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壶妖灵
李哲眼中似有一层融不掉的寒霜:“若我有登基大宝之日,一定要将母亲的这些党羽一一剪除,我要让世人都明白,这天下究竟姓什么!”
“是。”韦香握着他的手,仿佛握着一艘行舟的舵,“在此之前,我们只有忍耐。”
忍耐的时光比想象中的要短暂很多。
永淳二年八月,在东都修养的天皇突然下令让李哲赶往洛阳侍驾,而留下年仅两岁的皇太孙李重照和股肱大臣刘仁轨监国。
刘仁轨业已过了八十高寿,而李重照不过两岁之龄,一老一少,如此荒诞的组合,令人不由在可笑之余嗅到一股阴谋的味道。
“刘仁轨素来反对天后,如此一来,就可把他钉死在了长安,就算东都出了什么事情,他也决计赶不回来主持大局了。”韦香头上的金凤步摇随着车马的晃动而巍然一颤,落在她布满了算计的眼尾,越发衬得她一双明眸深不可测,“能有这般的手笔的,恐怕也只有天后了。”
“父亲怎么会放任母亲颁布这样荒唐的旨意?”李哲不解,如此一来,倘若长安出了什么乱子,又要如何应对,是靠一个牙牙学语的小儿,还是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
“这就说明,东都有更要紧的事情,甚至比长安的每一件事情都重要。”韦香的目光沉淀下来,一分一毫都是精密的算计,“天皇急诏,想来也是为了此事——他需要您,比长安更需要您。”
李哲犹然不解:“到底什么事情,一定要如此紧张?”
韦香朱唇微启,吐出两个字:“传位。”
“传位?”李哲被这两个沉重的字眼砸得有些眼冒金花,一时间竟然说不出来,“难道父亲的病情,已经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了吗?”
“一切到了洛阳就有分晓了。”韦香这才挽起一个淡淡的笑,眼前垂落的步摇金流苏仿佛变成了遮在大宝侧座上的帘,拨开这道朦胧虚幻的帘子,她已隐隐看到万民来朝的盛况。
她相信,这一天不会很远了。
车马疾行,一路到了洛阳行宫,李哲夫妇二人来不及歇一口气,便急匆匆赶到天皇面前,准备聆听他的教诲。却没想到,见着的只有满面怒容的天后,和一群跪在殿外的太医。
“你们来得正好。”天后也到了近六十的高龄,但头发由乌发膏好生保养着,竟然也只有些许斑白,一双深陷的眼窝虽然略显疲惫,但明明灼灼的目光却更见精神,仿佛她并不是个该弄孙为乐的老妇,而是一个随时准备着一战的政客。
李哲望着乌鸦鸦跪了一片的太医,不由疑惑道:“诸位博士这是……”
为首的是外科之首胡志林,他向李哲叩首行礼,正色道:“陛下有疾在脑府,非开颅不可摒除,但天后执意阻拦臣等行开颅术,臣等实在没有别的法子了。”
闻言,天后不由怒斥道:“荒唐,开颅劈骨,这是谋害圣上!”
胡志林不徐不缓地反诘一句:“当初曹操拒绝神医华佗的时候,应该用的也是同样的理由吧。”
他一针见血地反驳回去,竟叫天后一时驳斥不得,唯有扶着心口大叹一口:“既然太子已经来了,此事就由太子决定吧。”
李哲没想到这个烫手的山芋一下子扔在了自己手中,这点头,可能就要背上一个弑君杀父的下场,而摇头,则也可能落得不孝懦弱的名号,不管他答不答应,都未必有什么好果子吃。
他有些犹豫地望着自己的母亲,而天后只是闭目养神,神色无一丝漏洞,只好又求助似的望着自己的妻子韦香,希望她聪明智慧的头脑能想出解决此事的办法。
韦香自然明白其中要害,在心中剖析一番,才盈盈一叩首道:“臣妾以为,此事万万不可。”
胡志林难免不服气,几乎把一把胡子吹起来:“太子妃又有什么见解?”
“若在博士面前说什么见解,实在是班门弄斧,贻笑大方。”韦香不焦不躁,声音缓如一泓清泉淌过,“我只是以为,世人都偏信华佗,是因为知道他是神医,所以觉得这是曹公贪生怕死。但这毕竟只是假设的事情,如果华佗真的行了开颅术,结果怎样还未可知,既然是未知的事情,就不可轻易断论。”
说罢,朝胡志林莞然一笑:“胡博士若自信能医治好陛下的病情,就当本宫从来没说过这些话。”
这是把皮球又重新踢给了太医署的这些老头子——治不治还是请诸位博士自己看着办,生死有命,陛下的性命与众博士的性命休戚与共,就在诸位自己手中。
眼瞧着天后和太子妃都不愿意担这个责任,谁还敢贸然出手?就连胡志林这样的爽利人也知道此时绝不是冒头的时候,只好道:“臣不比华佗,实在没有十分的把握,只是冒险一试,或许还有转圜之路,放之任之,恐怕就无力回天了。”
天后这才悠然睁开眼睛,目光如炬:“既然胡博士自己都没有把握,又怎么能拿陛下作为试验的对象呢?陛下的病情,还请诸位另外想些安全的法子。”
此言一出,太医博士们脸上均掠过惶惶之色,倘若有安全的法子,还能等到今天吗?看来天后是铁了心,不愿意他们冒险救治圣上了。
上面的神仙打架,底下的凡人遭殃,都是太常寺里混了几十年的人精,焉有不知道这个的道理,唯有齐声道:“臣无能。”
“朕司命所属,又岂是凡人能所救的。”良久,殿内才传来缥缈如孤鸿的一抹低沉的声音,“不用为难他们了,朕还是照旧吃丹药补养吧。”
天后脸上这才盈上一丝笑意:“是,臣妾遵旨。”
第121章 番外——李唐的末路(四)
然而神仙炼制的丹药也无法挽回李治那渐渐颓败的健康, 他被数年来的争斗、繁忙、疲倦所蛀空的心似乎再也不能迸发出一滴充满活力的血液,他的生命仿佛就在一夜之中凋敝得草木不生, 滑过眼前的,唯有半个世纪的尘世云烟和数不尽的遗憾与悔恨。
他木僵的眼珠子一转,望向遥不可及的长安, 眸光回溯, 仿佛又瞧见了自己祖父英武的身子,和父亲深沉的面容。
虽然比不上高祖的开天辟地, 太宗的文治武功,但朕也不算一个昏聩的庸君,不至于无颜面对列祖列宗了吧?
“朕前几日大赦天下, 百姓都还高兴吧?”他问。
天后道:“百姓都很高兴,正要到新春了, 举国上下都在准备着好好地过春节呢, 他们都很感激陛下的德行。”
是了, 即便是一代君王的陨落, 即便是一个时代的寂灭, 原来也都改变不了什么。百姓依旧会过他们朴素而平淡的生活, 而时间依然会像不腐的流水一般一去不回头。
“那就好。”他怅然道, “但愿上苍还能再给朕一两个月的时间, 让朕能归得故乡。”
然而他最后的希冀还是破灭了。
弘道元年十二月初四, 天皇李治驾崩于东都洛阳贞观殿。
留下的,只有一份《大帝遗诏》——
“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
他赋予了天后最后的至高无上的荣耀, 也企图用着一纸诏书将她束缚在一个辅弼的、忠良的太后的位置上,他太清楚妻子和儿子之间悬殊的实力差距了,唯有这个以退为进的办法,才可以扼住天后那颗充满了欲望的心。
能成功吗?
他不知道,后来的事情,就让后来的人来烦忧吧,他已经在疾病和丧失亲人的痛苦中被折磨了数十年,如今终于可以放下手中摇摇欲坠的朱笔,为自己的人生划下一个殷红的句点。
十二月十一日,在李治头七的日子,太子李哲终于接替了他的位置,成为了大唐开国以来的第四位君王。
而他的妻子韦香,也一跃成为一国之后,母仪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