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伊川
书生洋洋得意道:“这也只是照常例推想罢了。你想,那位胡爷说他把能走的路子都走遍了,这样再找下去也找不着什么结果,可是却明显还打算继续找下去。而且你听那位爷要我测字时的语气,我要敢说他要测的人已经不在了,他能立马掀了咱们的摊子,再者以他当时的精神,就算我确切知道他找的人已经死了也是不会说的,一说他非支持不住不可——况且咱们来京城这么多天了,也没听说哪儿发现死人,所以那姑娘应该没事,所以我才建议他往近处找的,更况且我并没有说的很清楚,他就算找不着,也没理由来找咱们麻烦。没想到竟然还找着了,合该咱们发财啊!”说完忍不住又嘿嘿奸笑。
小童惊呼:“原来竟是这样!……”
张口正要再说别的,他们身后竟也嘿嘿传来两声冷笑,道:“原来竟是这样!也合该兄弟我发财啊!”
书生和小童一齐回头,这才发现自己为了抄近路,不知什么时候走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而身后跟着一个身高八尺面色狰狞的大汉,正双手环抱站在他们什么不怀好意地盯着他们。
这大汉就是先前站在离书生不远处的墙根下晒太阳的闲汉,本来早起了歹心,但是被皇上公主微服经过这个大意外吓的把念头缩回去了,散集的时候更是被书生和中年男子表演的一幕“神算子”惊的甚是敬畏,不料回家和书生走一路,书生没注意到身后有人,却抖开了这个包袱,让他神秘敬畏感顿去,他顿时手痒忍不住了。
大汉见书生回头,低头对他咧嘴一笑——他足足比书生高一个头——一拳击在书生扛着的破桌凳上,桌凳本来已有点散架,一声巨响,散成了片片木材。
书生趔趄一下,惊的目瞪口呆,大汉伸手,提小鸡一样把他提到半空中,问道:“你这么机灵,有没有算到今天会遇到打劫的?”不等他回答,嗤一声将他老棉袄撕成了两半,抖一抖,他藏在袄里的钞票铜钱就轻飘飘骨碌碌落了一地。
大汉两眼放光,随手将他和棉袄扔开,蹲下去捡,小童本来扛着幌子和一个凳子瞪大眼睛也惊的呆了,见主人摔落在地,终于回过神来,惊呼道:“公子!”又见他要抢去那好几张花花绿绿的大面额钞票和铜钱,那是好多天饱饭和新呱呱的衣裳,顿时什么都忘了,将肩上扛的竹竿破幌子和另一把凳子一扔,冲上前就要去抢,叫道:“这是我们的钱!来人啊!救命啊!有人打劫——!……”
这里虽然僻静,但离人来人往的大街并不远,大汉害怕有人听到,也有些慌,一臂将他挥开,道:“滚开!”他天生异力,小童一下子跌出老远,落在一个不浅泥水坑里,半天爬不起来,单薄的棉衣当即被泥水浸透了。书生惊叫道:“笑儿!”爬起来跌跌撞撞跑到小童身边去拉他。
大汉急忙将钱都塞进自己怀里,往巷子另一头跑去。那头有两三个人恰好走进了这条巷子,当头一个人的披风下的怀里里探出来个小女孩来,惊喜地道:“呀,真的有人打劫!”
恰好这时大汉正跑到他们身边经过,小女孩伸手向大汉抓去。
大汉反手要去拧她的手腕,喝道:“少管闲事!”走在后面的一个人忽然闪身抢前,闪电般扣住大汉手腕一拧,脚下一绊,竟然死死将他按在了地上,丝毫动弹不得。
小女孩向他拌了个鬼脸,又向被他抢了的可怜人看去,却惊呼道:“是他们呀!”
书生这时从泥水里拉出来,替他脱下湿淋淋的外衣把自己已经被撕成两片的老棉袄往他身上裹,闻言也惊呆地朝几人看去,打头的一个青年男子一袭淡墨披风,身姿挺秀如玄鹤,怀里的小女孩头戴兔头帽玉雪可爱,竟赫然是中午时分从城墙根下经过,被认为是皇上和公主,半个集市的人都轰动了追过去找却都没有再找着的那一对父女!
男子领着从人缓步上前,走到近处小女孩看清他的状况,同情地捂住了小嘴,道:“好可怜!”回身熟练解下父亲的披风探身扔给书生,又道:“快,你也穿的好单薄,一起挡挡风吧!”
男子脱下披风,更显的身长玉立,风采出众,一身素色衣衫在薄暮暗降的小巷里似乎都能发出光里,睨了一眼小女孩,小女孩向他吐吐舌头。
书生接到披风双手捧着,诚惶诚恐结结巴巴地道:“这,这这,学生怎么敢?”
男子看了他一眼,淡淡道:“给你,你就穿着吧。”目光掠过小童,“不要冻坏了小孩子。”说完,自顾自抱着小姑娘去了。小姑娘趴在他肩头向后挥手。
跟在男子身后的另一个秀美沉静的男子看了看书生扔在泥泞里的破布幌子上神采飞扬的字,取出一锭银子放在他跟前道:“你是今年来京赴考的举人吧?好好考试。”说完也跟着男子离开。
另一个制住大汉的男子也走到他跟前,微微一笑,倒提起大汉的脚一阵乱抖,之前书生被大汉抢去的钞票和铜钱就也都被抖了出来。大汉庞大的身躯在他手里竟轻的像是纸扎的,而且嘴还不知时候被他塞了一嘴泥,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呜呜地叫。
之后男子也提着大汉离开,三人的身影逆光消失在红霞暗烬的巷口。
书生这次又是许久才回过神来,回神后就急忙去捡地上的钱,刚才第二个男子撇下的一锭银子分量可不轻,最少也有十多两,今天真的真的是发大财了。
收好钱,犹豫了下,最后还是展开披风裹在自己和僮儿身上,这披风也不知是什么质地,轻暖柔软至极,似乎尚存前主人体温,似有若无地还有丝甜香和股淡淡的檀香,书生闻到了,心中一跳,不敢再闻。小童在披风中渐渐止住了颤抖,也敏感地察觉披风上的甜香味与他之前无意间闻到的,那位美丽的小公主身上的一样,不知为何忽然红了脸。
且说这一边,打劫不成反被被人制住提走的倒霉汉子出了巷子,看清方才慌忙间没注意到的四个人的脸,惊得差点死过去,这不是据说是皇上和公主娘娘的那一行人吗?他动手到公主身上了!
小女孩像是知道他在想什么,扒在父亲肩头一直对他嘻嘻地笑。
出了巷口不知哪里无声无息闪出来个人,奉上件墨绿色的披风,据说是皇上的男子放下小女孩,斜睨着她道:“这回你不瞌睡了?”
小女孩讨好地接过披风,展开点起脚尖给父亲递,男子接过披风系上,暮色中白皙、光洁、修美的手指泛着柔和的微光,指节间的比例完美到使人赞叹,屈伸间勾人心魄。
大汉本从不爱男色,看到这个场景,却不知为何吞了口口水。回过神来想到这男人的身份,立时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
小女孩待男子系好披风,立刻涎着脸天真无邪张手做“抱抱”状。
男子斜眼道:“自己走。”
小女孩撒娇:“还有好远的,爹爹抱抱~~~~~”甜甜的童音能将石头融化了。
男子却铁石心肠道:“不抱。”
“抱抱~~~~~”
“不抱。”
“抱~~~~~~~~~~~~~~~~”
……
大汉没有看到这对峙的父女俩最后谁赢,因为制住他的男子在这个时候提着他将他交给了送披风来的人,对他诡异一笑,而那个人一掌劈在了他后颈,他眼一黑陷入了黑暗中。
由于被劫意外,都只有身上这一身冬衣的书生和小童不得不提前去各买了一身成衣,幸好第二笔飞来横财数目够大,即便买了衣服还让借住在一座偏僻大杂院里的二人过了这个年不再是问题。
当天晚上,各穿一身新嘎嘎齐整整棉衣的书生和小童回到大杂院,立刻轰动了整个院子,纷纷猜测他是不是学问出众,遇到了什么贵人的赏识。贵人赏不赏识不知道,贵人打抱不平是有的,但贵人的身份实在是太过于贵重,书生不敢乱说,也叮嘱了小童不能说出去,只说了自己二人被打劫,又被仗义救下的事,买棉衣的钱也说成是恩人好心给的,大家纷纷感慨他的好运气。
回到当初磨破嘴皮子二钱银子一个月租下的四面漏风的破房间,点燃油灯炭盆——今天房东额外特地多给了两块炭——关了房门,书生和小童对视一眼,嘿嘿一笑,窝到床上,检点起了今天的收益。
大大小小面值不同的钞票,叮叮当当的铜钱和几角碎银子,一点点数过,除去买衣服的花费,竟然还有十二两零半吊之多。小童激动道:“比咱们一路走来赚到的加起来还多,京城人就是有钱!”
书生满脸放光点头,可不是!他们十里八乡最有钱的地主家也不见得有这么多钱,要是以后算命每天都能赚这个数,那还考什么进士做什么官,干脆就在这里算命好了!
小童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钱,满满地捧了一把在手里,沉甸甸的质感让人有种说不出来的满足,梦幻地道:“公子,这要是把钞票都也换成铜子,那该得有多少啊,能坠的咱俩走不动路吧。”
书生也跟小童差不多,无限满足地把钱接过来,又让它们从指缝间叮叮东东漏到床上,听悦耳的声响,享受了片刻才说:“可惜铜钱银子虽好,明天咱们还是得去把它兑成钞票,拿着方便。”
换成钞票?那看起来就没这么多了……小童依依不舍地又抓起铜钱银子把玩,但也知公子说的是正理。现在谁到处走还带一大堆的银子铜钱,多累赘寒酸,现在只有最最最没见识的乡下人才那样干。
书生将几张钞票展平,这几张票子经的人手多了,皱巴巴的,有大有小,面值不同,最小的上面印刷着精致的隶书字体“壹文”,蚕头雁尾,一波三折,庄重不凡,据说乃名家所书,最大的隶书“壹仟文”,也是普通钞票的最大面值。面值再大的,就是银票了,而不是钞票。
钞票的面值总共有壹文、贰文、伍文、拾文、贰拾文、伍拾文、壹佰文、贰佰文、伍佰文、壹仟文十种,书生此时手上的几乎全了。
他还确切地记得这种钞票是从七年前开始发行的。七年前,也就是康熙二十九年,康熙爷下旨开放广州、泉州、杭州和宁波四处通商口岸,张李赵三家因海事发面馒头一样迅速发达起来的商号不知怎么地说服江南第一钱庄通盛钱庄,联合发行钞票。通盛钱庄遍及大江南北,联合之后,更是连犄角旮旯的小地方都开满了分号,宣称用他们票子的人,无论什么人,无论何时想兑换现钱,在哪个商号都可以流通兑换,不收任何费用。甚至还沟通其他好几个信誉卓著的钱庄,让他们也兑换,到了固定的日子,自己主动前去带现钱换回钞票。
就这样渐渐的,不知不觉中现在全国所有的商号钱庄甚至普通人,都承认、习惯了通盛的流通,视之几乎同现钱相等,甚至似乎更加信誉卓著和方便,因为它免去了散碎银子顷成整锭时的火耗损耗,是多少就是多少,永远同官银同等。
起初众人都不理解通盛为何要多此一举,这种小面值的钞票流通没有任何利益,还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不像普通的大额银钱银票进出,存钱的人要付保管费,借贷出去又有大笔利钱,通盛这样根本就是自找麻烦。但随着通盛的小额票子流通天下,便是外行的人也都渐渐明了了,通盛原来只是在江南较大的钱庄,而今毫无疑问已经是天下第一钱庄了,通盛的掌舵人白江白爷的眼光魄力让人拜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