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南枝
龙首山的半山腰则比城里稍微好点，在夜里，风里带着凉气，吹在夏迟的脸上，随着风而来的，还有院子里的花香和草香。
从窗户看出去，是宅子的前院，再往外看，是绕着宅子的树木，再往外，则是公路，是远处的海面，还有一条从大海上延伸出去的光带，光带一直消失在夜里漆黑的海面上。
夏迟之前不知道那个光带是什么，之后听金妈妈讲，才知道那是通往白龙城核聚变发电站的海上道路。
夏迟想，我在学校里待了几年，对这外面的世界根本不了解，不过，再一想，他没有变成Omega之前，没有去云城的学校之前，他也不了解外面的世界，他曾经以为，他家所在的镇子，他的父母和他，就是他的整个世界。
他和其他人不太一样，他一直以来就不太向往更外面的世界。
夏迟正望着远处海面上的光带发呆，言礼的声音突然响在了他的身后：“你还没睡吗？”
夏迟被吓了一跳，赶紧回头，只见言礼还穿着衬衫西裤，正在打量他。
夏迟有些窘迫地站起身来，道：“这个房间里有两间卧室，我选择了靠右边的卧室睡觉，可以吗？右边的浴室，我也使用过了。”
言礼柔声道：“当然可以，你按照你的喜好做就行。要是累了，就自己先睡吧，不用等我。”
夏迟疑惑问道：“您还要工作吗？”
言礼道：“可能还要再忙一会儿。”
“哦。”夏迟注意到言礼手里拿着一个很小的设备，言礼正在调试设备上的参数，然后设备的显示屏幕上显示了很多数据，夏迟看不懂这个，不由问：“这是什么呢？”
言礼道：“查一下这个房子里是否有监听和偷拍设备。今晚先这样对付过去，明天会有人来安装新的安保系统。”
夏迟：“……”
这个事有点超出他的认知范围，他之前并没有想过自己住的房子里需要查监听和偷拍。
言礼又说：“明天，高叔会再去招几个佣人，你有什么意见，也可以告诉他。”
夏迟“哦”了一声，又有些疑惑：“只我们两人住，还需要很多人吗？”
他认为没必要要那么多人仅仅就只是照顾他们两人，当然，他觉得言礼的认知可能会和他不一致。
言礼说：“没关系，我会安排好。”
夏迟：“……”他叹了口气，不再讲话。
夏迟虽然不太睡得着，但他坐着发呆也很无聊，便先上床睡了。
这是一张很大的床，足够言礼和他一起睡。
夏迟有些紧张，他既担心言礼真要和他一起睡，又担心，要是言礼一直都和他分床睡，那他又要怎么办呢？
夏迟不由回想到自己刚进入青春期时候的事，他在镇上的中学上学，他的同学中，大多是从妈妈肚子里自然生出来的孩子，只有很少一部分人是通过人工授精然后由体外妊娠的方式出生的。
这主要是因为他们是在一个镇上，大部分家庭的经济条件较差，所以很多人宁愿自己生小孩儿，不用去花那笔冤枉钱做体外妊娠。虽然政府的宣传是体外妊娠可以更好地监测孩子的发育，对孩子好，而且不用女性怀孕伤害身体。但乡下并不一样，老人们总说什么自然的就是最好的，其实就是不想花那笔额外的钱。
在大城市里，大多数孩子都是体外妊娠出生的，而且单亲家庭的数量比双亲的要多不少。
夏迟有父母，而且是由母亲亲自孕育出生，在大城市里，算是较少见的。
小时候，他经常听父母说当初为了生他受了多少罪，于是，在上生理课和性教育课后，别人询问他以后是否要结婚时，他就说：“我要结婚，但是，要是我们没有钱，就不要孩子，有钱可以做体外妊娠生孩子的话，我们就养一个孩子。”
他这话把镇子上的长辈们都给逗笑了，大家说他：“哦，那你可要好好上学，以后多挣一点钱。”
其他同学大多也会被询问以后结婚和生育的事，还有一个女同学，专程跑来夏迟的跟前，说：“要是我以后不爱上别人，我可以和你结婚，也可以自己生孩子，这样就不用准备做试管婴儿和体外妊娠的钱了。”
夏迟当场面颊绯红，他实在不好意思讲，他并不愿意和这个女同学结婚，因为他不一定会爱上这个女同学。
那时候的事，此时想来恍如隔世，但仔细再一想，其实也只过了五年而已。
也不知道那时候的同学们如今都在做些什么。
乡下人婚育都比较早，也许他们也都结婚了吧。
夏迟裹着薄被，在床上翻了个身，已经深夜了，言礼还没有下楼来睡觉。
这半山腰四处都是树，除了风吹动树叶的声音，便再没有其他声音，太安静了，安静到像是回到了小时候的山里。
第六章
夏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当他在清晨的光线里醒来时，发现这一夜，言礼果真没有和他同睡一床，言礼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睡的觉，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起了床。
夏迟收拾好自己后，把自己这一边的卧室整理好，又轻手轻脚走到了言礼那边的卧室去。
言礼换下了一大堆衣服，衣服都扔在沙发上，夏迟想着必须询问一直照顾言礼的仆人，才知道要怎么处理他这些摸起来比较高档的衣服，以免自己拿去洗了，反而洗坏了。
夏迟在卧室里忙了好一阵，下楼时，房子里只有苏香在。
苏香在楼下对下楼的夏迟行礼，道：“夫人，早上好。”
“早上好，言礼呢？”夏迟说。
苏香穿着女仆装，道：“少爷已经去上班了，他说他工作比较忙，今天早上必须早点离开，又说您昨天太累了，让我们不要吵您起床，让您睡到自己醒。因为不知道您什么时候起，我便没有准备好夫人您的早餐，夫人，您想吃什么？我马上为您准备。”
夏迟发现房子里非常安静，便道：“我随意吃点什么就行，家里现在只有你在吗？”
苏香道：“高叔出门办少爷交代的事情了，金妈妈去接洽送菜的公司了，现在就只有我在。因为我们刚刚搬来，事情很杂乱，少爷又不允许亲戚家安排人来帮忙，就只有我们三个人办事，所以没有办法大家都在家里，可以时刻听候您的吩咐。”
夏迟听这些话，颇有些不习惯，不过想了想言礼的做派，他便也没有再就此多说，只道：“我自己在厨房里看看，可以吗？”
苏香道：“当然可以，您请。”
厨房在主楼和副楼之间，由一个廊道和主楼连接，廊道被落地窗玻璃封闭着，可以在里面边就餐边欣赏中庭花园里的风景。
厨房很宽大，还配有一间低温储藏室，看着里面丰富的储藏，以及厨房料理台上摆着的很多调料和蔬菜，夏迟就生出满足和愉悦，他喜欢做饭，而在凌霄学院时，他们虽然也有厨艺课，但那和这种在自己家里做菜的感觉是不一样的，再说，白龙城的蔬菜，云城可不是每种都有，夏迟还是更喜欢自己家乡的味道。
见苏香对自己亦步亦趋，夏迟便说：“我想自己做点吃的，你可以去楼上处理一下言礼和我的衣服吗？我不知道应该怎么洗那些衣服。”
苏香那瞬间露出有点不可思议的表情，但她马上就控制好了表情，她怕自己不够恭敬，到时候夏迟在言礼跟前告状，这样可不好。
苏香说：“夫人，您怎么能自己下厨呢？”
夏迟道：“为什么我不能自己下厨，我喜欢做饭。我六七岁时，就可以做一家三口的饭菜了。再说，在学校，厨艺也是我们的主修课程，我的厨艺课成绩一直很优秀。”
苏香道：“但是，要不，您问一问少爷，要是他说可以，我觉得才可以。不然，要是您被烫到了，或者切到了手指，我们可是有责任的。”
夏迟觉得苏香虽然处处都表现得挺恭敬，但又总让他觉得苏香像是满身都是刺，不时就想刺向他。
夏迟窘迫道：“只是做饭，也需要让言礼同意才行吗？”
苏香恭敬道：“我只是认为这样比较好。少爷说让我们注意着，不要让您受伤或者生病了。他说Omega身体较差。”
夏迟生出无可奈何之感，他想了想，给言礼发了信息，说自己想做点吃的，希望言礼可以同意他使用厨房。
**
此时是早晨九点，白龙城的警察局是早上八点半上班，不过，因为这里是警察局，所以这种上班的时间点做不得数。不少人会彻夜加班，也有不少人在外面出外勤。很少有人会真的按点考勤。
言礼早上七点多就到了警察局里，因为他的数据之前就被录入了警察局的系统，所以他自行进了警察局大楼，没有遇到电子系统的任何阻拦。
他进了大楼后，在里面四处转了转。
虽然他在好几天前就被正式转过来挂职做巡查员了，警察局里也没有人不知道这件事，但真正认识他的人，没有几个。
这么大清早的，有人在局里看到他在四处走，也不知道他是谁，只是看到他穿着制服，又见他长得俊美异常，才没有人上前阻拦他。
白龙城的警察局局长姓洪，叫洪樱，是一名Alpha女性，被手下说言礼一大早七点多就到了局里四处“检查”，她就匆匆赶了过来。
言家是周国较知名的大贵族家族，而且多次和皇族联姻，虽然言礼出身于分家，但他家和宗家只隔了两代，现在宗家一直没有生出Alpha接班人，所以他能力出众，就很受宗家的看重，宗家也有意让他入嗣宗家，之后继承宗家爵位。
言礼的家庭出身和来自云城最高调查局的身份，都让洪局长不敢对他怠慢，再者，言礼这次算是钦差，又是来为洪局长扛雷的，她自然更不会对言礼怠慢。
她昨天就和言礼打了视频电话，只是言礼祭出老一套，说他夫人身体不舒服，他没有办法接待洪局长，才阻止了洪局大晚上要去他家拜访的好意。
洪樱匆匆赶到警察局，赶紧把言礼介绍给了局里的一干人等，又亲自带着他，为他介绍了局里的情况，说了一大堆欢迎之词，还说晚上已经安排好了地方，要专程为他接风洗尘。
洪樱如今五十来岁，是个干练的女人，她和言礼也不客气，拉着他戴着手套的手，把他拉进自己的办公室，办公室大门一关，就不把言礼当外人了，说：“言礼老弟，真是盼星星盼月亮把你给盼来了。这里的事，你一概可以做主，有任何问题，你都可以和我讲，我必定把事情安排得符合你的要求。”
言礼知道洪樱就是嘴里说得好听，他也不在意洪樱一会儿拉他手、一会儿搂他肩膀、眼睛珠子都盯在他脸上。
他说：“翁市长这个案子，你们自己查了这么久难道真没查出什么来？我可不相信。你们就是让我来趟这个雷。兰局要派我来，我是不得不来，才来了。这事多棘手，难道我不知道？”
洪樱苦笑道：“市长被杀，我们自己心里也难受啊。翁市长，我们都是钦佩的，爱戴的，州上的人不想趟这个浑水，都不肯等你到了再走，早早就走了，就是怕你拉着他们，不让他们脱身。你看这事，州上的人都这幅样子，我一个小小的白龙城警察局的局长，我能怎么办？老弟，这事姐是真没法子，就等着你来，无论你怎么做，我们都配合，好把这事结案了。”
言礼才不信她会真配合，不过他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没说什么让洪樱面子上过不去的话，而是道：“都是自己人，我出发前，家里长辈专程交代我，说以前和你们洪家的交情，让我要想着这些情义。我不是不明白道理的人，是吧。”
洪樱听他这样讲，当即又把他的肩膀一搂，道：“当然，当然，姐也承你人情。”
言礼不动声色把她的手给拂开了，说道：“既然我顶着这个案子特别调查组组长的名头，就还是要以工作为重，我们先开个会吧。洪樱姐，还有赖你召集一下开会。”
洪樱并不介意被言礼安排，当即手一拍，说：“好。我昨天就给他们说好了，让他们准备好汇报材料。我们九点开会，可以不？因为有人加班太晚现在还没有来上班。”
言礼只得道：“行。”
于是，九点，言礼坐在会议室主席台上，洪樱刚介绍完他，他的通讯器就响了特别提示音����“您的宝贝给您来了信息。”
会议室里响起这个电子提示音时，众人纷纷表情奇怪。
言礼飞快地关掉了提示，但他这种“围着老婆转”的形象恐怕是要深入人心了。
面对众人的眼神奇怪的打量，言礼丝毫没在意，面无表情地看了通讯器，回了一句信息，才接着洪局的开场白，开始发言。
**
夏迟可不知道这些，他看到言礼的回话，憋着一股气对苏香道：“言礼说可以，我可以做任何我喜欢的事情。”
苏香：“……”
第七章
夏迟不再理睬苏香，苏香也许没有做错什么事，但她那种认为夏迟什么事都需要言礼同意才能去做的姿态，就足以让夏迟觉得冒犯了。
夏迟多少明白自己在这方面的抵触，就特别不Omega，要是过分反叛，也许会受到惩罚。
他最初到凌霄学院上学时，就体会过这种“Omega应该顺从”“Omega不应该自己做决定”的痛苦，好像他不是一个人，而是某种需要主人给指令才能行动的机器。
因这种迷茫，以及失去父母的痛苦，在刚入学凌霄学院时，他多次对老师否认自己的性别，他强调：“我不是Omega。”“我不是Omega，你们搞错了。”“我真的不是Omega。”
学校老师判断他精神有问题，要对他进行精神治疗，他痛苦难忍，按照之前帮助过他的老乡高玉清的说明，给高玉清去了电话，高玉清是内阁总理大臣杨密魁的小儿子身边的秘书，身份不同一般，学校里的老师不敢对夏迟太过分，高玉清还因他的那个电话亲自赶到凌霄学院里来，她不同意学校老师要安排夏迟去做精神治疗的决定，说她可以和夏迟谈谈。
在夏迟的卧室里，高玉清说：“去做精神治疗，可能反而会真正摧毁你的精神世界，你甚至很可能会被修改记忆，让你遗忘你的过往和你的父母，你从此变成一个他们期待中的顺从的机器。你真的要再闹下去吗？直到给你做完精神治疗？”
夏迟呆呆地看着她，痛苦道：“我为什么会是Omega，我不要做Omega，我不要，我想回家。”
高玉清握着他的手，说：“我知道你很痛苦，你很难过。所以，你必须更加坚韧和坚强，你才能保证你是你自己，你才能一直记得你的父母，记得你的过去。人要轻松地活着，其实很容易，只要你按照他们的要求做就行了，但人要清醒地活着，却很困难，因为做自己，本来就是最难的事。”
夏迟问：“我必须一直做自己吗？”
高玉清笑了：“当然不是。这些都是你自己的选择，你甚至可以选择去做精神治疗，把过往全部遗忘。即使遗忘了过往，夏迟，你依然是你，但是，你只是会失去你曾经非常在意的那些人、物、经历，如果你遗忘了你的父母，那么，就不会再有人如你一般记得他们，并且爱着他们了，不会有人再爱他们。”
夏迟呆愣了很长时间，等他再回过神来，他说：“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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