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壶妖灵
吴栩哪里猜得透这位脾气古怪的老师的意图,忙定下心神,摇头晃脑地将葛洪在《肘后备急方》里对天花的描述一一背来。
吴栩背得念念有词,吴议下细听去,已经摸透了沈寒山的意图——
这是中医史上第一次对天花这个疫病的详细记载,细致地讲述了天花的临床表现和不同预后,并且对天花发疹的顺序、形态及诊后表现都有描述的记载。
要治疗一个疾病,首先要了解这个疾病,否则误诊错诊,才是真正枉人性命。
“你们可都记住了?”等吴栩背完,沈寒山才郑重开口,“天花与麻疹、水痘等疾病都有相似之处,你们必须谨记葛公的话,若有误诊漏疹一个的,就休怪老夫翻脸无情了!”
他素来玩世不恭,难得有疾言厉色的时候,一时之间凌人气势压面而来,竟让人不敢不服。
“古往今来,都没有一个治疗天花的方剂。”沈寒山继续道,“即使用了小荆煎服,也仅有一分生机。”
张博士接口道:“至于天花的方子,一时半会是不能研制出来的。”
“所以。”沈寒山环视一周,目如寒火,冷中透着热切,“我们目前最要紧的并不是治病,而是预防天花的扩散。”
第43章 种痘防痘
沈寒山的话说来简单, 办到却难。
“预防”这两个字对于这个时代的医学来说,可以说是非常前卫了。
就连最原始的痘衣法都是从宋朝才渐渐出现的,更不用提明清才发展成熟的早苗法和水苗法了,至于英国大佬爱德华·詹纳发明的牛痘法,几乎是近代才传播到中国。
吴议作为一个在现代临床呆了十几年的西医,对这种在现代早已灭迹的病毒也仅仅停留在文献上的几种古早的种痘法上,完全没有实际操作过。
只不过病毒疫苗的制备原理都是大同小异的——以灭活病毒诱导发病, 借此获得终身免疫。天花疫苗的制备应该也可以循照这个思路。
只是, 这个时代的医生们能接受这种“以病诱病, 先病防病”的思路吗?
他脑袋里将数本医科经典扫过一遍, 终于勉强想到个稍微擦边的。
“学生有一言, 但不知有没有用。”
沈寒山:“讲。”
他见诸位博士脸上都无异样,才接着说下去:“孙仙人所著的《千金方要》有言, 治疗小儿疣目, 可以针及小刀子决目四面, 令似血出, 取患疮人疮中汁、黄脓敷之, 莫近水三日,即脓溃根动自脱落。[1]学生想,天花是否可以用类似的思路破解?”
沈寒山不咸不淡地瞥他一眼:“你的意思是, 以毒攻毒?”
这倒和“种痘防痘”的思路擦了个边, 吴议接着循循善诱讲下去:“学生听闻, 天花一生只会得一次, 故所以想, 如果我们先令小儿患上天花,以后就不会再发了。”
此言一出,引得满堂哄笑,就连一贯不爱显山露水的张起仁都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随行的李博士捧腹笑了半响,才勉强撑着腰直起身来,一脸嫌弃地望着吴议。
“你这孩子,说的也尽是孩子气的话,天花一患,不死者十个里也难找到一个,当然只能得一次了!”
吴议似不好意思地一挠头,心中却是有底数的:“可学生听说,幸存的患儿都没有再得过天花了,所以才想到此法,实在是贻笑大方了。”
众人还止不住地发笑,倒是沈寒山眉梢一挑:“的确如此,孙仙人也提过此事,只不过天花十病九死,这个法子未免本末倒置之嫌了。”
吴议听他口风松动,赶紧趁机道:“天花传染性极强,若直接令小儿接触患者发病,自然病发如山倒洪泄,难以挽回。但若让幼儿只稍加接触痘浆痘痂,所染痘毒极少,想来发病也会轻松不少。”
他这一口气道来,算是把种痘的大体思路都抖了出来,接下来,就要看这些经验丰富的太医博士的本事了。
张起仁把眼一抬,方才的笑意已消褪干净,露出一片严肃之色:“此话倒颇有可行之处。”
沈寒山立即拍板:“让王公把他家养的家犬牵几条来,再去寻个出天花的患儿,就按照吴议的说法,让犬只接触患儿的痘浆,看看是否会病死。”
他到底是时疫一科的千金好手,比别的博士更有经验,但吴议仍然觉得惊异,动物实验这种先进的理念,居然在这个医疗技术相当落后的时代就已经出现了。
“张公,就烦请你二位学生去挑几条身子健壮的犬只,单独圈养在西院边上,不可和外人、外物有一点接触。”
沈寒山又把目光投向吴议:“你和我去采集痘浆。”
见他眉心微蹙,似是有话要说,沈寒山直接一指头戳到他的额头上:“有什么要说的直接说,大家要集思广益,才能得出解决的办法。”
吴议这才秉手道:“方才老师安排挑选犬只,学生心想,所用的犬只应当要有甄选,不仅要健壮的,还要牝牡一致,要么全是公犬,要么全是母犬,否则若公母交配,致使母犬怀孕,可能就会影响种痘的效果。”
张起仁颔首道:“这话倒是不错的,你很细心。”
“还有一事,既然给狗种痘,为了对比,不如把犬只分为两拨,一拨养在西院左侧,一拨养在右侧,互相不通,如此一来,就可以出正常的狗和种痘的狗的差别了。”
对照试验,单一变量,这是现代医学实验中最基本的功夫了,吴议学生时天天跟实验室的比格犬打交道,养狗养得溜熟。
而对于动物实验几乎毫无概念的唐朝大夫,这可就是一个全新的体系了。所以吴议提出的两点问题虽然简单,但也是这些太医博士们所万万没有思虑周到的。
“我看吴议言之有理。”
这回出言褒奖的是李博士,他算是瞧出来,这孩子的确是天资过人,且思考问题缜密谨慎,有如此好的功底在身上,又有沈、张二位炽手可热的博士的赏识,以后注定要位及人上的。
沈寒山眼皮一掀,倒没其他博士那么激赏的脸色,只淡淡道:“就按吴议的话去办。”
徐子文和吴栩本诊治王焘的事情上败了一局,现下又如同被同为生徒的吴议差使调动,心中自然忿忿不平,面上又不敢显露出来,一腔怨言在心底翻来滚去,倒生出许多不安分的念头。
两双阴霾密布的眼睛彼此对望一眼,都瞧出对方心中的“良策”了,这两人虽然素来不过是逢场作戏的表面兄弟,但面对吴议却当真横起一条心来同仇敌忾了。
张起仁冷眼瞧着自己的一对学生,一个是狡猾过头,一个是冥顽不灵,两个人加起来倒不及吴议一半的资质了。
幸好让他跟了沈寒山,否则……
心下刚捻动片刻,肩上已贴上一张大手,沈寒山侧身而立,把他从沉思中拍醒。
“我这就和吴议去采痘浆,犬只的事情让生徒去办就好,还要劳您来在这里看顾大局,研制解方。”
张起仁慢慢拂落搁在肩头的那双熨烫的手,微微一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