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蒋蟾
谭女士心里明镜似的,立马黑下脸:“又是跟他一起去?我上次让你辞职换工作,你全当耳旁风,就会糊弄妈妈,是不是?”
唐纨心口堵起一阵郁塞窒闷,“妈,你能不能别为难我?”
“为难你?”谭女士目露惊色,显然没料到儿子会如此直白地反驳:“好……”她垂眸,神色恻然:“那不说别的,清明节这样重要的日子,你都不去看看你爸爸么?”
一旁的唐俪终于开腔:“今年我代他去。”
谭女士对性格强硬的大女儿感情很复杂,又因为当年的事做铺垫,让她在女儿面前总是有种抛离了亲密血缘关系的见外感,就比如现在,唐俪一句话之后,谭女士沉默下去,旋即转过身继续择菜。
唐俪递给唐纨一个安抚的眼神,然后走到谭女士身边,伸手拿起一根青菜,挑去上面的死叶,开口说:“妈,这些年我一直在国外,连爸走后葬在哪儿都不清楚,正好趁这个时间,你带我去看看他吧,我有些话想跟爸说。”
当年丈夫离世,远走海外的大女儿缺席了葬礼,一直是谭女士心里过不去的一道坎,听唐俪这样一说,她顿觉五味陈杂,半晌才涩声道:“好,妈带你去。”
飞机降落地面,从舷窗朝外看去,大地被土黄的底色覆盖,一望无际的广袤平原上矗立着一座矮小陈旧的白色建筑物,是这座机场唯一的航站楼,这里大概只有S市国际机场十分之一那么大,航班更是少得可怜,又是节假日高峰期,贺准和唐纨定的是清早七点多的机票,起了个大早才赶上,可谓披星戴月。
二人轻装简从,各自背着登山包,像是远道而来的游客,到达层的出口围着一堆人,有操着乡音的游子与前来接机的亲人拥抱,唐纨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回转头,对着贺准欲言又止。
贺准敏锐地感知,问道:“怎么了?”
唐纨犹豫着说:“……我以为,也会有亲人过来接你。”
贺准勾了勾唇:“我在这儿没有亲人,我妈选择在这个地方生下我养大我,但这里,并不是她的家乡,更准确的说,应该是逃亡之地。”
见唐纨露出震惊错愕的神色,贺准伸手轻拍他的后背,道:“走吧,先去酒店,之后我再和你细说。”
唐纨又是微愣:“不去你家住?”
“那套房子已经十好几年没住人了,我不确定它现在是什么样子,可能跟盘丝洞没什么两样。”
他语调轻快地开着玩笑,有种气定神闲的淡然,唐纨终于被他感染,笑了一下说:“不住也行,但我想去看看。”
机场到达厅人来人往,贺准忍住了没上手掐他的脸颊,一双深邃眼眸满溢的温柔:“没问题。”
唐纨掰着指头开始得寸进尺:“还有你的学校,你上过课的教室,跑过步打过球的操场,以及,不开心的时候,喜欢一个人待着的地方……”
还是没忍住,大手托住后脑勺,五指插入发丝,使劲揉了两下,“好,这些地方,都带你去。”
旁边观望了许久的出租车司机上前拉客,“两位好,过来旅游的吗,要不要打车?”
贺准报了个酒店名,司机大哥道:“那边堵得很,一般都是要加钱的。看你们兄弟俩头一回来,一口价五十块钱,走不走?”
连贺准都愣了一下,“兄弟俩?”
司机大哥有凭有据:“昂,你刚不还在摸你弟的脑袋吗,我都看见了,啧,感情真好啊。”
唐纨抿嘴笑了,接过话:“师傅您真是好眼力,我们确实是兄弟俩。”
旋即扭头,脆生生地冲贺准道:“哥,我们就坐这辆车走吧。”
这座远离B市的十八线小县城地处平原,城中心一条母亲河横亘而过,浇灌出一片不算太过贫瘠的土地,养育了这个县城以及周边数个村镇几十代的人。
节奏缓慢是小城市固有的特点,阔别十数年,这里的变化并不大,新城区拔地而起的楼群和老城区十年如一日的破败,好像一张碟片的AB面,和谐共处相得益彰。
出租车绕过圆形喷泉池子,停靠在酒店正门,这是县城里唯一的一家五星级规格的酒店,也是在贺准离开后才有的。
前台登记入住,两人要了间行政套房,办理入住的妹子多瞧了他们两眼,递房卡的时候顺口问:“两位帅哥是过来旅游的吗?”
贺准接过房卡,冲她点了下头:“对。”
“我们这种小地方,居然也会有人过来旅游。”妹子笑了,冲俩人摆摆手:“祝你们玩得开心。”
进了屋,插卡取电,唐纨取下背包放在沙发上,扭头对贺准道:“你家乡的人们还是很热情的。”
他仍固执地把这个地方称作是贺准的家乡,在他看来,一个人哪怕漂泊得再久,灵魂始终需要栖息的处所,而那个生他养他的地方,就是他的根。
迎面的垂地纱帘敞开着,贺准径直走过去,立在玻璃窗前俯瞰着这座阔别已久的城市,缓缓道:“或许,这也是当年我妈选择留在这里的原因吧。”
一路舟车劳顿,俩人稍微收拾一番,唐纨就又精力充沛地准备出门。
“不累吗?”贺准笑着看着他,“早上五点多就起床赶飞机,我以为你会想补个觉。”
“晚上再睡。”唐纨像在公司处理工作般安排着行程,“我们先去吃个饭,然后一起去你家看看,好不好?”
“没问题。”贺准又揉了揉他的脑袋。
唐纨想起什么,道:“那这几天在外面我都叫你哥吧,省得让人误会。”
贺准故意逗他:“误会什么?”
唐纨撇了下嘴:“某人总是动手动脚的,你说误会什么?”
贺准正话反着理解:“那你喊我哥,意思就是我可以尽情地动手动脚了?”
“……”
第66章 “ 其实挺傻的。”
小城市的生活节奏慢,连入暮的黄昏都好像比大城市姗姗来迟得多,两人在酒店附近的餐馆吃了饭,出门沿着细长窄小的街道,散着步往贺准家的方向走。
沿街都是做生意的铺子,乡音纷扰不绝于耳,唐纨听了一阵儿,转过头问贺准:“你还会说家乡话吗?”
贺准摇头:“不太会,当年我妈是街坊四邻中唯一一个会讲普通话的人,也逼着我必须跟她一起讲普通话,那时候不比现在,小地方相对闭塞,大家都说方言,我在同学们之间更像是个异类。”
唐纨神色异样,迟缓道:“所以……你在学校被孤立过?”
贺准笑了,眸色从容轻慢:“那倒没有,一般来说,是我孤立他们。”
“……”
一辆电瓶车迎面开过来,擦肩而过之际,男车主停了下来,脚尖点地扭过头难以置信地喊了声:“贺准?”
俩人同时顿住身形,循声看去。
“是贺准吧?”男车主又激动又惊喜,三层下巴都跟着颤抖,语气也格外夸张:“我的天,没想到这辈子还能见到你。”
贺准眼神讶异,客气又疏离地问:“你是?”
“我,蒋玉才。”男人拍了拍胸脯,“高三那会儿咱俩一起打球的,你忘了?”
贺准恍然,旋即笑了起来:“是你啊,”他英挺的眉舒展开,眼底渐而浮上青葱岁月时的明媚神采,语气熟络且不客气:“现在怎么胖成这样了?”
蒋玉才:“……”
唐纨不忍卒听,以手抵唇轻咳一声,却引来了蒋玉才的注意,目光转到他脸上,问:“这位是?”
在熟人面前,唐纨不好再跟贺准装兄弟俩,索性实话实说:“蒋先生你好,我是贺总的助理。”
蒋玉才倏而瞪大眼睛,“妈呀,助理……这得是多大的老板身边才会跟着助理啊。”他又看向贺准,“我当年就觉得你窝在咱这个小地方,那是潜龙在渊,迟早要飞龙在天的。”
贺准:“……”
蒋玉才喋喋不休地开起了玩笑:“贺老板这衣锦还乡的,又是准备去哪儿视察呐?”
“清明节,回来看看我妈。”
蒋玉才听了这话却是一愣,不确定道:“你说的是……贺阿姨吗?”
贺准失笑:“不然呢,我还有几个妈?”
“可是……”蒋玉才费解极了:“几个月前,你不是派人过来把贺阿姨的墓给迁走了吗?”
十余年不曾有人踏足的老房子,空气中沉淀着经年累月的腐朽气味,水电早就断了,斜阳从客厅仅有的一扇四方小窗照进来,肉眼可见的细微粉尘在其中上下游弋,入目的每一件家具都被蒙上了旧报纸,在时间的流逝中泛起陈旧的黄,墙壁四角结满了蜘蛛网,虽然没有贺准说的那样离谱,却也不遑多让。
“当年离开,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还会回来。”贺准将钥匙丢在进门处的桌案上,举目环顾一圈,从他淡然的语调中竟还听出几分感慨。
唐纨心里还在想刚才那个老同学透露出来的信息,端详着他的神色,道:“……阿姨的墓被人迁走,你一点都不担心么?”
“事情已成定局,再愤怒跳脚也无济于事,不如先把眼下的事办好再说。”
唐纨听他的语气,内心了然:“你知道是谁做的?”
贺准冷笑一声:“除了辛丛定,还能有谁?”
唐纨沉默下去,肩膀随即压上来一股沉甸甸的力道,贺准一把将人揽入怀,半拖半抱地往里屋去。
“走,带你去我房间看看。”
老式的锁头,扭了许久才松动,刷着黄漆的木门边缘腐烂得明显,底部与水泥地面摩擦着,颤巍巍地开启,扬起一阵灰尘扑簌簌往下落。
唐纨还未来得及看清屋内,双眼便被大手蒙住,他微愣,耳边响起贺准低沉的语调:“别睁眼,都是灰。”
等了十多秒,才得以重见光明,这间卧室收拾得相当整洁,迎面的单人床铺陈在一扇比客厅更大的窗户下,床尾放着简易的组合柜,与书桌一体,再来,便是一整面墙的奖状。
唐纨微微睁大眼,情不自禁地踏进屋内,在那面墙前驻步,仰头格外认真地看了起来。
三好学生,年纪第一,先进个人……各种名目的奖状都应接不暇,从小学到高中,褪了色的落款公章似乎在无声地诉说着当年的贺准是多么的出类拔萃。
“见笑了。”
贺准走进来停在唐纨身旁,一同仰头望着那一排排奖状:“……那时候年轻气盛,总喜欢在我妈面前表现自己,现在想想,其实挺傻的。”
唐纨偏过头,看着他的侧脸轻声问:“为什么?”
“因为……”贺准半边脸嵌在阴影中,用一种平铺直述的语气道:“我妈她并不喜欢我,当年把我生下来,仅仅是出于,她对辛丛定的报复。”
第67章 我家那位管得也严。
抵达这座小县城的第二天,两人收到了蒋玉才的邀请,因为贺准的突然出现,对方兴冲冲地张罗了一场久违的同学会,电话打过来的时候,那边局已经摆上了,只等主人翁亲临现场。
贺准不好拒绝,把球抛给了唐纨:“你去吗?”
“去。”唐纨几乎不假思索。
贺准挑眉:“那些人你都不认识,去了不觉得无聊吗?”
“不会啊。”唐纨冲他展颜一笑:“这不还有你在么?”
蒋玉才特意把吃饭的地点定在了他们高中母校附近步行街上的一家开了二十多年的老字号火锅店,口味算不上惊艳,胜在经济实惠,在物价飞涨的年代靠着十年如一日的高性价比屹立不倒,期间几经装修,店面竟然越做越大。
食物这种东西,千人千口,有些人吃的是味道,有些人吃的是回忆,蒋玉才选择在这里搞同学会,显然是忆往昔峥嵘岁月的意味居多。贺准和唐纨被服务生引着往二楼包厢走,隔老远就听见他的大嗓门从一扇敞开的门内传出来:“待会儿都喝酒啊,今天的首要目标,就是把咱们贺老板灌醉!”
另一道男声接过话,饱含质疑道:“都等这么久了,贺准人呢,蒋玉才,别是你小子又在诓我们吧?”
这人一起头,余下的开始七嘴八舌地附和。
“我也觉得他不可能回来,就咱这小地方,哪里值当人家惦记?再者,他妈本就是来路不明的外乡人,当年那个传闻你们都听说过吧……”
“哦哦,那个啊,别说,我还真听我妈提过……”
女服务员在前面拾阶而上,却被贺准开口叫住:“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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