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甄抬手:“千岁请。”

*

夜深寒重。

方才的震动仿佛一场幻梦。

戈壁还是那个戈壁, 只不过风变得更加凛冽了,被无情吊挂在牌匾之下的沈吉于风中摇摇晃晃, 像片随时都要被卷走的单薄落叶。

随着整日繁忙落下帷幕,斋内逐渐安静下来, 只能听到汤慕隐隐约约的哭嚎和汤师傅的咒骂,看来那司青禹之死, 当真坏了父子关系。

虚弱的哭声飘荡在寒夜的空气里,更使得这里阴气森森、如若充斥着不详的鬼域。

梦傀能感受到沈吉的心理状态, 见他此刻还算精神, 不禁开始催促:“别只等着臭猫来救了, 刚才逃过一劫已是万幸, 快想想办法恢复自由。”

沈吉在心里淡笑:“你忘了这角色的软骨功?绳子捆不住我的, 但现在还不是时候, 等他们睡死了再说,否则很难保证不发生节外生枝的麻烦。”

就像是为了印证少年的话一般,忽有脚步声响起。

沈吉立刻生出警惕。

只没想到,来的人竟然是肖杲。

在没有汤师傅在场的时候,这大徒弟说话还算比较好使, 他先把负责值夜的家丁支远了些, 然后才靠近低骂道:“没用的东西,让你偷个食谱偷不到, 还得靠我自己!你是不是根本就不想帮我?!”

沈吉默默回视,清澈的眼里只映着月光,正如副本设定所言,他真是个很漂亮的少年,哪怕在这吃人的残酷乱世,也能惹出几分不舍来。

但肖杲偏恼羞成怒,忽用力捏住沈吉的下巴:“你给那城里人随便睡了是不是?贱|货!”

沈吉怔愣,强忍着不去露出嫌弃的眼神。

肖杲更加生气:“每次都跟我欲擒故纵的,原来是想攀个高枝啊?但人家会救你吗?真当自己是什么宝贝?”

沈吉听不进去他的台词,只纠结他是不是玩家。

梦傀:“真看不出来。不过玩家通常对眼前利益更加计较,不太考虑长远的打算,这一点和纯粹的NPC之间有些微妙的区别,你自己把握。”

沈吉:“他一心想继承地羊斋,目前设毫无破绽。”

感受到少年的心不在焉,肖杲怒气喧嚣蔓延,手上也不禁用了大力:“所以也别觉得我会来救你,我想要的已经得到了!你这种贱|货还是去死吧!”

说着,他竟拿出包药粉,试图强塞进沈吉嘴里。

也难怪,这人的居心叵测沈吉全都知道,万一汤师傅回心转意再来审问,沈吉找机会把他招出去保命,肖杲可就危险了。

因为在现实生活中身体状态明显变差,这次进副本沈吉尽量没逮到技能便用。

无奈此刻手脚动都动不了,也不像能有人来帮的样子,在拼命扭脸躲避毒药的同时,沈吉终于还是闭上眼睛、集中起精神,利用金手指保命!

“自动触发侵入者技能:全域视界。”

“请维持专注。”

刹那的功夫,整个地羊斋的地上空间全都浮现在了沈吉的脑海之中!包括那些正忙于悲喜交集的角色、安营戈壁的杀手与不断徘徊的危险狼群。

此外,还有发着红光的道具……

譬如肖杲的毒药。

顾不上节省能量的沈吉暗自用力,狂风瞬时加剧,肖杲手上的药粉竟匪夷所思地被完全吹散了!

沈吉:“……”

肖杲:“……”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肖杲的心态更加崩溃,他怒骂了声:“你给我等着!我不会放过你的!”

话毕,便怒意冲冲地离开了大门。

虚惊一场的沈吉叹出气来,暗想:“能草率到用这样的方式投毒……这家伙多半是NPC了。”

梦傀:“那你得感谢我。”

沈吉:“?”

梦傀:“我要是把肖杲那角色分配给你,现在你已经切完两只地羊了……”

沈吉哭笑不得,尽量不再去回忆那些恶事,他再度静静闭目,开始在脑内整理起纷乱的剧情。

*

时间推移得十分缓慢,待到后半夜,守在大门附近的仆人们终于迷迷糊糊地靠着墙打起盹来。

沈吉被吊挂了太久,感觉胳膊都快被勒断了。他忍痛卸掉自己的关节后,像只变异生物一样蠕动出绳索,赶紧连走带爬地钻进了地羊斋。

梦傀:“你这样好像馆长做的蛋糕啊……”

沈吉:“……”

梦傀:“现在准备做点什么?”

沈吉:“最好能与馆长商量个计划。”

梦傀:“哪方面的计划?”

沈吉没空回答,只打算先找个地方避开风头再说。

*

约过了半柱香,有个白色的小身影狂奔而来。

白猫急匆匆地停步在牌匾附近,望着风中空空摇晃的绳索,歪了歪小脑袋,又悄无声息地消失了。

*

几缕怪风钻过窗缝,吹得厢房内的纱帘飘飘悠悠,月色随之被切割成了奇怪的形状,氛围诡异。

虚掩的木门忽被打开,一位灵巧的男子潜入纱帘之中,左顾右盼间低声呼唤:“江公子,你睡了吗?”

竟然是那个蓄着山羊胡的许大人。

他悄步凑到床榻前,却意外地扑了个空,不由满脸警惕疑惑,然而还没来得及多加思考,肩膀竟被幽幽搭住,直接吓到原地起跳:“我靠!”

江之野轻笑:“许大人,你在喊什么?”

许如知定了定神色,难免不解:“江公子刚才躲在何处?我明明瞧着屋里没人的。”

江之野:“我一直都在这里。”

而后又打量:这么晚来……非奸即盗啊。”

许如知虽仍觉得他行踪奇怪,但深更半夜好不容易找到机会见面,也没心思多去啰嗦,便清了声嗓子:“公子幽默,我是想商量些私密的事情。”

江之野轻松地坐到桌边,直接拒绝:“我对许大人这般年纪的人可没什么兴趣,还是算了。”

许如知不禁表情抽搐,想骂他却又只能憋住,跟坐到对面强调:“是要商量经营地羊斋的事。”

江之野故作恍然大悟,给他倒上杯凉茶。

许如知摸不清此人是真的满脑子黄色废料,还是故意扮猪吃老虎,他硬着头皮道:“今年桂公公的身子骨确实不行了,也不晓得那长生盅能不能管用。”

他讲这话,是故意试探江之野对公公的态度。

江之野不上套:“对啊,我一直等着瞧呢,谁知道怪事没完没了的,真有些后悔到这里来了。”

许如知追问:“所以公子是不相信吗?”

江之野:“无所谓信不信,好奇而已。”

许如知:“那你来这地羊斋……”

江之野笑:“桂公公让我出资,我总得过过眼吧?”

许如知点点头。

江之野直言道:“其实我了解过的,地羊斋是个无底洞,开在这荒山野岭,一盘菜卖得再贵,也赚不到几个钱。你们想让我支援,总得给些实打实的好处——长生盅就免了,什么长生不长生的,人生得意须尽欢。”

许如知眼神遗憾:“你还没尝过汤师傅的手艺,才舍得说这些话,若此斋开不下去,那是天下饕客的损失。”

“我发现,比起桂公公,许大人才是汤师傅真正的知音。”江之野喝了口茶,“我也爱美食,但我是个商人。”

许如知无奈,只能率先摊牌:“那就不与你来虚的了,长生盅的确对年迈之人有奇效,我已数次见过奇迹发生。食补胜于药补,公子不想长生,有的是人想,所以得此食谱,自可日日财源广进。”

江之野眼睛弯弯:“桂公公怎么舍得把食谱给我?”

已经把话说的很明白的许大人不由握拳。

江之野这才改口不再气他:“开玩笑的。我听出来了,许大人是想与我单干,怎么,被公公欺负了吗?”

许如知摸着山羊胡子,目露精光:“欺负谈不上,但继续当他的走狗,也没什么好处。从前有汤师傅还好,如今汤师傅隐瞒重病,想把生意传给他那傻儿子,逼得公公不得不出手霸占地羊斋,倒不如把这便宜给我——”

江之野闷笑了声:“你们真是一个比一个贪,不过这样倒也痛快。其实比起我的江南食铺,这地羊斋的花销也算不得什么,好吧,只要见到长生盅,我便掏银子扩建此店,将它发扬光大,如何?”

终于跟他搭上线的许如知像完成了什么任务一般,松掉口气的同时,拱手道:“得公子一言,我便安心了,今夜之事可千万别与公公的身边人提起。”

江之野弯着嘴角:“做生意讲究的是你情我愿,我能与桂喜做朋友,自然也能与大人做守口如瓶的朋友——不过嘛,朋友都是要互相帮助的。”

许如知眨眼。

江之野故意折腾他:“地羊斋非把沈吉绑走,我着实气不过,许大人功夫好,帮我把人救下来吧。”

听到这话,许如知努力掩饰住面上鄙夷,为难说道:“救人不难,可这荒野戈壁,藏人是个难题,要我讲,外面什么美男子没有?江公子就别节外生枝了。”

江之野抬眼:“我这人最讨厌被强行安排,凭什么他们愿意给就给,愿意夺就夺?再说,那汤甄还能颐指气使几天?大人不愿帮忙,全当我没提。”

明明是个色痞还振振有词……

许如知无奈,只得答应:“行,我试试看。”

江之野展露微笑:“那就等着大人好消息了。”

两人交谈时,窗外始终凑着个苗条婀娜的身影,但她静得和树一样,就连许如知那般高手也全无察觉。

*

夜风越寒,便越叫人想躲在温暖的屋内消磨时光,可惜丢了食谱的汤甄却没有半点好心情。

他面色惨淡地捏着毛笔,一直盘腿坐在地桌前长吁短叹,好半天也没写出什么有用的字来,只瞅着仅剩的“长生盅”一页发呆。

尤娅瞧得很无奈,在旁说道:“我明白那食谱是你的心血,不过现在后悔没多抄几份也来不及了。寻找着的同时,咱们也别着急,慢慢再写就是了。”

汤甄面露苦涩:“我这病来得凶,换了几个大夫都束手无策,还有几日好活?其实菜谱不是最令我痛心的。”

尤娅理解枕边人:“是汤慕那的孩子不让你省心。”

汤甄无奈摇头:“他到底撞了什么邪?非得和司青禹那狗娘养的勾搭在一起。我真是后悔把姓司的救回地羊斋。说他劳苦功高,他也没少干吃里扒外的事,之前把别的财物顺出去也就罢了,现在还要把我的菜单四处贩卖,真是可恶至极!”

尤娅安慰:“哪怕天下人都读到了你的菜谱,也学不来你的手艺,他们哪懂这个道理?至于阿慕,你放心,无论以后如何,我都会尽力守着他的,有我在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