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何暮楚
数不清重复了多少遍这个动作,闻雁书撑着盥洗台抬起脸,镜子映出他的面容,他却不看失神的眼,也不看干燥的嘴唇,目光首先落在自己的鼻子上。
不知该说郑乘衍会尊重人还是故意让他难堪,在他毫无防备的状态下只亲了他的鼻尖,偏生他日常工作用得最多的就是鼻子,出席各种场合被夸得最多的也是鼻子,而这一晚之后,不管工作还是接受夸赞,他最先联想到的必定是郑乘衍给他的这个吻。
在浴室里直待到心情稍微平复,闻雁书才开门出去,他没想好打破沉默的措辞,倒是郑乘衍招手把他喊到茶几旁:“先把早餐吃了,我去办理退房。”
闻雁书压根没往郑乘衍脸上瞄,坐下后拿起塑料勺子搅了搅还冒烟儿的瘦肉粥:“出门买的?”
“就酒店楼下的早餐店,养养胃口,今晚再多吃点。”郑乘衍揣上钱包出去了,一道不轻不重的关门声给闻雁书暂留了独自冷静的空间。
一碗热粥被他搅没了烟,闻雁书停下动作,拿手掌捋了把脸,他总错觉郑乘衍在照顾他的情绪,可见识过那样一个强横霸道的郑乘衍,他不敢再胡乱给对方按标签。
郑乘衍很快回来了,捞起床尾的西装外套裹上,领带懒得系了,缠了几圈塞进口袋里。
闻雁书将空餐盒扔进塑料袋扎起袋口,刚直起身,郑乘衍冲他伸出手:“车匙给我。”
闻雁书不想让自己显得过分脆弱:“我开就行。”
“回去那条路好几个减速带呢,能受得了么你,”郑乘衍仍旧伸着手,“给我吧,省得开到半途才换人。”
摊在眼底下的这只手掌仿佛盛着几分固执,闻雁书揣着衣兜缄默,想的是他不过脑子说郑乘衍的掌心很热,郑乘衍说,我向来是这个温度,只是你从来没牵过。
他都不明白为什么会把醉酒后的每个细节都记得清清楚楚,他情愿断片儿,好让他们之间回归原来互不相干的关系。
僵持下去只会让气氛更尴尬,闻雁书掏出钥匙放到郑乘衍掌心,举步朝门口走去。
正想开门,闻雁书的手顿在半空,怎么也想不到自己消失的皮带会出现在门把手上,他遍寻记忆,滞后地想起他和郑乘衍的偏轨就是从昨晚进门后他默许对方为他解下这条皮带开始。
“皮带不要了吗?”郑乘衍从后面伸手取下皮带。
从床上睁开眼那一刻起闻雁书就忍住不和郑乘衍对视,此刻终于回过头质问:“你是不是就等着看我闹笑话?”
然而郑乘衍脸上没一丝嘲讽,攥着皮带神色平和地直视他的眼睛:“我以为你这辈子都不打算看我了。”
这场意外沉沦早就无法区分孰是孰非,闻雁书怨的是自己喝醉后一击即碎的自制力,他没夺回皮带也没再和郑乘衍对视,手搭着门把,让稍有冲撞的语气平静下来:“你开我的车回去吧,我打车。”
腰间蓦然一紧,他被郑乘衍勾了回去,身后人没使上蛮力,两手穿过他身侧,轻缓有度地将皮带一端穿进他裤腰的袢带里:“为什么不早点提醒你皮带挂在这里,不就是想让你直面昨晚的事情么?”
皮带所经之路犹如隔着布料抚摸腰腹,闻雁书一动不动杵在那儿,任郑乘衍抚平他所有羞耻:“雁书,我们只是做了正常伴侣会做的事,为什么非要因为我们一开始的口头协议而把它定性为犯错?谁规定这段婚姻必须墨守成规?”
皮带穿进扣头,郑乘衍收紧围度,想象把人箍进自己的圈套里:“就当是我先违规了吧,该内疚该反省的人是我,你不薅着我领口追责,自个儿躲着我眼神算是什么劲?”
扣头束紧了,郑乘衍适时收回手,帮闻雁书理好风衣,屈指在对方后心窝的位置敲了敲:“别把自己关起来,给我开个门好不好?”
因为这个轻叩的动作,闻雁书的心头倏然收缩。皮带束在腰间的围度刚刚好,就像郑乘衍的态度不进一寸也不退一尺,闻雁书感觉自己被放置在一个很舒适的范围内。
于是他也打开门,算作回答对方的问题:“回家吧,摩卡要饿得咬盆栽了。”
裂纹暂且修补,郑乘衍坐上闻雁书的主驾点着引擎,习惯性拧开晨间电台。
闻雁书在自己的车里反而拘谨,他靠在车门边撑着下巴,视线飘过后视镜抓取到后排的紫罗兰,挺糟心,于是移开眼投向车窗外,车子经过减速带时偶尔拧一下眉心。
郑乘衍的注意力也不在电台广播上,他偏头看看路况,凑巧瞧见闻雁书抬起又垂落的手,心里微微内疚了一小把。
离星潭名居不远了,郑乘衍扯着方向盘转向,问:“回家还洗澡吗?”
闻雁书忙低头嗅了嗅自己的衣服:“我身上有怪味儿了?”
在酒会上沾染形形色色的香水味和酒气很正常,但闻雁书的嗅觉挑剔惯了,这种混合香气在他的观念中被定义为摧残鼻子的有害物质。
郑乘衍否认了:“没怪味儿,不过刚才买早餐的时候我顺路买了些别的东西,你洗完澡可以用上。”
他降速驶入停车场,噪音渐远,他倒进空车位熄火,左手探进兜里先摸出个卷成团的领带,又从右侧兜里掏出管药膏。
昨晚前戏做足,闻雁书那儿应该没受伤,反观别的地方……
郑乘衍把药膏递过去,笑容有些抱歉:“我那领带夹有点不知分寸了,我代它向你认错。你试试这个药膏管不管用,不管用我再……”
手心一空,闻雁书将药膏抓走,动作中胳膊蹭到胸口,闻雁书疼得耳根泛了热,朝郑乘衍掌上拍了个东西就果断开门下车:“你自己教训它吧。”
车门摔出一声巨响,郑乘衍垂眼,只见那枚领带夹就躺在自己手中。
第12章 关系不明
闻雁书这一澡洗了挺长时间,洗完抱着配方本坐到飘窗上,取下钢笔对着思路断点开始陷入沉思。
他习惯根据立意设计符合意象的香气,可经过一场不以喜欢或爱为前提的性爱,他决定推翻之前“喜欢——爱——情欲”逐层深入的构想。
然而纸张上他曾愉悦落笔记录的前调信息屡次阻止他否定来之不易的灵感,闻雁书总想起他从十二层往下俯视站在晚风和树影中的郑乘衍,那是除他以外谁都描述不来的气息。
再提笔时闻雁书不再做划掉字词的假象动作,就当自己是体验了一次新的旅途,他在中调一栏写下这趟旅途给他带来的灵感:冲动,侵占,欲望。
上次有晚风树影灯光作为意象参考,这一次闻雁书死活揪不出具体关键词,酒店充满消毒水味的枕头床褥不是他的首选,天花板的吊灯不足以丰富他要的画面,临时用上的安全套又过于晴涩露骨。
这时门把旋动,闻雁书被门开的轻响搅乱思绪,却不见郑乘衍站在卧室门口,偷偷钻进来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开门的大猫。
他后知后觉记起,郑乘衍每回过来都会先敲门。
摩卡嗅了嗅他犹带水汽的浴袍,弓身一跃跳上飘窗,稳稳地占了他臂弯中的一席之地。
自从闻雁书允许摩卡碰袖子后它就越来越放肆,他拿笔杆在猫耳尖戳了戳,问:“进来不敲门,你能不能向他请教一下基本礼仪?”
摩卡端着张严肃脸冲他扬起脖子,闻雁书以为它想挠下巴,手都探出去了才发现它的项圈勾着张卷起来的纸条儿。
他小心翼翼摘下来,展开就看到了郑乘衍好看的字:下来吃午饭吗,我做了话梅小排。
明明有彼此联系方式,偏要让猫来传讯,闻雁书把纸条在配方本上抚平,挤着郑乘衍笔锋犀利的字回话:在忙,你先吃。
摩卡虽然礼仪知识匮乏,但胜在聪明,不等他卷起纸条往项圈里塞就从他手上叼走,噌地跳到地板往外面跑去。
闻雁书攥着钢笔悬在本子上方游移,笔尖蠢蠢欲动要勾画点撇横,他却不确定自己为何会在脑中形成这一个具象。
没过一会,摩卡又跑了回来,项圈里塞着张更大的纸。
闻雁书读书那会当了几年的纪律委员,人自习课传纸条从教室头递到教室尾,他敲桌警告不成便大公无私记名字,此刻反倒上了瘾,倚在飘窗上看郑乘衍的回话:还在生我气?
他写配方列大纲打讲稿码论文都要深思熟虑,难得这回下笔不用绞尽脑汁:没生气,是真的忙,等下就吃。
还以为对话到此为止,没想到才过几分钟,摩卡去而复返,伴着窸窸窣窣的声响,跑到他跟前松嘴掉落一包松脆小饼干。
闻雁书从项圈取下纸条,郑乘衍落在纸上的话语一如既往简洁:饿了垫垫肚子,饭菜给你留一份放锅里保温,我先出门买点东西,顺便给你的车加个油。
跑了几趟摩卡也累了,趴在地毯上眯起眼睛打盹,闻雁书便不再劳烦它,折起纸条儿夹入配方本。
本子上中调那栏仍留有空位,闻雁书刮了刮笔杆,没再踟蹰,在冲动侵占欲望后面写下九个字:郑乘衍,郑乘衍,郑乘衍。
他写完迅速合上本子,唯恐多看一眼就会胸口疼,并撕开小饼干的包装袋往嘴里塞一块,以防自己有多余精力思考郑乘衍的名字出现在配方本上的意义。
昨晚没睡够,闻雁书吃过饭消食完就回了卧室休息,窗帘挡了午后的大半光线,他背对着窗子睡得蛮舒服,连摩卡钻到床底也没发觉。
闻雁书没调闹钟,再醒来是因为接连不断的敲门声,午觉的后劲往往比晨起时来得猛,他惺忪睁眼,赶巧撞见郑乘衍推门进来。
卧室很暗,郑乘衍没瞅着他睁了眼,搭着门把隔那么几米远喊他名字:“雁书?”
稍沉的音色轻轻地把尾音提上去时总带有几分温柔,闻雁书因为这句叫唤延迟反应的几秒间隙,郑乘衍就大步走了过来,在对方正要蹲下时,他猛然坐起。
“醒了啊,”郑乘衍撑着床沿,收回探到中途的手,“我在门外喊了好几次,身子有没有不舒服?”
闻雁书拧开床头灯,目光挪到郑乘衍的指骨节上,上面泛着点红,估计敲了挺长时间的门。
“没有,我睡懵了。”闻雁书想下床,但被郑乘衍堵住了床沿,他蜷着双腿仰起脸,对方还保持着撑床时半俯的姿态看向他。
鉴于两人现在关系不明,任何近距离的对视或接触都会让闻雁书浮现相连颠簸的记忆,所以他对郑乘衍或多或少还是抱着种躲避的心态:“怎么了?”
“没什么,”郑乘衍直起身让开道,“我担心你因为那事儿发烧。”
不提还好,一说闻雁书就想起郑乘衍在最后关头扯掉了碍事的安全套,他紧了紧床单,半句话没说,推开被子就要下床。
“小心。”郑乘衍突然弯腰托住他脚腕,在他挣开之前便松手,从床底下抱出一团猫,“我就说怎么没找见它,原来是往你这屋跑了。”
凝固的气氛因这只宠物而稍有缓解,闻雁书趿上拖鞋,抓着被角扬开叠好:“它平时不往我床底钻的。”
摩卡很重,郑乘衍抱着他时小臂都鼓着青筋,但话题围绕摩卡展开的话似乎能给足他逗留的理由:“它最近不也爱扒拉你衣服么。”
那是因为上次在阳台给摩卡颁了摸袖子许可证了,哪知道这猫总爱得寸进尺,闻雁书从靠枕底下摸出手机:“不想让它以为我偏心别的猫。”
屏幕亮起晃出时间,闻雁书才发现他这一觉竟然睡到了五点多,晚上还要回郑家吃饭,他当即搁下手机去衣帽间找衣服:“怎么不早点喊我?”
“我也才回来不久,下午买完东西跑健身房了。”对比闻雁书的焦急,郑乘衍要淡定许多,“我到楼下等你,别急。”
受家教影响,闻雁书向来不会在任何场合迟到,跟长辈吃饭也一样,他匆忙换好衣服,下楼时郑乘衍还蹲在阳台给摩卡盆子里倒猫粮。
“我中午才给它添过,”闻雁书说,“放太多它吃不完。”
郑乘衍扎紧袋口,还往边上放了个罐头:“今天早上回来盆里不也空了吗?”
话题怎么总能扯到这地方,闻雁书抠着外衣的扣子把玩:“因为我们昨晚没回家。”
郑乘衍挠挠摩卡肚子,心说,也不见得今晚能回家啊。
第13章 别推开我
满油的车子追逐夜色驶进了市郊的别墅园区,郑乘衍在道边挪好位置,下车绕后备箱把王女士吩咐要买的东西给拎出来。
闻雁书在路灯下等他,郑乘衍走过去,冲对方伸出一只手。
地面投了两道斜长影子,闻雁书犹豫再三,指甲剐蹭着衣兜里的布料。
“进屋就松开,”郑乘衍保证道,“我们一年才回来多少次,装装样子。”
离屋子也就几步路远,闻雁书把手搭上去:“给阿姨买了什么?”
“几瓶安神香薰,她说最近睡眠不怎么好,我不懂这些,每种味儿都给她来了点。”郑乘衍用指肚捻了捻闻雁书手背,“没准儿吃完饭就喊你帮她挑了,你别嫌她唠叨。”
几句话磨平牵手前的诸多顾忌,闻雁书说:“不会。”
踏过门前庭院,郑乘衍的脚步却慢了下来:“我没骗你吧。”
闻雁书正瞅着木桩围栏里的花卉识香,闻声转过头来:“什么?”
郑乘衍说:“我掌心的温度。”
光线不足的情况下他不确定闻雁书脸上是否闪过赧然,只觉与他相贴的手掌忽然松了,但他故意扣紧了对方的手,蹭动间磨热了彼此的掌纹:“为这么句话就把我甩开,我会以为你很在意那一晚。”
闻雁书还想搜刮句合理的话辩驳,郑乘衍就推开了半掩的门:“谁家电视开那么大声?”
偏厅的雕花屏风后立马晃出个人影,长发绾成松松的髻,周身一袭杏色的居家长裙,王听筝的名字和模样同是偏温柔,出声却打破了文静的表象:“我说嘛!我跟老郑打赌说年轻人回来肯定得牵着手你侬我侬的,他偏说俩大老爷们没那么黏糊,以为都跟他似的不解风情呢。”
郑乘衍言而有信,进门后就放开了闻雁书的手,边换鞋子边跟他妈闲扯:“我看你也挺不解风情的,三十多年老夫妻呢,见天儿就‘老郑老郑’地喊,哪天雁书也对我改口了我可接受无能。”
闻雁书无端被点名,直身看了郑乘衍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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