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壶妖灵
房氏垂首瞧着自己千辛万苦生下的孩子,眼中柔情似一抹明亮的光华,将这屋子里的血腥之气都驱散开去。
吴议望着依偎在母亲身边的那个小小的生命,望着她通红的身子、细柔的额发和微微咋动的小嘴,心中不由升起一阵感动之情。
这就是一个生命的开始。
也许她以后都不会知道她这离奇的出生方式,不知道自己还在娘胎就遭遇的千辛万险,也不会知道今天救她性命的大夫姓甚名甚。
但这都不妨碍吴议心中如火燎原般的骄傲之情。
所谓医生,所要面对的,也无非生、老、病、死。
与治愈疾病,延缓衰老,目睹死亡不同,这是他在这个时代第一次迎接新生命的降临。这种心情,实在不是言语可以表达出来的。
他不由回望自己肃立在侧的两位师长,在他们冷静而平和的面孔之下,仿佛感受到了同样的激荡情怀。
——
这个从死神手中被抢回来的孩子,被天皇赐封为长信郡主。
与封赏长信郡主的圣旨同一天到临的,是一道天后的敕令。
太医丞郑筠年事已高,恐不堪重任,赏黄金百两,令之衣锦还乡。
背后之事一时间流传开去,人人都道郑筠这一步实在是大错特错,救了太子妃母女,却触怒了天后,把数十年功业都毁之一炬。
这些流言蜚语也算是空穴来风,毕竟,在唐朝,官员正经的退休年龄是七十岁,在此之前,除非是官员自己告老,一般是不会轻易勒令还乡的。
要是太子妃房氏所产下的是一名男婴,恐怕郑筠博士的回乡之路也不会如此风光了。
吴议不免有些愧疚,若非他固执己见,这位德高望重、身子硬朗的太医丞也许还能在这个位置上再坐好几年。
郑筠对此倒是十分看得开:“老夫已到耳顺之年,还有什么闲言碎语是听不得的?这个位置,老夫也坐了太久了,是该换换人了。”
他才刚卸任,便要离京,太医署上上下下近二百人,也唯有几位老博士并体己的生徒前来送行。
胡志林忍不住怒骂一句:“狼心狗肺的小兔崽子们,郑博士往日的教诲他们竟一点也不顾念了。”
郑筠倒难得一笑:“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他们有向上之心,未必就是坏事。”
吴议跟在沈寒山背后,未置一词。
该说的话都说过了,郑筠是个豁达开明之人,不需要他们这些晚辈的安慰之词。
分别之时,郑筠坐在马车之中,遥遥探出一只手,朝自己的学生和后辈们挥手作别。
北风萧萧而过,将人的衣襟撩动得飒飒作响。
千言万语,都凝聚在了一道道远望的视线中。
——
郑筠走了,接任太医丞一职的是陈继文博士。
吴议心中明镜似的,虽然陈继文服侍东宫已久,但他素性脾气宽和,未曾参与到党羽之争,资历亦颇能服众,的确是天后眼中这个位置的最佳人选。
与此同时,生徒们结业考试的结果也被公布了出来。
不出吴议的意料,他并没有按原来设想的被留在太医署中,而是被安排前往千里之外的蜀中渝州,被任为渝州地方的官学医助教,以发展当地的医学教育。
蜀中人远地偏,这和发配流放已经没什么差别了。
对于这个结果,他早有预料,当日擅闯太子妃产房的时候,他就已经做好了离开长安的心理准备。
没有被发配到军营之中,已经算是看在沈寒山的面子上了。
他看得通透,心中也就没什么怨念,蜀中人杰地灵,指不定还能被他碰上几个风骚人物,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如此一想,倒也乐得此行。
沈寒山比吴议更早知道这个消息,也只是付之一笑而已。
宫闱之中,明争暗斗防不胜防,对于这个过分宅心仁厚的徒弟,远离大明宫的渝州未尝就不是一片乐土。
自己的这位老师素来豁达不羁,吴议倒也省却许多告别的话,眼下唯一放心不下的,也就只有李璟而已。
这孩子如今也被分拨到沈寒山门下,有他这位大智若愚的老师照应着,想来也闯不出什么祸事来。
只是他从小就对自己颇为痴缠,如此骤然分别,只怕他未必接受得了。
吴议寻遍了太医署,也没瞧见这小徒弟半点影子。
想来此事也在李璟意料之外,而他这个做师父的事先也未曾告诉过他,所以正跟他赌着气呢。
心中正琢磨着,推开自己那间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的小隔间,便瞧见他的小竹椅上端端正正坐了个身姿挺拔的少年,正垂首沉思,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听到吴议推门而入的声音,李璟才被惊醒似的:“师父,你回来了。”
吴议听他叫一声“师父”,心中顿觉酸甜交加。
当初不过一句玩笑话,这孩子竟当了真,回首一望,这数年光景历历在目,他又何曾尽到一个师长应有的责任?
倒是李璟不知不觉中已经颇有了大人的模样,知道他离开的消息,也并没有露出一丝难过的神色,乖觉一如平常:“师父,我听说你要去渝州了,所以特地帮你置办了些东西。”
他献宝似的拿出一个胀鼓鼓的大包袱,吴议一瞧,里头一年四季的衣服都齐全了,再加上胡饼、水筒等路上必须的东西,几乎立刻可以出门了。
最难得的是几双扎得密密实实的鞋垫子,看花样子也是宫里时兴的,想来是从太平那里讨来的。
蜀道艰难,尤其磨脚,这几双鞋垫子正用得上。难为他小小年纪,却想得如此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