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重山外
杜恒熙并不理他,“你没事就快回去。”
金似鸿不在乎,扭头看看四周,又盯着站在杜恒熙后面的小石头上下瞧了瞧,一看小石头动作利索,就知道在杜恒熙身边当久了差,关系很亲近,“你这个仆人倒不错。是队里的吗?”
杜恒熙眼也没抬,“不是。”
“哪里招来的?来多久了?”金似鸿凑近些,咬着杜恒熙耳朵说,“什么来路?靠谱吗?”
杜恒熙眯了眯眼,被他说话的气流弄得耳朵一阵痒,“你真多事。”
金似鸿在杜宅耗了一个下午,都被杜恒熙冷言冷语地堵回来,饿了一天肚子,连口热饭都没吃上。晚上杜恒熙吃饭,他就只有眼巴巴看着的份,还好茶不限量,他灌了满肚子的冷茶,最后仍然没能说动杜恒熙,只能灰溜溜地回去了。
他是存了想要杜恒熙帮忙的心,但人不答应,也不能硬来。
纱厂的原料烧了,他和其他几位股东的钱赔了不少,为了维持运作,贴钱又去进一批新的过来。乡下没有货,都被那位俞老板收购走了,只好去外省调,通过铁路运进来。
情场失意商场也失意,这么多事不顺心,好在市政府那边在大量银元砸下去的情况下总算松了口,纱厂的营业执照被批下来,可以合法合规地经营。之后就忙于寻铺面开业,做广告。
但寻铺面也几经波折,一夜间市面上出租出售的铺子都人间蒸发,好不容易出来一间也是价位高的离谱或者附带些不合理的条件,简直像是故意戏耍金似鸿他们。可谓是处处碰壁。
杜恒熙听小石头汇报时,他正在玻璃棚花园内晒太阳。
今日太阳和煦,天气风凉,既不大晒又不阴雨,十分温暖可人。园内的牡丹、水仙、蟹爪菊等花卉随风摇曳,传来阵阵清香,角落里那两棵柿子树,眼下也郁郁葱葱,结出青青的果实,长势喜人,杜恒熙准备再过两个月就让下人把柿子摘了,自己家里留下一点,再给曼丽送上一点,她爱吃这种软软甜甜的东西。
杜恒熙心情不错,一扫前日金似鸿登门带来的郁卒。
听完汇报后,他半阖了眼随着摇椅一摇一晃。知道这场战争还没烧到火头上。起码他觉得金似鸿不会这么好脾气,厂房烧了就任它烧了?如此寻衅作梗也忍气吞声的受了?那可太不像他认识的金似鸿了,难不成去外国喝了一肚子洋墨水回来连性子都变软了?
果然不出几日,就听说天津卫出了桩大事。商会主席俞仲承俞老板新娶的第十三房姨太太养的那只鸳鸯眼的波斯猫突然失踪了,第二日被剥了皮血肉模糊地挂在俞公馆大门上。
那位姨太太早起出门喝早茶时正好撞上,沾了满脸的血,抬眼一看清是什么,就尖叫一声,吓得晕了过去,足足昏睡了一整日,到晚上都没醒过来。
好巧不巧,这位十三姨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被这么一吓竟然流产了,醒来后又是一阵哭天抢地,生生又哭晕过去一回。
俞仲承理所当然是勃然大怒,一心要弄死这个让他没了亲儿子的杀人犯,不惜下血本,让警察局出了悬赏令,谁能提供犯人的线索就赏一百大洋。
一时间,警察局的电话从早响到晚,几乎被打爆了,各路人马哪怕是胡编些东西也想撞个大运,消息络绎不绝,却没有一个是靠谱的,全警察局上下忙活了一周,连犯人的毛都没抓到。
可俞老板的怒火消不下去,甚至找了洋人朝警局施压,要他们限时破案。
后来没办法,警察局局长从监狱里提了个抓进来的拆白党,喂他吃了顿饱饭,又给了他10块大洋,然后把他绑起来向俞老板认罪,当场枪毙,才算了结了这桩杀猫案。
就在那人被枪毙的第二天,俞公馆门口突然出现了颗齐颈斩下的羊头,地上都是羊血,早起去买水的佣人被吓了一跳,尖叫起来。
俞仲承从二楼冲下来看到大门前的惨况,却诡异地没有发火,只是目光沉沉的注视了一会儿,就叫佣人把这块地清理干净。然后像没事人一样去了书房,这一次再没有上一次的兴师动众,不声不响地好像什么也没发生。
而第二日,金似鸿的腾辉纱厂就买下了天津城北大关中招牌最抢眼的一家铺面,热热闹闹地准备开张了。
开业前他给各方名流高官发了请帖,备了礼物和酬金让下人一家家发,又在利顺德大饭店包下一整层用于当日宾客宴请。
杜恒熙那份请帖,则是他亲自去送的。
只是想不好要送什么给杜恒熙,虽然没人会嫌钱多,但单送钱又不够诚意。
正烦恼间,金似鸿恰好经过花市,抬眼见一辆辆花车挤满了街道,人群拥挤十分热闹,进去了才知道今日还有商家在拍卖桃花王。
新年刚过,大家都来此处挑拣桃花,红色桃花寓意宏图大展,卖相好寓意好,去年好运的,今年再买一株来添运,去年走了厄运的,更要买一株来转运。
金似鸿挤进人群,看到摆在正中间的是最贵重少见的一款碧桃,重瓣双托,花朵丰腴,颜色鲜艳,悉心种了三年,高达16尺。是今年的花王。
金似鸿心思一动,突然觉得杜宅如此冷清单调,很适合这种鲜艳的东西来增添活泼,于是砸了重金买下,又借笔来写了张卡片,插在花上,便找了辆胶皮车,连人带花拉去了杜公馆。
不料金似鸿如此盛意拳拳,却扑了个空。杜恒熙那日正好去了戏院,杜家的下人跑到戏园子来禀报时,戏台上正在唱《锁麟囊》,正唱到“一霎时把七情俱已味尽,参透了酸辛处泪湿衣襟……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叫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唱戏的是近来天津卫最火的花旦,名唤吴雪兰,人也像娇滴滴一朵兰花,身量苗条,眉目清秀,颇有几分姿色,举手投足比姑娘家更妩媚。最迷人的还是那双潋滟的秋水眼,未语先愁,欲说还休,不知勾走了多少人的魂。
杜恒熙其实并不会看戏,好像天性里缺了那根敏感神经,一切荡气回肠赚人热泪的叫座大戏到他这里都像水吸进了海绵,淌不出任何东西。
只是赋闲在家,没什么事做,几个认识的官家子弟总约他出来,不能一直推拒,显得自己不够合群,偶尔也会出来看看戏。
他看不懂台上唱的大戏,同桌的几位也不见得心思就在戏上。比如那位警察厅长的次子王崇耀看着戏台上袅袅婷婷唱戏的吴雪兰,那模样简直恨不能冲上台去扒了人家的衣服,将人就地正法。
这出戏刚一结束,人进了后台,王崇耀就坐不住了,跟看到骨头的狗一样急哄哄地跟了进去。
同桌的侯万洲穿一身青色的对襟长褂,慢悠悠摇着扇子,他是满清遗贵,有皇室血统,很看不上王崇耀垂涎的嘴脸,啧一声,“老子这样儿子也这样,一个靠巴结英国人混出个爵位,一个跟在戏子屁股后头嗅个不停,天生的奴才命,一个比一个下贱。”
另有人笑道,“你也别说他。你是不知道,王老二之前在妓院翻云覆雨时被他太太抓奸,当场把那物事吓软了缩回去,由此留下病根,之后再硬不起来,谁弄都不好使。这么憋了有大半年,好不容易在薛神医那儿看好了,可不得好好用用大展神威吗?换成你你也得憋的发疯。”
“都缩回去了还能出来?”侯万洲用扇子掩嘴,讥笑了下,“也不知是真的假的,他这么好面子的,会肯去看这种病?治好了不得杀了人灭口?”
“怕什么?那薛神医是个瞎子,所以找他的人才多,两眼一抹黑,是人是鬼都辨不出,绝不会泄露你的秘密。”
杜恒熙低头喝了口热水冲泡的碧螺春,下人正好这时来通报金似鸿拜访的事。他掸掸袍子,放下翘起的腿,跟同桌的示意一声,便跟着下人离开了。
杜恒熙刻意在街上多绕了两圈,到达公馆时,天色黄昏,金似鸿因为有事已告辞了。
只剩下那16尺高的碧桃树,红艳芬芳,把周围站着的人也映照得一脸绯色。如此一座庞然大物,杜恒熙绕着走了圈,看到桃花上还插了张卡片,取下来一看,发现是一封请柬,请他出席三日后的开业仪式。杜恒熙没什么表情,翻过来却发现背面还用瘦金体写了一行诗:桃花一簇开无主,可爱深红爱浅红?
杜恒熙愣了愣,然后慢慢笑了下,重把那卡片折拢了,收进衣服的口袋里。又凑近到桃花那儿,低头深深吸了口气,一股清冽的触动的微香。
送花来求和,也真亏他想的出来,帮自己当耍脾气的女子来哄吗?
他派下人把花种到院子里去,正对着那两棵柿子树,于是空缺的西南角也变得生机盎然起来。
第7章 人心易变
锣鼓鞭炮齐鸣,请来天津卫有名的舞狮队,一条长街摆满了贺开张的花篮,满地都是鞭炮燃放后留下的红纸。
金似鸿亲自站在门口迎客,脸上笑意盈盈。他一身条纹西装,线条笔挺,头发抹了发蜡后光可鉴人,皮鞋更是一尘不染,铮铮发亮。昨日还是火场中灰头土脸的小厂主,今日已经是志得意满的大老板。
吉时快到了,一旁的合伙人陈啸风催促他快点举行剪彩仪式,金似鸿仍是望着长街一头,一动不动。
陈啸风红光满面地拍了拍他的肩,“金老弟,你这是在等谁呢?抓紧吧,误了时辰就不好了。”
金似鸿转回眼,挪了个位置,背朝着街尽头的巷子口,低声对陈啸风说,“你瞧那儿是不是有人?”
陈啸风顺着他刚刚的方向抬眼去看,果然在拐角处看到几个来不及缩回去的鬼祟身影,他一惊,也压低了声小心翼翼凑到金似鸿耳边,“那是什么来路?不会是来闹事的吧?”
金似鸿面色倒还平静,“可能。”
“那怎么办?店里的伙计可不多,我要不从厂里调点人过来?”
金似鸿皱了皱眉,“调什么?开业的吉庆时候,这么多有头有脸的人都在,闹成武打行了,别人会怎么想?就算把人打跑了,也准得上报纸的头版头条,风光是风光了,但大家都知道我们店不安全,被人盯上了,以后生意还怎么做?”
陈啸风急的要命,一时也没了主意,“你想的周到,那你说该怎么办?”
“再等等吧。”
陈啸风没听明白,“等什么?你就算等到天黑了,那群人还能等不及自己跑了不成?”
金似鸿却不再解释了。
直把陈啸风急的脸色都由红转青了,杜恒熙才姗姗来迟。
一辆黑色雪佛兰从街尾开过来,车两面的踏板各站着两名荷枪实弹的卫士,一左一右挎着车窗,另一只手揣在胸前,凸出一个冷硬弧度。车窗内侧挂着黑色帘子,从外朝里望,什么都看不清。再后头跟着一小队兵,军绿衣服,列队整齐,威仪煊赫,跑步声整齐划一,带动的整条街好像都在震动。
车辆停稳,卫士先跳下来,然后才是一袭绿色纱裙的曼丽挽着杜恒熙的胳膊款款从汽车上下来。女士及肘的白手套上装点着羽毛珠饰,眉目翩然,吸引了一众人的眼光。
女伴耀目的光彩反倒衬得身边长袍打扮的杜恒熙有些不起眼了,虽然身姿十分英挺,但脸色在耀目的阳光下是一种冷森森的白皙,嘴唇毫无血色,并没有预想中神采摄人,甚至有几分阴气邪恶。
杜恒熙走上前,送上了一面红木雕花底板撑架的银盾,贺金似鸿新店开业。
金似鸿让人收下礼物,猛的握住他的胳膊,把他拉到怀里。
杜恒熙惊了一下,毫无预料的几乎是半摔到金似鸿怀里的。一双厚实温暖的手搁在他后背,沿着脊椎线的凹槽无限暧昧地上下抚了抚,嘴唇则搁在他耳侧,金似鸿声音含笑,“多谢你,不生我气了吗?”
杜恒熙被那气流烫的耳朵红了,他微微蹙眉,“胡闹,松开我。”
金似鸿轻轻摁住他挣动的双手,耳语戏谑道,“大家都看着呢。”
杜恒熙动作一顿,只好配合着也揽上他的背,在他背上拍了两下,语气敷衍,“好了吧?”
金似鸿松开手,将杜恒熙从怀里放出,随后礼数周道地长揖至地,“云帅大驾光临,实在让小店蓬荜生辉,今日无论如何也要多喝几杯,给在下个机会好好招待。”
请杜恒熙站到中央,递了剪子剪彩。
杜金二人并肩而立,一手提着红绸,其余人热热闹闹簇拥在两侧,有拍照的师傅,端了相机放在最前头,一手高举镁光灯,指挥大家朝他那儿看,多笑一笑。红绸落地时,轰然一声炸响,冒出一股白烟。随后鞭炮噼里啪啦连烧几串,舞狮队拥上台前。
仪式过后,几人退到后堂,坐在待客的沙发上,曼丽替杜恒熙点燃了一根雪茄。
杜恒熙接过,抽了口呼出,缕缕白雾萦绕在他脸颊旁侧,遮蔽了面容轮廓,只有浓秀的眉目显露出来。
金似鸿就在一边静静看着。
有人靠近与杜恒熙攀谈,他虽然是坐着的,可看别人时,还是那种居高临下的样子,微微耷拉着眼,恹恹的,带一点漠然神色,他看谁都是这个样子,没有多余的情感流露。
而他越是这样,越让金似鸿想要抱紧他揉捏他,让他痛让他叫让他怎么样都行,只要能榨出他一点常人的神态,不让他把自己跟别人一样看待。
等攀谈的人走了,金似鸿才过去,笔直地站在杜恒熙面前,“云卿。”
杜恒熙没有应他,只是垂着眼,手指夹着雪茄,眼神定定的看着房间一角,像在想事情。
倒是曼丽看了眼金似鸿,“看样子金老板跟我们少帅很熟啊?”
金似鸿笑着说,“我跟他一起长大,小时候常在一块儿玩的,感情很好,现在大了却生疏不少。也许是人心易变,云卿,你说是不是?”
杜恒熙收回目光,眼神掠过他的脸,神色淡漠。然后突然站起来,一言不发地朝店后的小门走去。
金似鸿不假思索地跟上。杜恒熙推门而出,外头就是另一幅天地,门一开一关,就隔绝了一个世界。一条南北贯通的小巷子,一道灰砖砌成的老墙,墙上垂下长长吊兰的叶子,有老婆婆挎着篮子在一家家叫卖芭兰花和晚香玉,空气里都是淡淡的清香。
看到有人出来,老婆婆上前兜售,杜恒熙就俯身挑了几串,直接给了一块银元,也没要她找钱。
老婆婆欢天喜地地离开,金似鸿走过来,“你这样挥霍,她肯定当你是个败家的纨绔子弟。”
杜恒熙充耳不闻,只低头摆弄着那几串芭兰花,把头上的钩子串到另一串的尾巴上,头尾相连就结成了一个小小的手串,他拉过金似鸿的手,自作主张地给他戴上,“小时候家里的女眷身上总别着这种花,大娘她们盘头的时候用,丫鬟就衣襟上别一串,一到这时候,满屋子都是这股香味。”
金似鸿被他拉着手,杜恒熙的手凉凉的,筋骨分明,抓人的时候并不留意力道,手劲大,容易把人弄疼,但金似鸿却并不介意他这种鲁莽,“你喜欢这种花?”
“我奶娘身上也会戴,但她只戴一株,一直戴到干了枯萎了,才舍得换新的。我常想送她一篮子,让她随着性子用,可惜我那时候连房门都出不去,后来她走了,我再没有这个机会。”
金似鸿反握住他的手,用大拇指在他手腕连着掌根的位置来回蹭了蹭,靠近他耳边说,“我可不是那老婆子,稀罕这种小花。要不是你送的,我才不会戴。”
杜恒熙垂着眼睛,长而浓密的睫毛半遮住流长的凤眼,听完金似鸿的话,抿住下唇,短促地笑了下,“不管你戴不戴,都是买给你的,留着也好,扔了也好,都随你处置。送出去了,就不再是我的事了。”
说完,杜恒熙就松开了手。
金似鸿若有所思的垂下头,那几朵白色的花就停留在他的手腕上,风吹过时,飘荡开阵阵清香。他这样的大男人,西装笔挺的,手上却戴这样一串花,其实是有些滑稽的。他摸了摸花瓣,触感柔软而温凉,和外观一样美丽脆弱。
杜恒熙给他戴上花就很满意似的,侧歪了点头看着他,转而说,“你在俞公馆的行事,实在冲动,何必要跟他面对面的起冲突?”
金似鸿不否认也不惊奇,只是说,“你怎么知道是我?”
“不然我今天巴巴地过来干什么?你以为一盆花就能买动我了吗?”
金似鸿笑了,他刚刚就是在等杜恒熙,非要等杜恒熙到了才开始仪式。一部分是因为他想让杜恒熙分享喜悦,另一部分是因为他想借杜恒熙的身份把那帮捣乱的地痞吓走。
杜恒熙带着兵来,没人再会在这种阵势下捣乱。杜恒熙不仅是来给他撑面子的,更是来给他镇场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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