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木孑影
俞锐没出声,也没走。
片刻沉默,苏晏皱了皱眉,蓦地又说:“就是挺烦的。”
俞锐眼底闪过一丝诧异。
今天的苏晏实在太反常了,即便他俩认识十几年,像这样情绪外露,甚至直接表达内心烦躁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难得坦诚一次,俞锐也没跟对方绕弯子,很快就问:“烦东子?还是烦你自己?”
苏晏没应,再次陷入沉默。
但从俞锐的角度,明显能看到他紧绷的下颔和阴郁的眼神。
手术中心的更衣间紧挨着浴室,人多起来就很吵,现在这会儿都过下班时间了,里外也没人,反而愈发显得空旷。
空旷到,连滴水落地都带着回响。
两人就这么面对面,苏晏埋头坐着,俞锐双手揣兜,长腿交叠,背靠柜门,安静地站着。
苏晏没说话,俞锐也没再追问,但他知道苏晏还有话要说,所以他在等,等对方消化掉自己的情绪后再开口。
又过了会儿,苏晏忽然抬眸,自嘲地说了句:“锐哥,其实我烦他,但更烦我自己。”
俞锐敛眉看着他,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
苏晏向来话不多,哪怕认识这么久,他也并不习惯说这些。
俞锐也不会主动追问,他知道苏晏是一个边界感极强的人,不喜欢聊别人,更不喜欢跟别人聊自己。
不过,即便是这样,关于苏晏和赵东之间的纠葛,俞锐多少还是知道一些。
大学那会儿,苏晏家里出事,赵东横跨一千多公里追到他老家,帮忙把他病重的母亲接到北城,安排最好的医生负责苏晏母亲的治疗。
从那之后好几年,赵东始终忙前忙后陪着他,直到他母亲病逝。
甚至还陪苏晏带着母亲的骨灰回老家,陪他守孝,帮他解决家里那帮胡搅蛮缠上门讨债的亲戚。
可以说除了俞锐,赵东就没对谁这么上心过。
那会儿,赵东还是直男,个性耿直,也讲义气。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反正就是喜欢跟苏晏呆一块儿,还硬要往上贴,也不管人家乐不乐意。
只要苏晏表情一变,或表示出拒绝,赵东搂着他胳膊就说,“还是不是兄弟了,那么见外干嘛”。
赵东大大咧咧习惯了,脑子也一根筋,他没想太多,还自认为是把苏晏当成和俞锐一样,可以两肋插刀的兄弟。
但苏晏不是。
苏晏自幼和母亲相依为命,生活本来就不富裕。
特别是拜他那位混账亲生父亲所赐,苏晏从记事以来,家里就背负着巨额债务,母亲更是从未轻松过一天。
在这样的环境下长大,苏晏很小就已经看尽世间人情冷暖,他天性敏感,自尊心也很强,和谁都不亲近。
哪怕如今三十多了,他还是习惯独来独往,不擅与人交际,身边唯一可以交心,也称得上兄弟的,就只有俞锐。
他不喜欢欠别人的,有人对他好三分,他就想着还十分。
尤其他藏着一份心思,不敢表露,也深怕被人察觉。
所以,大学毕业后不久,赵东家里生意失败,苏晏就算变卖母亲留给他唯一的祖宅,也要还了当年他欠赵东的那份情,帮赵东渡过难关。
结果没想到这事儿却成了导火索。
这么多年,实打实的同学兄弟关系,一夕之间分崩离析,就连身边知道他俩的人都不太能理解,好好地,怎么突然就闹崩了。
就连俞锐刚开始知道的时候,也很难相信。
直到后来,赵东厚着脸皮求和,却始终得不到苏晏的原谅,开始整日地借酒浇愁,没命工作。
俞锐有回接到电话,赶到流年酒吧捞人,当时赵东喝多了,断断续续说了好些胡话,三十岁一大老爷们儿,说到最后抱着他又哭又嚎。
也就是那时候,俞锐才知道,原来苏晏和赵东不只是萍水相逢。
而在同学和兄弟之外,他俩还有另外一层剪不断又扯不清的关系。
和俞锐的爷爷俞淮恩一样,赵东爷爷年轻时候也在基地,研究的也是核物理的。
不仅如此,他还是一名果敢刚毅的军人。
还在部队的时候,赵东爷爷在一次任务执行过程中,曾捡到过一个弃婴。
多方打听询问也没能找到弃婴父母,赵东爷爷于心不忍,便通过组织办理了收养手续,把弃婴留在身边,当亲生女儿一样抚养着长大。
这个弃婴,就是苏晏的母亲。
苏晏母亲小时候也在基地长大,她个性温和乖巧,很会讨老爷子欢心,相比赵东父亲,老爷子那时候对这个女儿可谓是宠得不行。
可谁能想到,养在身边十几年的女儿,成年后性情大变,不仅和街头混混整日泡在一起,最后还闹出未婚生子的笑话。
赵老爷子一生刚正不阿,眼里根本容不下沙子,尤其接受不了这种离经叛道的做法。
于是一气之下,俩人不仅解除了收养关系,最后连父女关系也断得一干二净。
本质上苏晏母亲性格也要强。
哪怕后来栽了跟头,吃尽苦头,醒悟了,后悔了,她也不肯低头。
尤其成为母亲以后,她更加怀念小时候被父亲呵护着长大的日子,也更难面对老爷子当年的养育之恩。
好几年,母子俩生活过得朝不保夕,甚至有时候连饭都吃不上一口,但她还是咬牙撑着,怎么也不肯向赵家寻求帮助。
不是为争一口气,而是不希望,老爷子对她彻底失望。
所以,除了逢年过节偷偷给老爷子寄点东西,她甚至连一点信息都没透露,二十多年,就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
命运有时很奇妙。
苏晏母亲病重那段时间,赵东陪着苏晏赶回老家,只看一眼苏晏母亲便认出他来,可她却什么都没说,直到临终前才偷偷告诉苏晏,赵东其实名义上是他的哥哥。
挺讽刺的,就在赵东幡然醒悟的时候,就在苏晏决定要勇敢一次的时候,命运偏巧和他们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甚至都来不及反应。
紧接着,赵东父母生意失败,原本殷实富足的赵家一夜之间陷入困境。
赵东父母终日寝食难安,赵老爷子愁得头发全白,连赵东也不得不从医院辞职下海,替家里分担债务。
知道这件事后,苏晏卖掉祖宅送去赵家一笔钱,同时也无意中让赵东父母和赵老爷子知道了他的身世。
得知苏晏母亲已经去世,一生要强的赵老爷子情绪激动,当场就晕了过去。
人和人之间有千万种羁绊,哪怕不是血浓于水的亲人,一起生活那么多年,感情也是在的,何况,故人已逝,还有什么恩怨是放不下的呢。
赵老爷子醒过来后,什么话都不说,也不出门,整日整夜地把自己关在书房,人一下就老了。
赵东父母也沉默。
时过境迁,他们有哀婉有叹息,更多的,还是对岁月和命运的感慨,以及深深的遗憾。
沉默过后,赵家人有心想把苏晏重新认回去。
可赵东态度坚决,说什么都不肯,在家里拍桌子和父母大吵起来,还发神经闹着要跟苏晏绝交。
苏晏的那笔钱他也死活不要,最后还是被赵东父亲给偷偷收下的。
就因为这事儿,赵东气得半年没理他爸。
后来赵东玩儿命一样拉客户挣钱,没两年就把家里的欠款都给还了。
不单还了欠款,还以双倍的高价又把苏晏家里的祖宅给买回来。
债务解决后,赵东又开始找苏晏求和,可想尽办法,折腾小两年也没能把人给哄回来。
后来这俩人不尴不尬,送点东西都得靠俞锐转交。
要不是这次赵东出事,他俩的关系也不可能就这么缓和下来。
这事儿涉及俩人的家庭隐私,俞锐知道以后,更不好多说什么。
尤其苏晏的性格,他很清楚,盲目地劝和,不过是徒增苏晏的困扰,并不能解决实际问题。
于是斟酌好多次,俞锐到底还是什么都没说,不想给苏晏任何压力,更不想偏袒赵东,让苏晏感觉自己只剩一个人。
曹主任忘记拿手机,去而复返,看到他俩一言不发就这么干瞪眼,还很意外:“你们怎么还在啊?不走吗?”
俞锐说:“等会儿就走。”
曹主任“哦”了声,他赶着下班回家陪老婆孩子,拿上手机打声招呼就又走了。
门一开一合,清脆的一声响之后,更衣间再次安静下来。
抬起头,天花板冷白的灯光照着有些晃眼,苏宴闭了闭眼睛,叫了声:“锐哥...”
“嗯。”俞锐应下他。
顿了好几秒,苏晏低声说:“前阵子,叔叔阿姨知道东子生病的事很担心,说他这些年始终一个人,没人照顾,想给东子介绍一个女朋友,还让我帮忙劝劝。”
俞锐一怔,很快皱眉:“后来呢?”
“后来...”
嘴角几不可查地轻扯了下,苏晏又说:“后来他回去跟赵叔说,他喜欢的是男人,这辈子都不可能结婚。”
俞锐听完眉头皱得更深了。
倒不算意外,以赵东的性格,早晚都会有这一天,可他们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说话做事之前,不可能和年轻时候那样,不计后果。
何况,赵东家本身就是根正苗红的部队家庭出身,对这些也比较敏感,很难接受,甚至提都不能提。
撇开赵东父母不提,赵老爷子马上就八十岁高龄了,赵东这话要真传到老人耳朵里,实在很难不出大事。
想到这里,俞锐立刻就问:“老爷子知道吗?”
“应该还不知道。”苏晏说。
想半天,俞锐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叹口气,他走过去,手搭上苏晏肩膀,问:“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吗?”
不管是赵东父母也好,还是赵老爷子,俞锐都太熟了,十几年门对门的邻居,真要出了什么事儿,哪怕是沈教授和俞院长,也还是能帮忙劝上两句。
可苏晏却摇头说:“没事锐哥,暂时不用。”
俞锐点点头,也没再坚持:“如果有需要就吱一声,能帮上忙的我一定帮。”
苏晏扯动嘴角笑笑:“谢了,锐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