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面佛
王汀突然间回过了头,冷冷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轻声道:“其实我们也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稀罕。”
周锡兵快速走到了自己女友面前,伸手扶住了她的肩膀,担心她父亲会再给她一个耳光。
王汀倔强地抬起了头,脸上的神色不变:“也没什么好稀罕的。”
王家爸爸捂着自己的胸口,脸色开始发青,然后变成了惨白。因为家中窗帘拉开了,他的脸处在了逆光之中,站在楼梯上的姐妹俩只能看出隐约的轮廓。直到母亲发出惊呼,拼命喊着“老王”的时候,王汀才猛然察觉到不对。她患有高血压的父亲,在强烈的情绪波动下,瘫软在了地上。
王汀脑子“嗡”了一下。爸爸有长期高血压病史,他的情绪不能强烈波动,否则可能会出现中风。
王家妈妈惊惶地想要掐丈夫的人中,被大女儿推到了旁边。
“别动!”王汀厉声呵斥着,开始指挥所有人,“王函打120 ,妈妈你去拿冰箱下下面的冰帽,周锡兵你过来,帮我一块儿把爸爸侧卧着。”
王家妈妈慌慌张张地开了冰箱门,手抖得怎么也拉不开下面的屉子。她的手边多了一双肉乎乎的小手。王函一边打着电话,一边从屉子中翻出了冰帽。当妈妈的人怔怔地看着小女儿,然后突然跟反应了过来一样,慌慌张张地强调:“我去拿药,拿你爸的降压药。”
然后降压药送到了丈夫嘴巴边上,却被大女儿一巴掌挥开了。她的手劲那么大,甚至在她母亲的手背上留下了一道红印子。
王汀的父亲瞪大了眼睛,张嘴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
他的大女儿声音冷静到冷酷:“你要是不想一辈子瘫着的话,就闭嘴,保持安静。”
急救医生抬着担架进门的时候,夸奖了一句家属送院前的处理专业有效:“这一般人根本就不知道用个冰帽给头部物理降温的重要性。低温能降低大脑细胞的坏死速度啊,减轻出血对大脑的损害。”
王汀冷淡地抬起了眼睛,沉声道:“麻烦您手脚轻点儿。我爸受不住。”
救护车一路呼啸开道。作为家属,王汀坐在后车厢中陪伴着担架上的父亲。看着那张吸着氧气的苍白的脸,强烈的茫然与懊悔冲击着她的心脏,她几乎要承受不住。
周锡兵紧紧地搂住她的肩膀,小声安慰着脸色其实并不比担架上的人好丁点儿的女友:“不是你的错,不要自责。”
王汀小幅度地摇着头,挣扎着从男友的怀中出来。她还得打电话联系医院的熟人,即使她鄙视一切利用特权加塞的人,等到了她亲人的身上,她的第一反应却依然必须加塞。医院的急诊永远是人山人海,你急,别人更急,凭什么就说你比别人急?
手机里响着“嘟嘟”声的时候,王汀恍恍惚惚却又无比真切地感受到了权势与钱财的好处。有权有钱,就意味着在有限的资源面前,你可以占据最好的那一份。电话被接通了,她瞬间恢复到了清醒的状态:“喂,卢主任,我是王汀,王远的女儿。王爸爸可能中风了,正往你们医院赶。”
救护车呼啸着飞驰进了医院大门,急诊楼下,已经有身穿白大褂的医务人员等待。人刚从救护车中拖下来,就被连着担架车匆匆忙忙推走了。卢主任脖子上挂着听诊器,一路小跑着过来,安慰了一句王汀的母亲:“嫂子你别慌,没事儿,王汀处理的很好。”
被夸奖的人却瘫软在冰冷的等待椅上,双手揪着自己的头发,牙齿紧紧地咬着下唇。她恼恨自己为什么要突然发作,她完全可以跟父母坐下来好好谈论这件事。可是强烈的愤懑冲击着她的心。也许是在漫长的时光流逝中,她已经丧失了跟父母正儿八经交流的能力。所有的事情,包括高考填志愿,大学毕业读研,放弃进医院改考公务员以及跟前男友交往分手,再到带周锡兵回家,等等等等,这些事情,她只是负责通知一声父母而已。
她没办法欺骗自己,在这漫长的时光中,她没有怨怼只有感恩。实际上,她的怨怼从来没有消失过。即使理智上告诉她要理解,情感上,她依然会怨会恨,会想要远离。
戴着帽子口罩的医生出来了,要跟家属交代病情,让家属签字。王汀知道这些不过是流程而已,到了这个时候,除了签字,患者家属没有任何选择。当然,家属也可以选择直接将人给拖走,但这基本上就意味着放弃患者了。
原来只有自己站在这里,听医生一条条地念着各种可能出现的危险情况时,她才能真切地明白病人家属认为医生残忍究竟是什么意思。那一个个冰冷的医学术语,像柳叶刀上的寒光一样,仅仅凭借着锋芒,就能开肠破肚,让人血流成河。
王汀机械地听着医生的话,艰难地拿起了蓝黑色的签字笔,“嗯”了一句,寻找签字的地方。明明很熟悉的,即使已经离开医院好几年都不曾忘记丁点儿的熟悉,可她眼前白茫茫的一片,怎么也找不到签字的地方。
“我来吧。”手上的笔被一直呆呆地坐在椅子上的母亲拿走了,她飞快地在好几张纸上都签了自己的名字,然后轻声念叨一句,“你们爸爸,没做过任何对不起你们的事。”
王汀突然间爆发了,重重地摔下了手上并不存在的笔,声音压得很低却沉得像一座山一样:“所以错的人是我对不对?对不起你们的人是我,对不对?真是对不起啊!”
她的母亲皱起了眉头:“你爸爸现在人还躺在里头……”
“所以错的人肯定是我。”王汀的嘴唇哆嗦着,眼睛不知道应该落在哪处才是对的。
王函跑了过来,紧紧地搂着姐姐的胳膊,却被周锡兵拽开了。他揽着女友的肩膀朝岳母点了点头:“妈,你跟王函好好聊聊吧,我带王汀去那边坐会儿。”
躺在里面的人其实已经脱离了危险,只是暂时还需要观察。王汀大踏步地从门口走开,并没有进去看。严格来说,这件事当中,受到伤害最大的人是妹妹王函,可现在反应最大的却是姐姐王汀。她心中郁气像是碰到了发酵剂,一下子膨发开来,仿佛要将她整个人撑破了。
周锡兵不得不伸手捏住了她的手,将她往怀里带,轻轻拍着她的背:“抱一会儿,让我抱一会儿。”
突如其来的热气蕴热了她的眼睛,王汀只觉得眼角发痒,她以为自己掉了眼泪,可从周锡兵怀中离开的时候,她才发现她不过是蹭到了大衣的翻领,所以才会痒。呵,真是连眼泪都不愿意让她依靠呢。王汀紧紧地抿了下嘴唇:“走吧,我们去实验小学。”
安市的实验小学,是郑妍生前读书的地方。吴芸临死前一天,有人曾经在学校中看到了她的身影。
周锡兵没有放女友离开,盯着她微微泛红的眼睛道:“爸爸还在里面。”
“没事。”王汀惊讶于自己的冷静或者说是漠然,“他已经过了最危险的阶段了,现在就是静养。我不出现反而好,免得他情绪更加激动。”
周锡兵在心中轻轻地叹了口气。他不擅长处理家务事,尤其是女友的家务事。他只希望女友不要再继续遭受伤害,无论是来自家人的,还是来自于她固执的个性本身。
当初她们的父亲到底有没有动过跟陶鑫一样的心思,除了他自己以外,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道。一念成魔,一念成佛,谁又敢保证自己不曾软弱过,不曾对家人存有半点恶意过。假如王家爸爸之所以破产,正是因为有人盯上了他的小女儿,那么谁又能真正清楚他当时的心境呢。
任何安慰都是徒劳的,因为是家人,所以我们的要求会更高。倘若换成一般人,只要最后的结局是好的,谁还会在意中间的曲折。可偏偏是家人啊,是父母啊,是孩子全身心信赖的父母。
周锡兵一下下地摩挲着女友的头发,甚至有种感觉,王函不愧是天才儿童。她在那么小的时候,选择遗忘才是最好的自保方式。而一直睁大了眼睛看着生活中一切的少女王汀,其实也只在清醒地承受各种伤害。
“对不起。”王汀平静地看着周锡兵的眼睛,“很抱歉,因为我的缘故,你不能继续跟下去了。”
这一次进专案组,是周锡兵最接近雪娃娃案的机会。他甚至已经摸到了案件的边,隐隐约约地看到了凶手的影子。因为她,他又被硬生生地拽了出来。
周锡兵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王汀究竟说的是什么事。他面上的肌肉急剧地抽动了两下,瞳孔也缩紧了。现在,他是真的生气了。他没有因为女友带来的所谓麻烦生气,也没有因为女友的情绪失控而不满,可是女友如此生疏的态度却让他火气蹭蹭地往外头冒。他紧紧地抿了两下嘴唇,硬生生地将不满给咽了下去。王汀现在非常难受,他知道,她已经处在崩溃的边缘。
可是女友接下来的话,让周警官的隐忍也破了功。王汀的脸微微侧开了,轻声道:“我会揪出那个人的,既然他已经出现了,我一定会揪出他的。”
周锡兵的脸色立刻变了。他有种受到了强烈的屈辱的感觉。王汀是什么意思?坚决不欠他一丁点儿吗?他抓住了女友的肩膀,强迫对方看自己:“你当我是谁?你跟我这么生分是什么意思?”
王汀高高地昂起了脑袋,穿着高领羊绒衫的脖子也露出了雪白的一截,她的牙齿咬到了嘴唇,坚决不肯看周锡兵的眼睛。可惜的是,两人身高之间的差距,让王汀的努力化为了徒劳。周锡兵只微微地歪了一下脑袋,就吻住了她的嘴唇。然后,他感受到了她面颊的濡湿。
在人来人往的医院急诊大楼下,他们接吻了,她哭了。
眼泪大约是所有人在爱人面前最好的武器。周锡兵心中的愤怒在碰到她泪水的一瞬间就化为了乌有。他心疼地搂住了王汀,一遍遍地强调:“没事,没事,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两人抵达安市实验小学的时候,恰好正赶上一年级的小学生放学。
王汀感慨了一句:“这么早就放学,孩子能放在哪儿呢?”父母要上班,爷爷奶奶还没退休怎么办?
周锡兵随口答了一句:“我妈差不多年底办退休,可以过来帮忙带孩子。”
王汀看了他一眼,他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自己可能说错话了,连忙补救:“奶奶不过来。奶奶还在老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