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荣生握着颜湘温软的掌心,笑了笑,轻声问,“你不帮我戴吗。”

另外一个深红色的丝绒红方盒盛在蒋荣生的手掌上,打开了,里面是与之一对的戒指,内侧用外文刻了,“主人。”

蒋荣生静静地举着盒子,顿在半空中,耐心等了很久,很久。

颜湘还是在睡。没有同意,也没有拒绝。

回答蒋荣生的,只有夹杂着蝉鸣的微风声。是夏天快要来了。

蒋荣生摸了一下颜湘的额头,墨蓝色的眼睛平静道,“好爱睡觉。”

然后他自己把那枚戒指摘了出来,很快地套好在自己的左手的无名指上。

戴好戒指以后,蒋荣生蜷缩着手指,勾缠住颜湘的指节,两枚银圈如交颈鸳鸯一样亲昵。

蒋荣生圈着颜湘的指尖,轻轻地晃了晃。

神情隐忍又平静。

床头另外一边的医疗机器,发出两声“嘀,嘀”的响动。很轻。

第57章

蒋荣生的呼吸微不可察的屏住了片刻,指尖依旧轻轻地缠绕着颜湘的尾指,蜷了蜷,慢慢地盯住颜湘的脸庞,耐心地等待。

一秒,两秒,…一分钟,两分钟,十分钟……时间慢慢地过去了,依旧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点微弱的反应,像茫茫宇宙里偶然间闪烁的不知名星辰,等回过头再去追寻的时候,下一次相遇也许是几百年之后。

蒋荣生没有露出失落的表情,只是伸出手,用手背摸了摸颜湘的脸。

蒋荣生坚硬的指节屈起来的时候,左手无名指处的素净指环会轻轻地搁着颜湘的脸颊肉,来回推着,颜湘的脸被他戳得都微微发红了。

蒋荣生笑了笑,似乎是故意的。

“好爱睡觉。”蒋荣生低声叹道,揉了揉颜湘的头发。

这天晚上,蒋荣生并没有回蒋宅,而是睡在了医院的陪床边。此后经常如此。

几乎所有人都说蒋先生行程很多,很难约得了见上一面。事实上并不是这样的。

如果颜湘还醒着,他就会知道,蒋荣生下了班之后就绝对不会再工作。

当天工作结束得早的话,正赶上晚饭时间,蒋荣生会把颜湘的病床摇高,喂他吃饭吃药。吃完之后摸摸他的额头,墨蓝色的眼睛有些不满,小声道,“好像瘦了些。”

吃完饭之后让颜湘休息一会,蒋荣生很有耐心,也很聪明,学了针灸。

他取来针灸,一根一根细细尖尖的针扎在颜湘的皮肤上,刺激着他的穴位。可惜颜湘从来没有反应,如同一滩平静的水。

针灸或者按摩完之后,又让颜湘休息了一会,然后蒋荣生取来温水和软毛巾,帮颜湘擦拭身体。

医院请来的护工尽职尽责,经常帮颜湘拍拍翻身,房间也是冬暖夏凉的最好的贵宾房,空气流通,阳光温暖又和煦,颜湘的身体跟以往没什么不同,除了瘦了一些,皮肤更白了。

颜湘本来就很白,现在更是没站在紫外线之下,蓝白色的病服褪去,宛如凝固的脂膏般白皙柔韧的皮肤展露在空气中。

蒋荣生握着毛巾的手顿了顿,揉了揉颜湘的耳垂,没有多余的动作,依旧只是帮他一点一点地擦身体,脖颈,手臂,肚皮……纤细的小腿,圆润的脚趾。

擦完之后,蒋荣生帮颜湘穿上新的衣服,蒋荣生微微叹了一口气,垂眸扫了一眼西装裤上的反|应,没有理会,用温热的水过一遍毛巾,再擦一次。

帮颜湘擦完身体之后,蒋荣生才去洗澡。

医院的浴室脏衣筐里还摆着颜湘刚刚换下来的旧衣服,上面带着颜湘身上的气息,有种寺庙里下了雪的味道,淡淡地,很干净很好闻,仔细去在乎的话,又若有若无。

蒋荣生皱着眉,看了一眼那套衣服,还是拿了起来。这次在浴室待着的时间有点长。

洗完澡以后,蒋荣生坐在颜湘的病床旁边,膝盖之上捧放着一本厚厚的俄文书,用那低沉而缓慢的嗓子,平淡地念着俄罗斯文的小说,诗集,哲学理论书。

蒋荣生也不管颜湘听不听得懂,喜不喜欢听,听不听得到。

就是这样一直念着,知道入夜。

第二日周而复始。

蒋荣生也从来不问周容,医生,颜湘到底什么时候能醒过来,能不能醒过来。

他从来不问。

像个完全不顾天意,一昧凭着自己心意耕种的农人,播种,灌溉,施肥,除草。

然后就是守候。

唯一有些不同的是,春去秋来,四季轮转,农人终究会有收获的那一天。饱满的果实沉甸甸地坠着,是上头对农人过往心血的馈赠。

蒋荣生没有这些。

等待的尽头仍然是等待。

直到有一次,蒋荣生必须要去加州出差一趟。仍然是那栋别墅,那片沙滩,那座巨大的过山车。

乍然从医院的环境抽离出来,蒋荣生在工作间隙当中,目光会不自觉地落在房间里那个巨大的沙发上。

上一次来到加州,那个沙发上常常坐了一个画画的小孩。

明明就是一座过山车而已,他却始终很安静,坐在那座沙发上,手里垫着一个不知道哪里找来的花园塑料板,上面垫着自己给他找的白纸。

从早到晚,速写,卡通,水粉,蜡笔,彩铅,画了一张又一张,画完之后也不收拾,画纸乱飞,有时候还会跑到他的文件页里。

蒋荣生回过神来,笑着低头,翻了翻手里雪白而利落的文件纸,全部是打印机打印得工整,严谨,长篇繁密的英文合同。

再没找到一张带着潦草气息的手工画稿。

蒋荣生心里情绪莫名,摘下了AI连着的耳机,站了起来,周容正在说话,停了,看着蒋先生,随时等待老板的指令。

“其实我应该让人对他更好点儿的。”蒋荣生忽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周容微微怔愣了片刻。他能明白蒋先生说的“他”是谁,却不知道蒋先生为什么忽然说这句话。

然而蒋荣生只笑了笑,继续坐回了位置,戴上了蓝牙耳机,淡淡道,“继续。”

“是。”周容没有多问,继续说回工作上的事情。

这次直到工作介绍以后,蒋荣生都没有再说什么。仿佛那只是个很无关紧要的插曲一样。一切都很正常。

晚上蒋荣生一个人在餐厅吃饭。

厨间的厨娘做了香煎龙利鱼,新鲜的龙利鱼洗干净切块,薄薄的挂上一层面粉,加入调料,柠檬汁揉按腌制。入味之后再用干净的厨房纸擦干净水分。一边切好罗勒叶,一边用橄榄油热锅,放一块黄油,龙利鱼入锅,开始慢慢地把鱼煎成金黄色,出锅。

剩下的是炒洋葱,调制奶油鱼肉高汤。鱼排回锅,煮一会,吸收鱼汤浓稠的奶香,一道鲜嫩多汁,奶香浓郁的香煎龙利鱼就做好了。

蒋荣生慢条斯理地吃着,边看着窗外的海滩。

只是吃了几口鱼排就站起来,换了一身衣服,出门,沿着海滨大道,自己一个人走到了海滩上。长腿在宽阔而暗沉的道路上,拽下长长的影子。

已经是夏天了。海风当中萦绕着旺盛的气息,海滩上有人在拿着闪亮的烟花棒在手牵着手跳舞,更多的人在游泳,夜间野餐,打沙滩排球,划橡皮艇。

蒋荣生个子高,身材比例优越,混血儿面孔英俊深邃,衣着得体且贵气,刚到海滩上,就吸引了大部分人的眼球。

观察了一会,发现他是自己一个人来的,于是有的洋人更大胆,对他作出了热情的邀约。

蒋荣生对此视若无睹,一个人沿着沙滩走,买了一支棉花糖,拎在手上,一口都没吃,也不知道要给谁的。

棉花糖渐渐地在夏天的海风里融化,黏黏腻腻的丝顺着竹签滑下来,黏乎乎地,沾了蒋荣生一手,他很少这么狼狈过。

然而蒋荣生也不太在乎,他就一直沿着沙滩走,直到棉花糖彻底融化了,他才思考了一会,把那根竹签扔掉,一个人坐上了过山车。

没有烟花,没有星星。

只有陌生的冰冷霓虹,与深蓝色的海展露在眼前。

从游乐园出来以后,蒋荣生又看到了当初那座写明信片的小车。

蒋荣生用英文问,有没有圣诞主题的?

卖明信片的老爷爷说没有。还没到圣诞呢。

蒋荣生也没有多说什么,自己一个人要了一张红色的,翻过背面,墨水凝固在卡纸上,想了半天,也没有下笔。

最终蒋荣生付了那张明信片的账单,笑了笑,没有写一个字,只是把那张明信片捏在了手中,又一点一点地帮它撕碎。

直到明信片在自己手里成了乱糟糟的一团,很像母亲当年写了很久,思量了很久,却始终没有寄出去的俄罗斯文信件。

这时候,蒋荣生才发现,他还是走上了母亲的老路。

一直发着誓,说绝对不要陷入那种没有结果的爱情,要及时止损,要在爱情里做个聪明人,要及时放手,不要追寻没有意义的苦果。他一次次地发誓。

一次又一次。

可是自从颜湘陷入不可逆昏迷之后,他又做了什么。

一直守着,一直守着,一直守着。

他问自己,你要守到什么时候。

母亲守到死前的最后一刻,还是没有放弃。

你要守到什么时候,蒋荣生。

蒋荣生问着自己。面前是深蓝色的,漆黑如墨的海,其实有点恐怖。蒋荣生知道的,颜湘胆子非常小,一点事都能吓破他的胆子,让他流眼泪。

然而面对着这样的大海,他还是义无反顾地纵深跃了进去。

蒋荣生心里明白,假如颜湘有那么一丁点,对这人世间哪怕只有一点点牵挂,他都不会选择走上极端。

他根本不爱你。铺天盖地的海浪都在低声且平静地重复着这一句话。

你在守着一个对你没有感情的人。

蒋荣生笑了笑。

除了没有结果的等待,连不爱这一点也一模一样。努力想规避的结局,却仍然不可避免地走上了重复的道路。

蒋荣生把那张破碎的明信片随手扬了。随着海风的轨迹,鲜艳而甜蜜的红色纸张落进了垃圾桶里。

蒋荣生的心有种平静又隐忍的感觉。耳边只有海风声呼啸而过。

他心里慢慢地想着,就算有一天,颜湘醒过来了,他也不想要再在一起了。

过度的爱情依赖是有害的。

蒋荣生回头凝视着海滩上的游乐园与过山车。

片刻后,他打了个电话,安排人拆掉那座过山车与游乐园,重新建点别的项目,冲浪,海鲜,购物,什么都可以,总之不要再是游乐园,过山车。

他不想再看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