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烟猫与酒
他下意识脚底要加快,想先拽着丁宣走出筒子楼。
没想到丁宣这次的反应很执着,没被连萧一扯就跟着走。
他脚底挪了几下,仍然梗着脖子往后看,两人牵在一块的胳膊荡悠着,他愣愣地喊了句:“连萧。”
连萧最近已经得出了一些规律。丁宣天天眨着对眼珠子就是个摆设,能让他主动有点儿反应的,除了吃饭上厕所两大样,要么是会出声的,要么就是会发光的。
连萧又停下来往后看,楼外正好有人轰着摩托车“突突突”地过去,他什么动静也没听见。
横不能有个电视在那吧。
楼道口的拐角堆的全是破烂,破桌子烂椅子的,以前跟楼里小孩玩打仗,都把抢这当成占领高地。
估计是见连萧不配合,丁宣竟然像是有些着急,扥着胳膊往后转了半个圈。
“要干嘛,你说话。”连萧都被他整好奇了,忍不住又想训练他。
丁宣扯着胳膊别了会儿劲,脑袋小幅度地来回晃着,一副很想过去的楞样儿。
连萧故意攥着他不撒手也不动,这么僵持了两秒,连萧手心里轻轻一痒,丁宣竟然主动抠了一下他的手掌心。
就跟上回连萧顶着脑门儿围在被子堆里教他的那样。
“连萧!”丁宣好像有些急了,抠完手心又喊一遍。
连萧没再急他,他自己也好奇,牵着丁宣朝拐角的破烂堆走。
距离一近,这回不用看定远的反应,连萧也听见了,有东西在叫。
他第一反应以为是猫狗,但听着不是那个声儿。
丁宣离得近了反倒又傻愣着不动了,只冲着一个点微微歪着头,紧紧攥着连萧的手。
连萧在破烂堆里循着声音翻翻,用一只手把一个大纸壳掀开,模糊的叫声终于明朗起来。
——这底下是个布兜,布兜里一张烂得就快剩个圈的塑料盆,垫了一堆棉花,棉花里窝着一只黄嘴鸭子。
“哟。”连萧一看这鸭子被安置的条件,心里立马就明白得八九不离十。
什么鸡鸭鹌鹑兔子蚕的,学校门口总有的卖,他跟二光也买过,买了只鸡崽儿,被二光他姐带回家了,没养活,后来就没买过。
这一看就是楼里不知道谁偷偷买的小毛鸭,怕带回家挨揍,偷摸给藏这儿来了。
“大雪天的藏这儿,缺不缺心眼。”连萧伸手拨拨这鸭子,就跟他巴掌差不多大,一推一跟斗,叫得还挺嘹亮。
“也没放点吃的。”连萧又戳戳棉花垫,被叨了下手指头。
小孩就没有不喜欢这些小毛怪的。
连萧正要蹲下来玩一会儿,胳膊一紧,扭脸才看见丁宣还在旁边杵着。
他眼睛眨都不眨,直直盯着小黄鸭,嘴角都愣得微微张开了。
“你没见过?”连萧把小黄鸭从破烂堆里抓出来,捧给丁宣看。
丁宣又想看,又不知道在怕什么一样朝连萧身后躲,眼睛还瞟在他掌心上。
“你怕什么啊,”连萧都服了他了,把他扯出来,继续往丁宣眼前递鸭子,“摸摸,不咬人。”
丁宣不摸,牵着连萧的那只手攥得死紧,另一只没被牵着的手都蜷成拳头缩到身后去了。
大冬天捡了个鸭子,这还下楼玩个什么。
看看左右也没人过来找,连萧扯着丁宣喊了声“回家”,把小黄鸭往兜里一揣,一手捂着鸭子一手牵着傻子,猫着腰往楼上蹿。
丁宣自从见着小黄鸭,眼睛就没从连萧手上挪开过。
连萧把小黄鸭放进兜里,他就朝连萧兜上看,手心在连萧掌心里攥得紧紧的,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眼睫毛扑扇来扑扇去。
连萧到家以后想翻出个纸盒给小黄鸭当窝,翻遍了也没见着一个能拿来现用的。
家里地方小,这种鸡零狗碎的盒子瓶子都是攒一堆就卖给收破烂的,老妈正好前几天刚卖一次。连萧指挥丁宣跟他分开找,丁宣只知道跟在他屁股后头看他手里的小黄鸭,压根听不见他说话。
“就这个得了。”连萧在洗脚盆跟饭盒之间比较一下,把自己的洗屁股盆从洗脸架底下抽出来,拽条干毛巾胡乱擦擦往里一垫,把小黄鸭搁进去。
鸭窝有了,还得给它弄点吃的。
这些都指不上丁宣,连萧拽了张椅子搁在暖炉旁边,把盆端上去,喊丁宣来看着。
鸭子吃什么,连萧还真没概念。
他干脆各捏了些米面,还掰了点儿核桃酥的碎渣,又去剪了个瓶盖接水,分成四小撮堆在盆子里。
等他忙活完这些再看丁宣,丁宣还跟刚才的姿势一样站在盆边,眼睛一转一转地盯着小黄鸭看,不说话也不敢摸。
“你摸一下。”连萧催他。
他见不得丁宣这个没出息的样儿,干脆抄起丁宣的手,也不管他缩着膀子想往后退,硬着拽出丁宣一根手指头,引着他碰了碰小黄鸭的毛脑袋。
丁宣当时的反应,连萧也不知道为什么,过了好久都一直记在脑子里。
那真是他头一回眼睁睁地发现,人的状态确实能从眼睛里反映出来。
——丁宣本来光是拧巴着不敢碰,手指头一戳上小黄鸭的软毛,他突然就不跟连萧拧劲儿了,盯着小黄鸭乱看的眼睛在一瞬间安定下来,也可能是彻底愣了,黑眼仁儿都很奇妙地微微收缩,好像摸到了什么对于他来说不得了的东西。
连萧瞅着他这个傻呆的状态,一瞬间都不知道是丁宣逗鸭子还是鸭子逗他,感觉他比小黄鸭还有意思,捏着丁宣的手又让他摸了好几下小黄鸭。
丁宣没再表现出抗拒,顺从又认真的由着连萧的劲儿,用一根手指头,在小黄鸭头顶到后背,一下下划拉来划拉去。
“你没见过鸭子?”连萧带他摸几下就带烦了,松开丁宣的手问他,“你不回老家啊?老家没有人养鸭子?”
小孩的世界观都是以家庭为单位,老觉得自己家里什么样儿,别的小朋友肯定都是。
连萧的姥姥奶奶家都在农村,奶奶家养了很多东西,鸭子有一窝,他年年回去都能见着,简直不相信能有人没见过鸭子。
丁宣被连萧松开手,胳膊就又垂回去了。
听见连萧跟他说话,他抬眼看看,视线很快地又挪回到盆里,盯着小黄鸭看。
“你跟我们回老家过年吗?”连萧对他这反应都麻木了,想着哪儿问哪儿。
他也是刚反应过来,过年这种事都得是跟家里一起过,丁宣要是不回家,那可不就得跟他们回老家吗?
连萧很想问他那你自己家呢,你爸妈呢?
张了张嘴,瞅了眼丁宣望着鸭子不挪眼的脸,他莫名又下意识地把问题吞了回去。
这问题一直到老妈下班回来,连萧才从她口中得到答案。
不过当时他的第一个问题是:“妈!鸭子吃什么啊?”
老妈刚开门进屋,鞋都没换就皱皱鼻子:“家里什么味儿?你俩拉裤子了?”
“谁啊?”连萧立马朝丁宣屁股上看,还抽鼻子闻闻,一路瞅到盆子里,他“哦”一声,“丁宣没拉,鸭子拉的。”
丁宣还在盆边看鸭子,他看小黄鸭就跟他那天杵在窗边往外看冰溜子一样,一看就没个完。
连萧刚开始稀罕个十来分钟,见这小玩意儿一直不吃东西,光叫,就没兴趣地跑去开电视。
结果丁宣连电视都不爱听了,电视里说话的声音大了他就扭头看看,虚虚地扫一眼就继续低头看鸭子。他也不去摸摸电视边了,脚底就得抹了胶一样,定在盆子旁边扎根。
老妈也听见了小黄鸭的细尖嗓门,探头看一眼,见丁宣这模样笑了笑,摸摸他的脑袋瓜,然后反手就给连萧一个脑瓜嘣儿。
“我说没说让你别朝家买这些小东西,你烦人不烦人!”她冲连萧拧眉毛,“大冬天的,养不活还牵心,都是病苗。”
“没买!”连萧捂着脑门儿一阵搓,欺负丁宣不说话,直接朝他一抬手,“丁宣捡的。”
“捡的?”老妈将信将疑地在两个小孩之间看一圈,连萧心里刚反应过来不妙,老妈就二话不说,抬手冲他屁股上又来一下,“说了让你别带宣宣下楼!”
连萧干嘛都挨揍,他也挨习惯了,脸皮跟屁股一般厚。
老妈这种不是正儿八经的巴掌,拍在屁股上跟闹着玩似的,他嚷嚷着跟老妈上蹿下跳地连解释带闹,重新消停下来,丁宣压根不管他们,像是要盯着鸭子看上一万年。
“丁宣老家没人养鸭子吗妈?”连萧又问,“它吃什么啊,光知道叫。”
“你什么毛病,说话跟下跳棋一样。”老妈去洗手换衣服准备做饭,看一眼这小黄鸭都头疼,“太小了,得吃熟的,也不知道哪家小孩藏着的,你可真会给我找事儿。”
连萧跟着老妈溜达去厨房,突然压低嗓子问:“妈,丁宣他妈是不是死了?”
老妈扭头看他一眼:“谁跟你说的?”
“没人说。”连萧抓抓脸,他就是记起来当时老妈接那个电话,说什么人没了,然后就把丁宣接来了。
人没了可不就是死了吗。
老妈抿抿嘴切了会儿菜,连萧正想催她赶紧带自己回老家,老妈突然把菜刀放下,揽着连萧朝旁边走远几步,蹲下来看他。
“你跟宣宣说什么了?”她放轻嗓子,很正经地问。
“没说什么,”连萧说,“我猜的。所以丁宣过年是不是也得跟咱们一块过?”
小孩对于死活哪有什么概念,连猜带懵地理解到顶了,也就能合计出个丁宣老妈都死了,那就是没妈的孩子是根草了。
“丁宣没爸吗?”他又问。
“这些话,你都不许跟宣宣说,”老妈又不回答连萧的问题,只是很认真地告诉他。
“我没想说。”这些话老妈都说了不止一遍了,连萧有些不耐烦。
他就想知道什么时候过年,丁宣是不是要在他们家过年,以及以后是不是要一直住下去了。
“宣宣当然跟咱么一块过年,”老妈指他一下,“不仅不许跟宣宣说,在外面跟别人也不许说。你现在就是宣宣的哥哥,知道吗连萧?”
连萧这个“哥哥”真是当的太没意思。
二光天天跟他姐干仗,说他姐抢他吃的,抢他画片儿抢他电视,但是也会跟他说他姐给他说了什么故事,给他留了什么好吃的,送了他什么贴画。
连萧都不指望丁宣能跟他玩了,跟庞小龙打架也没想着丁宣能觉得他很厉害。
但是自己因为丁宣不能随便跑出去玩,零花钱也减半,丁宣还什么都不说,对个鸭子看个没完,真的没劲。
回到屋里,丁宣还是在看鸭子,连萧连过去一块看都懒得去。
他往电视跟前的椅子里栽,翘起条腿挂在椅子把手上晃荡着,心里只渴望赶紧过年。
可是有关过年这个问题,当天晚上老爸回家之后,就又发生了变化。
老爸最近下班比以前都晚,丁宣守着他的鸭子看到了八点多,中间老妈先让他们吃饭他都偏着头不撒眼。
老妈给小鸭子喂了点熟面条,还给它重新布置了窝:她不知道去谁家翻出来一个旧鸟笼,在笼子底垫了棉花和连萧的旧衬裤,又在笼子外面罩上一层厚布,掀起来一个角留给丁宣看。
直到快九点,丁宣的睡觉时间要到了,眼皮一耷一耷地犯困。
老妈收拾着两个小孩洗脸洗脚,重新涮干净洗屁股盆给他们洗屁股。要抱丁宣去床上睡觉时,丁宣竟然还要抱着鸟笼往床上躺。
“哎哟宝贝儿。”老妈哭笑不得,蹲在丁宣面前跟他打商量,“床上是咱们睡觉的地方,小鸭子睡这里面就行,你听听,你都给它晃害怕了。”
丁宣不管,抱紧了鸟笼不撒手,老妈伸手要拿,他还急了,嗓子眼儿里呜呜噜噜怪声怪调地吭,还揭开罩布想把自己往鸟笼里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