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重山外
怀中的身形却是一僵。杜恒熙怔了怔,从这短暂的亲热中回过神。
金似鸿松开放在他后脑的手,向后退了一步,站在不远处,有些好笑和不屑地歪头看着他,“你说什么?”
“凡事莫要做的太绝,”杜恒熙轻声说,“你杀降屠戮,别人畏你惧你,被压迫到极点就有反抗,小心招来报复。”
金似鸿眨眼,“你在关心我,是怕我死了吗?”
杜恒熙垂眸思索,“扪心自问,我的确不希望你就这样死。争也好打也好,爱也好恨也好,你活着,我心里就安定一些。”
“可你杀过我许多次,没有哪一次是心软了的。难道说,你现在已经不恨我了吗?”
杜恒熙却抿住唇,不说话了。
金似鸿也不强迫他回答,只是笑着说,“我们打个赌怎么样?”
“怎么赌?”
“若我这次赢了,从今以后你都心甘情愿留在我身边,我生你陪我生,我死你随我死,不管我到哪里你都跟着我,骂不走打不散,永远不离开。”
杜恒熙定定望着他,半晌微微一笑,“时至而今,你还是如此自大。”
“那你敢不敢?”
杜恒熙点点头,“好,如果我这次输了,我什么都听你的。”
“一言为定。”金似鸿仿佛喜不自胜地抚掌而笑,“云卿,我真期待那一天。”
“那如果我赢了呢?”
“你赢了,也便赢了。”
杜笑了笑无奈说,“这不公平。”
金似鸿敛下笑,慢慢转过身,用背影对着他,“你赢了,那你就自由了,我不再缠着你,你永远不会见到我。山长水远,我独受孤独,冷落,黑暗,永不超脱。”
说完,便推门离去了。
第72章 定局
落日西沉,光线逐渐黯淡。
杜恒熙在座位内又坐了会儿,才动了动手脚,感觉自己陷入了一滩黑色的沼泽,正不断下坠,
费了点力气,才恢复知觉,勉强站起身。他低头看到了被金似鸿扔在地上的手帕,撑着桌子捡起,放在鼻尖嗅了嗅,然后收进了西服口袋。
谈判持续了三天,最后无疾而终,各方又退回了原位。
杜恒熙从天津回到北仓,奔赴前线督战。他们这一路打的很顺利,安军久未经战场,军心不坚,不战而降的都有不少。
而上线原本被金似鸿打得毫无还手之力,频频求援,后来似乎金似鸿一方的军需供应不上,内部起了纷争,出现指挥延滞矛盾的情况,让王国惠的军队在几个战场上小胜了几把,抢回一部分地盘,双方便开始僵持。
整个阵地都在燃烧着,白磷和弹药,泥土和弹坑,远处的地平线一片焦炽。
杜恒熙匍匐在地上,箍着梁延的脖子把他从弹坑里拖出来,拖回后方。炮火减弱了,可还是时不时地炸一下,地动山摇,耳朵已经听不清声音了。
很快有人赶上来帮忙,等到了安全的地方,杜恒熙半跪在地上撕开梁延已经血肉模糊的裤子,一半小腿都轰没了,白骨上披挂着血肉,伤口触目惊心。
梁延躺在地上撕心裂肺地惨叫,泪水冲刷开脸上的黑灰。
有人说,“倒霉啊,谁知道那个弹坑又会被命中一次呢?幸好是小口径的炮。”
军医拨开人群挤进来检查,过了会儿收拾了东西站起来说,“送去医院,少一条腿总比没命强。”
梁延强含着泪水,眼内波光闪动,腮上的肉一下下地痉挛抽动,痛苦万分地点了点头。舍去一条腿,总比没命强,已经比那些炸死的幸运多了。
他被送往了后方医院,作为伤兵不用再上前线。
养伤期间,杜恒熙来看了他一次,从门里走进来,又黑又高又瘦,脸上黑一道红一道,梁延差点没认出来他。身上的衣服好像很久没换了,白衬衣领口被汗渍得发黄发硬,血都结成了硬痂。
杜恒熙没靠近,好像也知道自己模样狼狈,在门口处说,“刚回来,还没来得及去换衣服,先来看看你。”
梁延感动了,他吸了吸鼻子,“司令,谢谢你……”
杜恒熙微眯了点眼睛,好像有点不习惯医院天花顶的强光,目光有点迟钝,慢慢从他脸上移到了空荡荡的右腿裤管,“没什么好谢的。我把你落在营里的东西给你拿过来了,你看看全了没有。”说着就走上前,弯腰放了个背包在他跟前,把里头的东西一样样拿出来。
梁延看杜恒熙做这种小事也做的这么认真,扑哧一声笑了,可又看到最上头那双崭新的被藏起来的皮鞋,心里五味杂陈。
没逗留太久,杜恒熙就离开了,他走出医院,坐进车内。一边看着车窗外头的摊贩商铺,一边轻声细语地说,“小梁还好,就是没了一条腿,以后给他安排个文职,不要往外走的就行。我听医生说,他运气不错,没伤到要害,生理功能都没问题,还能娶个老婆成个家。”
司机在开车,小石头坐在前排透过后视镜看着他。
杜恒熙说着说着却低低一叹气,“热河那儿状况挺僵持的,不知道要打到什么时候。炮弹不长眼,无论怎么打,都会有伤亡。”
小石头极敏锐,知道他在想什么,却故意说,“王老帅经验丰富,大爷不必忧心,相信很快就能赢了。”
杜恒熙抬头瞟了他一眼,“哪有这么简单。”
小石头抢白道,“其实不管哪一方赢了,大爷都不会高兴,倒还不如让战事再拖长一点。”
杜恒次沉默了下,随后才说,“我没这么公私不分。”
先回公寓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衣服,才去拜访马回德。
偌大书房中,马回德从书桌后走出来,叼着雪茄,笑容满面,志得意满,“来,云卿,给你引见一下,这位是白先生,你们之前应该见过。”
白玉良伸出手跟他握手,笑容温文,“大少爷。”
杜恒熙却没有握上去,“你怎么在这?”
马回德朗声笑着,抢先回道:“良禽择木而栖,白先生是聪明人,所以做了聪明人的事。”
原来金似鸿的队伍里因后方补给不足起了内讧,也有人不满金似鸿的雷霆手段,派系分裂。白玉良暗中观察,见原先最有希望的一路都打成了这幅样子,自忖安朴山已是穷途末路。
在劝说金似鸿不能的情况下,仗着金似鸿对自己不设防,经由马博志做中间人,一番讨价还价后,极为明智地倒戈向了马回德,还顺带带走了一批军需。
杜恒熙理清前因后果,愣了下,随后点了点头,“算上这一次,白先生可以称得上是当今吕布了。”
白玉良脸色一变,知道他是讽刺自己是三姓家奴,可白玉良并不觉得自己做的有什么错误。他当初投靠金似鸿就是为了有一个好前程,一步步也爬到了不错的位置,而今却即将功亏一篑,他岂能不着急?
他在杜兴廷的压迫下生不如死地活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挣脱了束缚,获得了自由,今后自然要对得起自己。他要证明他不是只能做个床上的玩意,不容被人看轻、践踏、忽视!既然无人救他,便只能自己救自己。
坐在回程的车上,杜恒熙在车厢内给自己点了一根烟,深吸一口吐气,一片缥缈烟雾中,他脸色凝重,目光含混,“他现在恐怕是真的众叛亲离,孤家寡人了。”
小石头从后视镜里看这杜恒熙沉郁的面色,心中忐忑,怕他会做出什么冲动的事。
然而杜恒熙没有再接着做什么。
形势已经到了这个地步,他虽然知道了情况,却也只能如此了。
相隔甚远,立场敌对,想想也就算了。
熟料很快,他就得到了金似鸿被生擒的消息。
被擒的地点不在热河,就在杜恒熙的战区,甚至离他现在的地方隔得不远。
听到这个消息,杜恒熙星夜兼程赶了过去。
能活捉一个敌方的师长,可把那边的指挥高兴坏了。忙不迭地把消息上报,生怕被抢了功劳。
在路上,杜恒熙看了他发来的电报,才知道情况。
原来两路军合攻宛平,那儿的镇守使十万火急地向金似鸿求援,左等右等援军不到,那人担忧惊惧,吓破了胆,连夜偷偷摸摸坐车跑了,把宛平拱手让给了敌方。
跑就跑了,却忘了求援军的事,没有再次拍电通知,导致金似鸿的部队赶到时,就落入了团团包围中,简直是自投罗网。
金似鸿这边因之前作战损失太大,又遭逢白玉良的变故,枪械弹药均不足,后方补给没有及时运到,本身就实力大减,加之路遥人乏,很快就失去了抵抗能力。
若说只是金似鸿一人,要逃也能逃得掉,可他顾及和自己同行的几名副将,最后让他们逃了出去,自己则陷入围困。
杜恒熙看完翻译好的电报纸,将其折起,心中倒松了口气,好似一块巨石落地。“他肯放别人逃生,就是他自己也心灰意懒了。亲眼见安朴山麾下的将领胆小无用至此,灭裂覆亡只是早晚之事,想必已无求胜的意志。”
杜恒熙脸上微微露出点笑,漆黑眼瞳十分明亮,他看穿了金似鸿的穷途末路,已到绝境。
杜恒熙看向车窗外,觉得这短短半日的车程竟十分漫长,恨不能立刻插上翅膀飞过去。
他和金似鸿的赌尘埃落定,现在既无须担心金似鸿死于非命,而他又大获全胜,怎能不急于享受胜利的果实?他是个贪心的人,不仅要夺回旧日的荣光,还要证明自己的力量,可以游刃有余的处置。
到了军营,杜恒熙下车,旅长急匆匆迎出来,说战俘都被关在一起,金似鸿身份特殊被单独关在一个禁闭室内。
禁闭室就摆在露天,长方形,狭小,更像是个被铁条围拢起来的笼子,人在里头站都站不直。
阳光直射,铁条滚烫,杜恒熙能看到里头倒着一个人,只是一个背影。
旅长得意地邀功,“这人可真难缠啊,十几个人都无法近身,最后是用套索套住的。被捕到现在,我们还没有审问过,司令准备怎么处置?”
杜恒熙一眨不眨地盯着笼中的人,“人还好吗,怎么没反应?”
“抓捕时受了点伤,昏迷了,但还不至于有事。”
杜恒熙原本想找个借口将人带走,可说到一半时,手下的士兵来报,说不远的炮兵营抓到了几个逃兵,杜恒熙必须先去处理。
人都抓到了,也没什么可急迫的,杜恒熙便决定先去解决炮兵营的事。
临走前那旅长问,“这人还有用吗?”
杜恒熙想了想说,“当普通战俘对待就可以,形势很顺利,不需要什么谈判的筹码。”
那旅长看向笼子,一只手的大拇指扣进腰带,另一只手咔哒咔哒拨弄着枪套上的皮扣子,“那就是没用了啊。”
杜恒熙没有察觉那旅长的反应,一心想着逃兵的事,转过头脚步匆匆上了军车,临行前从车窗又探头出来叮嘱,“我很快回来,在此期间把人看好了,别让他逃了。”
那旅长信心满满地保证下来。
等杜恒熙处理好炮兵营的事,又被前线战报困住了,再回到这儿时,已经过了7日。
他这一次再来,比上一次整洁体面许多,换了身新军装,剃了头,脸面也洗干净了,整个人意气勃发,身姿笔挺,就好像战况一样,几乎胜局已定。
他走进营地,那旅长一愣,险些没认出来他,确定人后,大咧咧笑说,“哎呀,师座您这可是大变样了啊。”
杜恒熙笑笑:“他怎么样?”
“谁?”旅长愣了愣,随后反应过来,“您说那人啊,还活着呢。”
杜恒熙走进营房,“带他过来,我有话要问他。”
旅长尴尬地说,“这,带过来是可以,只怕问不出来什么。”
杜恒熙不解,“怎么了?”
旅长轻咳一声,“不瞒您说,姓金的这人太可恶,他之前杀了我们不知道多少兄弟,手段极其残忍,现在好不容易抓到,不能不让人报仇,否则只怕士兵们有意见。本来还担心上头另有安排,可师座您说按普通战俘处置,那我也就听您的了。”
杜恒熙心惊,“他现在怎么样?”
“也没什么大事,既然答应了留他一条命,我们下手都有数。”
杜恒熙听不进他说完,心脏差点停跳,抬手推开他,脚步忙乱地朝关押的位置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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