“你怀疑他?”
“他就是那个‘建筑师‘!”硕鼠依然用着那张邪肆张狂的皮囊,看起来表情相当可怖,“我们都被他骗了!”
纪惊蛰把蔚迟往身后拉了拉, 对硕鼠说:“你冷静一点。”
“其实还有一种可能。”蔚迟说,“就是我们又进入了一个普通的‘那种世界’,而在里面死去的人是不能再进来的, 就像‘阿瓦隆’里的许白诗和刘琴一样, 你进来了, 他没有进来,所以看起来像是消失了。我提到过, 你有没有印象?”
“可这他妈的又是什么事?”硕鼠仍旧在被愚弄了的怒不可遏中, “肯定是他搞的鬼!我没有收到NASA的异常情况报告!他是惟一的变量!”
这时,一直走在后面的白越光姗姗来迟:“怎么了?”
“白教授。”硕鼠收敛了一些气焰, 但眼神还留有余威, “抱歉,教授, 现在出了一点状况, 因为我的失误, 可能把您也牵连进……‘那种世界’里了。”
白越光抬起一只手, 制止他再继续揽责,道:“没关系, 先冷静, 你们之前不都成功出去了吗?”
硕鼠点点头:“是。”
白越光还要说什么, 蔚迟忽然回头, 往来时路疾步返回,纪惊蛰追了上去。
虽然不懂艺术,但蔚迟卓越的记忆力还是让他基本记住了一路看过来的画作顺序,现在原路返回,他发现所有的画作还是原封不动地呆在那里,乍一看去美术馆并没有任何变化。
终于,他走到了出口所在的那条走廊。
一转过弯,就看到了尽头硕鼠露出的半边身体。
他们从终点回到起点,却看到了留在终点的人!
蔚迟和硕鼠隔着一整条长走廊对视,硕鼠的眼神阴暗得像要吃人。
纪惊蛰也看到了这一幕,牵住了蔚迟的手。
忽然,白越光从硕鼠身前探出一个脑袋,也和蔚迟他们对视了,做出一个非常惊讶的表情:“哦?”
蔚迟猛然回头,又拉着纪惊蛰往出口跑。
很快,他们跑到最后一条走廊上,硕鼠和白越光依然在那里等待着他们。
蔚迟愣在那里,疯狂喘气,感觉浑身的血都凉了。
又来了。
仅仅几个小时而已,他们又回来了!
“市二院世界”和“大学世界”之间相隔一周,“大学世界”和“图书馆世界”相隔三个月,“图书馆世界”和“阿瓦隆世界”相隔半个月,“阿瓦隆世界”和“八角机场世界”相隔二十天,“机场世界”和“地铁世界”相隔十天,“地铁世界”和“科技馆世界”相隔一个月……
可现在,距离他们从科技馆出来,不过几个小时而已!
为什么会这样?
“欸小蔚啊。”白越光招呼道,“别跑啦,你过来,喘口气,我们讨论一下。”
蔚迟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拉着纪惊蛰乖乖走过去。
几人对视,脸色都不怎么好看,只有白越光还神色如常,甚至看上去还挺轻松。
白越光问:“小蔚你们刚才是一路跑到头了吗?”
蔚迟点点头:“是,我一路朝前跑到头,本来应该回到美术馆入口,却从那边出现了。”蔚迟越过白越光,指向原本该是出口所在的位置,现在,却是刚进门时第一条走廊的样子,“除了你们,那三个人我刚刚也看到了。”
他指的是也在这条走廊上的一家三口:穿西装的父亲、蓝色长裙的母亲,还有个戴着罩耳式耳机,一身潮牌的青少年。
那个青少年本来看画展就不专心,眼神乱瞟,在蔚迟指他们的时候瞪了蔚迟一眼,仿佛在说:“指什么指?”
白越光顺着蔚迟的视线也看到了那个青少年,颇为好脾气地朝青少年笑了笑,微微鞠躬表示抱歉,青少年便臭屁地转回了头。
白越光也转回头来,继续说:“或许你们听过‘莫比乌斯环’和‘克莱因瓶’么?”
蔚迟和硕鼠都没有说话,显然是知道,可惜还有一个智商盆地纪惊蛰,使概念解释环节的难度上升了几个level:“那是什么?”
白越光解释道:“莫比乌斯环由德国数学家莫比乌斯发现——是指把一根纸条扭转180°后,两头再粘接起来做成的纸带圈。普通纸带具有两个面,而这样的纸带只有一个面,一只小虫可以爬遍整个曲面而不必跨过它的边缘,可以在环带上永恒爬行,没有终点,也没有起点。”
“克莱因瓶也是由德国几何学家菲立克斯·克莱因首先提出,结构表述为:一个瓶子底部有一个洞,现在延长瓶子的颈部,并且扭曲地进入瓶子内部,然后和底部的洞相连接。这样一来,这个瓶子就没有“边”,它的表面不会终结……但是,克莱因瓶在现实中是不存在的。“
纪惊蛰:“不存在?”
白越光:“‘莫比乌斯环’之所以存在,是因为我们将一张二维的纸扭曲成了三维物体,所以它形成了一个完美的循环。但‘克莱因瓶’却无论如何都会刺破自身,它只能在概念中存在,因为瓶子本身就是个三维物体,而我们这是个三维世界,我们只能在概念中假设,存在一个四维世界,它在其中就会变得完美。”
纪惊蛰:“我有点晕……”
白越光:“总是就是高维精确而低维愚蠢,在你看来无始无终的死局在高维生物看来那也许就只是个普通的瓶子。”
硕鼠:“您是想说……我们现在的情况与高维生物有关?”
纪惊蛰倒是得出了自己的结论:“哦……就是俗称的鬼打墙嘛。”
“不,鬼打墙是另一个体系。”白教授十分严谨,“鬼打墙的原理是生物自身身体结构的细微的差别,比如人的两条腿的长短和力量有差别,这样迈步的距离会有差别,积累走下来,肯定是一个大圆,所以有人说生物运动的本质是圆周运动……”
硕鼠打断:“教授,没有时间给特差生夯实基础了,您说重点。”
“没有重点啊。”白越光无辜地看着他,“我们这不就是在讨论中发散思维嘛?”
硕鼠的耐心亟待耗尽:“无意冒犯,但这不是您的大学课堂……”
在他们说话间,蔚迟的注意力不知不觉又落到了那幅《虚假的镜子》上,他盯着那只巨大的眼睛,有那么一会儿,他觉得自己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什么别的东西也看不到,只能看到那颗黑洞洞的瞳孔,在他面前慢慢放大……
“迟迟!迟迟!蔚迟!”
他听到有人在叫他,但他被黑洞蛊惑了,一动也动不了。
然后眼前一暗,纪惊蛰站到了他的正面,挡住了他看向黑洞的视线,双手捧住他的脸:“你怎么了?”
蔚迟回过神来,出了一身冷汗:“我总觉得……它在看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