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伊川
出于某种考虑,胤礽尚在太子之位时就很推崇西学,太上皇康熙另有考量,也支持这一点。上行下效,于是那些远渡重洋而来地传教士在中国很是吃的开,他们带来这些与中国传统文化几乎完全是不同体系的全新西方知识在士大夫精英阶层也很风靡。
这些西方知识虽然同泱泱中华文化不是同一个体系,但其渊博深奥处不逊于中华文化,中华是最不乏才智之士的,研究的深了,自然有人入迷。为着心中信念,不畏艰险克服重重困难来到中国的传教士也多有出色人才,两者相遇别有一番精彩声势。但或许也就是太有声势了,物极必反,另一个声音就出来了,加上中华文化向来高高在上,视自己之外的国家都为蛮荒之地,粗鄙不文,不屑一顾,而今忽然新冒来的蛮人学问竟似完全不逊于中华文明,怎能叫人心平气和。而另有一种心怀鬼胎的人,这时就看出便宜来——鞑子的皇帝这么推崇异族地学问,这是为什么?他是想借这些红毛鸀毛的文化与我中华文化抗衡,想借此同化、甚至灭绝我中华文明啊!
他们先是断了我们的统治,而今还想彻底把我们的文明传承也断绝了,叫我们彻底奴化于异族!
从小就受中华传统文化教育,而今在西学冲击、在传教士的咄咄逼人下,本来就有些自危之感的读书人很愿意接受这个说法,便是大字不识几个但自认为有些见识地小老百姓中,这个说法也很有市场。因为即便如今是被夷狄统治着,汉民族几千年地传承,民族自豪感也不曾磨灭,反之因为被剃发易服,这唯一无法被取代抗衡的文明被更加重视,因为这是仅剩的骄傲了。
再加上传教士的本职毕竟是传教,他们传播知识,只是为了吸引精英士大夫阶层的注意,希望使他们能正视自己的信念,毕竟神的光辉,只有被精英阶层接受了才能真正地普撒这片大地。在这东西方交流尚极其困难的时代,敢远涉重洋,不畏生死来到一无所知的地方只为传播自己信仰的传教士们,绝大多数都极其狂热虔诚,甚至称得上野心勃勃。他们传播自己的信仰,把这份狂热也传播了出去,有些愚民为了能在死后进入天堂,把全部家财都捐献给教会,惹出许多是非,本来便已经惹起了有些人的侧目反感。有心人一煽动,这场是非应时而起,从者颇为不少。
胤礽推崇西学,纵容传教士是希望促进中西方文化交流,也料到了两方交流必会有些冲突,却没想到会出这种事。曹寅送上来的折子,策划此事的几个积极首领已经开始私下印制内容“大逆不道”的小册子散发了。
这种事再不上报就是曹寅的失职,但就胤礽本意来说又不愿兴文字狱。自古以来每一场文字狱都大伤国之元气,一牵连起来没完没了,后世载诸史书,也无论孰是孰非都是污名。而且照册子里的内容与宣扬的观点,这是实打实的谋反,应诛九族的,他更不愿意为这点事情诛人九族。
可是这种风气不刹又不行,清廷是异族入主中原,不占大义名分,人又少,虽然统治着天下,但那几百万人往关内一洒就像往地上掺了把沙子似地,看都看不见了,本来就敏感的紧,又在这内部暗流汹涌的关头。
不过好在这次折腾的只是一帮文人,俗语说文人造反,十年不成,危险性不大。胤礽不给人留趁机发挥、浑水摸鱼的机会,次日就下旨,将这一帮文人连家带眷全部流放到了他们眼中的海外荒蛮之地去。并明言:他们既然是因这些“蛮人”才如此的,那么就去这些蛮人的地盘上弘扬我中华上国文明吧!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只关起自家家门怕人家入闯进来算什么,我泱泱大国岂能如此小家子气。这些“蛮人”都知道把自己的文化传播到我“中华上国”了,我们当然也可以把文化传播出去,让那些海外蛮人看看我们五千年的灿烂文化积淀。
此时的中国人虽然也大都知道了海外也有国家,但大多仍旧视之为不毛蛮荒之地。这个处置既不至于没有威慑力,又不至于真诛人九族那么残酷,不轻不重恰到好处,让什么人都无话可说。
尤其胤礽还允许牵连其中的这批人带上自己的书籍,家产也不抄没,方便他们在海外弘扬中华文化,感化“蛮人”。这些江南名士大都是家学渊源的人,海外多了一批这样的人,就像一捧火种洒到了原野上。此时世人都不知,这看似只是皇帝宽宏仁慈的一个小举动,其实是世界文明史的一个转折。
此事之后,胤礽这个处置成了惯例,凡是有文人涉及此类事件,后世的皇帝们大都是如此处置。
江南的这场事情刚传到有心人的耳朵里,已经被皇上快刀斩乱麻处置好了,干净利落又大气,让人想做点什么都找不到机会,还得满口称颂,加上之前的明安案,有些人不免憋气。
“明安下去了,郭晋下去了,江南官场看样子真要泰半换人,皇上是铁了心要追查下去啊,不知道这京城朝堂上要倒几个?皇上待那些汉人都如此宽仁,为何待我们满人这般苛刻?”
“哼,怀兄,你知道什么,你且看看,自当今登基以来倒下去的都有谁?那本帐册清查下去,对准的又是朝中的什么人?都是朝中老臣,太上皇手下的旧人……一朝天子一朝臣,皇上,这是在清洗……”
“阿里兄慎言!”听说的人吓得满头冷汗,明知四周无人,还是忙左右看看,道,“这话岂是你我身为臣子可言的?”
说话的人满脸不屑,“怀兄,你不必做此情状,这里只有你我二人,难道这话还会流漏出去不成?况且你我也算旧朝老臣,人家的刀都要砍头上了,你还要装看不见?”
听的人举起酒杯掩饰自己的情绪,“这……这不至于吧?太上皇与当今父子情深古今罕见,怎么会。明安只是宜太妃的族侄,郭晋在太上皇时也没受什么重用,还算不上旧朝老臣……”
“哈!”对方讥笑,“怀兄,你入仕多少年了竟然还相信父子情深?你是在逗小弟开心么?既然如此,想来是自有主张,小弟底下的话也不用说了,喝酒喝酒!”
听的人有些尴尬,只能也举杯,陪饮良久之后才又道:“小弟只是不知该如何是好罢了,唉,阿里兄有何以教我?”
对方道:“我有什么法子?皇上可是皇上,天下都是他的,要做什么,谁拦的住?即便有不妥当处,咱们这些旧朝老臣,也只得听之任之罢了……”顿了顿,他又充满暗示地道,“幸好太上皇还在,咱们还不至于真成了无根之鬼。唉,皇上到底年轻,不重咱们这些为天下根本的满人,反而听小人蛊惑,去推行什么‘摊丁入亩’。弄得天下民心不稳,朝中风波迭起,真是……”
听的人若有所思,继而恍然大悟,“是,是,阿里兄高见。太上皇长年不在京中,不知这些情况,也不知咱们旧朝老臣处境艰难,若是知道,想必定不会让皇上如此胡来的……”
两人相视大笑,一齐举杯。
人间草木深
皇帝表现出这么强硬的态度,没有实在的把握,再在底下动小动作就是找死,这是再明显不过的杀鸡儆猴,朝中私底下的骚动登时安份了许多。但是胤礽并没有因为这份表相上的平静而掉以轻心,火山积蕴熔浆,不会因为外部力量的强行压制而冷却,那份压力越大,将来爆发之时只会越猛烈。
胤礽也并没有打算只一味压制。人心是最奇怪的东西,欲望永远不会有止境,无论拥有的再多,被夺去的是再无谓的小利益,但只要是原本拥有,无论其实该不该得,都必将恨之入骨。
胤礽从未忘记“摊丁入亩”触动的是哪些人的利益——是所有的大贵族、大世家、大地主,是最根本集团的阶级利益。虽则身为皇帝,但他也不觉得真正角起力来他能赢得了这些人。从本质上来说,他其实只是这些人利益的一个代表而已,真正伤害了这个最根本集团的阶级利益,这些人能将他推上皇位,也能毫不留情地再换一个。另一支历史上的雍正是多么手腕强硬的人,然而一生改革也何其艰难。
胤礽不认为他比那一支历史上的雍正更强,即便有超前三百年的眼光,他能做的其实也是非常有限的。世间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规则限制,就算号称“天子”的皇帝也不能超出于这个限制之外,比如生老病死,比如事物的发展轨迹。或者他唯一的优势是有足够的耐心,和提前知道这一仗具体将是多么的艰难,充分明白自己将遇到哪些困境。
最重要的是,三百年后十九年的、作为普通女孩子的平凡成长经历让他心境平和,知道自己其实没有多么了不起,能够克制在至高无上的权位上没有制约时不能避免的自我膨胀,明白任何人都不可能控制人心向背、随心所欲,明白对这些龙子凤孙来说,抽象的“生民百姓”四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不轻视任何一个人。
娄、鄂两个人被处死之后,胤祺隐隐有些担忧地提醒胤礽是否急进了些,胤礽明白时候到了,一乘素轿,同皇后石氏隐秘去了石府。
皇后的突然归省,让石家上下乱成一团,更别提还跟来个皇帝。石氏未出嫁前所住的香雪阁石家还一直保留着,洒扫洁净一如女儿尚在家之时。石氏同母亲姐妹等人相见,回到香雪阁中自有一番悲辛,胤礽则在石家的正厅桐荫堂见到了妻子的父亲福州将军、正白旗汉军都统石文柄,与叔父和硕额驸、定南将军、内大臣华善。
石文柄虽是当今皇后的亲生父亲,但石家的族长如今还是华善。胤礽制止了两人大礼参拜,双方分宾主坐下,华善、石文柄恭敬地奉茶。一巡茶过,胤礽便直言问道:“朕今日的来意,岳丈与石都统是尽知的,不知两位是什么看法?”
石文柄与华善对视一眼,片刻,迟疑了下才由石文柄含糊回答道:“回禀皇上,摊丁入亩的用意自然是极好的,只是变更祖宗成法,自然会有许多人一时想不通,这也是人之常情。”
胤礽温言道:“这正是胤礽约见两位的原因所在了。”
这次石文柄没有迟疑地答道:“臣等自然凛遵圣意。”
石氏家族所有的土地,都遵从圣意早就主动配合官府如实清查报备完毕,不像有些家族想方设法地瞒报或是仗着势大给官府找麻烦。石家乃是后族,怎么说和皇帝都是一条船上的,那点土地的出息并不放在心上。只要有皇后在,他们就什么都有的,用不着同那些人一样同皇帝逆着干。
况且帝后感情和睦,皇后第一胎小产后身体一直没消息,皇上又等了三年才停了其他妃子的药,恩宠若此,石家也不是不感激的。
但石文柄与华善眉宇间却都有一丝忧色。
虽然石家并不将那点土地出息放在心上,却并非家家都是石家。自古以来改革都是险恶万分的事情,稍有不慎动摇皇位根基也不是没有可能,尤其是土地改革,触动多少人的利益,干系实在太大。
胤礽自然早就知道石家的态度,然而这点表态对他来说还不够。
虽然太上皇退位后就是真的退位,除了跟他的私下交流,再也没有以任何方式干预过朝政,他登基后一直慢慢变改军制,培养年轻一辈将领,但是镇守一方的军职要员或者是经历了平三藩打台湾的悍勇宿将,或是大家族角逐出来的不凡之辈,都不是可以轻易取代的。而且真有才华能力的人,他也不想更换,所以虽然平葛尔丹时他一手建制的新军大放异彩,但能上位的完全依附于他的将领还是不够多,只一支新军和达春等人份量还不够。
石氏一门,自开国起就以军功立世,这一代更是连出三个都统,一个内大臣兼定南将军,在军队上的威望极重,还出了两个总督,一位礼部尚书,都是实权人物,能量之强是连一般亲王皇子也难以比及,这也是当初康熙为胤礽选择他家联姻的缘由所在。而今正是该用到这份力量的时候了。
胤礽微微笑道:“近些年来海外洋人远渡重洋来我大清者甚多,尤其是传教士,我同太上皇一直很是优待,两位大人可知道是什么原因么?”
石文柄同华善不知他为何突然说起这个,不解道:“微臣愚钝。”
胤礽放下茶盏,负手踱了几步,站在屋角的博山炉前,炉里燃着香料溢出的袅袅淡烟,依恋地缭绕过他重紫的衫角。“那么在我满清之前,有多少煊赫强大的外族入过关,两位爱卿可知道?”
这谁算过?石文柄与华善不约而同一齐想到,连忙也站了起来。汉人孱弱可欺,又善于营造,中州大地从来都是草原各族觊觎的目标,被闯入掠夺欺凌过的次数只怕数不胜数,甚至还多次有过外族入主中原。别的不说,这江山如今不是也又落入他们满人手里了?
胤礽看了他们一眼,道:“我知道两位爱卿在想什么。两位爱卿可曾想过那些入主过中原的外族最后都如何了?”
不待两个人回答,自己道,“汉时高祖有白登之围,匈奴何等势大,汉室甘泉烽火一日三惊,武帝时却被霍去病逐至瀚海,一分为二,北匈奴西窜不知所踪,南匈奴内附汉庭。五胡十六国关中十室九空,汉人几被杀绝,冉闵一道‘屠胡令’下,羯人与匈奴被杀尽,六百万诸胡能得还本土者十中只有二三。及至元朝,成吉思汗何等雄才大略,蒙古人入主中原百余年,一朝汉人揭竿而起,仍旧被打回原形,几百年也没有恢复元气。”
“我们是入了关,但我们才入关了多少年,八旗子弟已经腐朽成了什么样子!我不认为有朝一日汉人再揭竿而起的时候,当年天下无敌的八旗子弟还能上得了马,拿得动弓刀!中原花花世界,乱花迷人眼,我们祖先舍生忘死入关,为的本也是这些,这是拦不住的。但是二位爱卿就甘心我们拼死拼活的来了,等过些年汉人的胭脂香粉丝绸美酒把我们的骨头都浸软了,再灰溜溜地被赶回关外去牧马放羊么?”
石文柄与华善惶恐地挺直了脊背,忙道:“何至于此?我朝与那些外族怎能相同,我朝自来善待百姓,太上皇与皇上更是视满汉为一家,生民崇仰敬爱,岂是那些暴虐短视的短命王朝所能比拟的?不至于此的。”昍 音 购 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