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壶妖灵
陈继文抽回怅然的目光,声音依旧平稳似一潭深池:“正是这个缘由,所谓喜伤心、怒伤肝、思伤脾、恐伤肾,老张公如今病势缠绵,更经不得情绪的刺激。我只怕吴议来替他看病,反而招惹出他老先生的伤心事。”
闻言,张漪倒也深以为然:“没想到家父与他之间早已有了渊源,如此说来,反倒是不请他为妙。”
二人正驻足谈论,突然听得背后传来一个苍老孱弱的声音。
“你们无需担心这么多,老夫还没有懦弱到那个地步。”
张漪忙回头一看,原来是张管家搀着张文瓘缓缓自房中步出,忙上前扶住。
张文瓘病中消瘦不已,整个人像一块空心的朽木,被抽干了所有的重量和力气,唯有落在张漪手臂上的一张微微发烫的手掌依旧似有千斤之重,沉沉压住儿子躁动不安的心。
“父亲,您的意思是……”
张文瓘深深望了他一眼:“请吴议来。”
张漪不由掌心一震,而被一只鹰爪似的干枯而有劲的手掌摁住,很快镇定下来:“儿子明白了。”
张文瓘这才转向陈继文,声音轻而稳重:“就有劳陈博士了。”
陈继文不由抬眸望着眼前这位老、病、弱而仍不肯死的太子旧臣,仿佛在他枯槁灰败的身躯之下又重新看到了那颗勃然跳动的、充满了力量与谋算的心。
次日,陈继文便亲自造访太平观,专程来请吴议。
对此,吴议倒颇有不解,他们这些医工被派去臣子家中看病诊脉本是分内之事,一般只消打发太监或者书童来传令即可。如今陈继文已经贵为太医丞,执掌整个太医署,如此芝麻大的小事,实在不必劳动他老人家亲自到访。
心中虽然惑起,面上却仍是一派谦恭有礼的笑容:“不知博士要我去的,是哪一位大臣的家里?”
陈继文目光缓缓沉下,带了些许宽和的意思:“是张文瓘张公病重,想要请你过府诊脉。”
吴议更惊讶了,张文瓘贵为元老大臣,东宫党的轴心力量之一,一贯被太子李贤所倚重,所以他的病情素来都是陈继文博士不沾旁人之手亲自照料,如今怎么突发奇想,要他一个小小医工去照料病情?
似乎是察觉到他的疑惑,陈继文拍拍他的肩膀,颇有劝解之意:“张公素性秉直,不是徇私之人,此番要让你去,并非有刁难之意,而是因为他的家里人在西市瞧见了你起死回生救人的本事,所以才想让你也放手一试,或许能挽救回他的性命。”
闻言,吴议不由嘴角一阵抽动,当日之事不过是市井之民的误会,这世上岂有真正能起死回生的神医?
再说了,连您这个杏坛之首都束手无策的病,我就能治好么?
但也只能硬着头皮接住:“下官一定尽力而为。”
“我知道你心中没有偏颇,对任何病人都是尽力而为的。”陈继文微微一笑,不乏赞赏之意,旋即化为一声长长的叹息,“但大夫对病人,与病人对大夫,往往不是同样一种公平的态度,怀着的也常常是不同的目的,你要弄明白,张公想要你医治的到底是什么。唯有知道病人的目的,我们做大夫的才好开出治病的方子,你懂我的意思吗?”
陈继文的话轻若一缕不可捉摸的风,在吴议的心头撩起一阵久久不能散去的涟漪。
心中揣着隐隐的不安与疑惑,吴议点点头:“下官明白,多谢陈博士的提点。”
陈继文这才点点头,目中的笑意淡去:“知道了,就去吧,记住老夫说的话。”
陈博士前脚才离开太平观,张家一辆马车便停在了后院门外,打马车上走下个白发长须、精神矍铄的老者,一见吴议便欠身道:“还请神医救救我家老爷性命。”
吴议忙不迭扶起他:“你家老爷可是张文瓘张公?”
那老人正是张府管家,特地亲自来接吴议过府,一见便知是此人,不由大喜过望:“正是,想来陈公已经交代了您。”
吴议道:“陈博士前脚刚走,我真想过府,没想到您先来了。”
两人一面交谈,一面已经登上了马车,一阵扬尘飞起,太平观便愈行愈远,渐渐消失在视线之中。
不多时,随着车夫一声洪亮有力的勒马声,马车已然驶到张府门口。
张管家一面领着吴议来到张文瓘所居的厢房之前,一面细细交代了这些年来他的病情,无非就是为当年旧案所扰,所以一直积郁在心,而至于重病压身,缠绵床榻,大有不可转圜之势。
“吴先生,只要您能治好家父的疾病,我们张家一定不会亏待您的。”张管家如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般,眼中闪动着希冀的光,“老爷也是忧思过重,否则也不应当……唉,总之有劳先生了。”
“我一定竭尽全力。”吴议安慰道。
然而一进张文瓘所住的厢房,只一眼瞧去,吴议便知道这一回恐怕他也是回天乏术,要辜负这位老人的殷切期望了。
张漪侍奉病榻之前,见吴议赶来,连忙让出位置:“请先生悬脉吧。”
张文瓘卧在病榻之中,一身枯朽之中唯有一双眼睛如炬,定定地瞧着吴议,嘶哑的声音自唇角溢出:“你们都出去,让吴先生好好替我瞧瞧病。”
张漪忙道了一声“是”,并张管家一起退出门外,将房门仔细掩好。
吴议这才拈起张文瓘的手臂,但觉其脉象如迎风回浪,遽然跳动,滑动在指腹之下,如一颗握不住的滑珠,心中当下已经有了分寸。
这是恶性肿瘤的脉象。
再观之面色,苍白之中添了一抹暗色的蜡黄,又查起腹部,但见其瘦弱的身躯之中唯有腹部微微隆起,按之如有揉面之感,叩之则有浊音鼓动,就已经有了分晓,这多半已经是肝癌晚期。
于是轻声垂问:“敢问张公,您可曾有呕血的症状?”
张文瓘以眨眼代替点头:“的确曾有过,当时也是九死一生,所幸陈博士竭力救治,才挽回老夫这条性命。”
吴议更加确信自己的诊断,还不等他琢磨出一番委婉的言词来告诉这位老人他已罹患绝症的事实,张文瓘已经先开了口。
“早些年张起仁博士还在的时候,我就听他提起过你的名字,又听张管家说你起死回生的本事,如今一看,你的确不愧为他的弟子。”
听他骤然提起张起仁的名字,吴议不由一怔,思及当日旧事,忖度着开口解释:“下官虽曾蒙张起仁博士提拔之恩,但非其门下弟子,若说师承,应当属于沈寒山博士门下。”
张文瓘不置可否地微微侧首,眼中泛过一阵疲乏之意:“昔年之事,虽因你而起,但也算是冤屈了你,你是否在心中记恨老夫?”
吴议指节不由蜷曲成拳,怅然摇摇头:“下官冤屈得洗,已经没有什么好记恨的了。”
张文瓘这才勉强一笑,颇有欣慰之意:“当初老夫执掌大理寺,审案逾三百,而无一冤假错案,唯有在当年那件案子上,曾怀了私心,几乎冤枉了你,所以一直如鲠在喉。今天听你说无所记恨,才算是卸下一件心事。”
说完,呛着咳了两声,眼中的疲倦更盛。
吴议心下分明,当初的旧案分明是两党之争,借题发挥,刀光剑影侧身而过,自己竟然全然无知无觉,事后想来才冷汗涔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