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红赝
“不是。”
“真羡慕你,有一个对你这样好的哥哥。”女孩说。
小鱼望着她,他想说女孩的妈妈对她也很好,可是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我也以为那个人会对我很好,却没想到……”女孩轻声道。
小鱼不知道她说的那个是谁,女孩接着又道:“我妈妈劝过我,可是我没有听她的劝,没想到那个人的老婆出现了,朝我泼了浓硫酸。”
浓硫酸的腐蚀性极高,能迅速造成皮肤脱水碳化,生成大量的热灼烧身体,过程是不可逆的,对人的伤害简直就是毁灭性的。
“我现在没脸见我妈妈,我们家本来就没有太多钱,医药费根本负担不起,而且我变成这副鬼样子,根本就没有什么将来。”女孩说着,问小鱼:“如果是你的话,你会拖着你的哥哥不放吗?我死后,妈妈可能会伤心几年,但是她有工作,年纪也不算太大,可以再结婚,生一个孩子,过自己幸福的生活,我活着,她要拼命干活挣钱还债,还要看着我痛苦,何必呢。”
小鱼张了张口,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
他和女孩不一样,女孩的伤势非常严重,听说她的一只眼睛一只耳朵都被浓硫酸融了,半张脸被毁得惨不忍睹。
小鱼没有见过女孩拆纱布的样子,但是听见过她换药时不断尖叫痛喊的声音。
而他和哥哥也不是女孩和妈妈的关系,不过他也不知道如果自己半张脸被毁了,会不会还像这样黏着玉哥哥,或许,他会希望玉哥哥留自己一个人在医院里自生自灭吧,只是到了那个时候,玉哥哥看见自己也伤心,不看见自己也一样伤心,这可怎么是好呢。
沈玉回来的时候小鱼又在看着窗外出神。
病中的小鱼瘦了很多,尽管沈玉非常注意给小鱼补充蛋白质,但是大概这些蛋白质都先被身体运送到了受伤的部位,小鱼的胃口也不大好,精神睡眠都有些糟糕,因此小鱼一点也没有胖起来,依旧瘦的厉害。
腿伤对小鱼的心理影响并不大,大的是那天晚上发生的一切。
他到底才十四岁,倏然而起的大火和亲眼见到沈老爷被火吞噬的场面留给了他极大的阴影,他不是失眠就是噩梦,尤其这火是他亲手点燃的。
沈玉无数次安慰他,抱着他告诉他:“你没有错,你想想获救的那些孩子们,还有以前无声无息离开的哥哥们,你为他们报了仇,你做得很好,非常好,你那么勇敢,做了没有人敢做的事,你差点就会死,可是你现在活了下来,你不应该背负这样的痛苦,小鱼,你浴火重生,要开心,要站起来享受自己今后的生命,你才十四岁,你还有大好的人生能够为自己而活。”
“玉哥哥会一直在吗?”小鱼总会这样问沈玉。
“当然会,我会永远都陪在小鱼的身边。”沈玉承诺他道。
小鱼出院的时候,女孩距离出院还早得很,妈妈早已经为她欠下了一大笔债,可依旧不肯放弃。
“我要离开了,我不知道你现在是怎么想的,但有的时候,我觉得生命并不仅仅是自己一个人的,既然无力求死,那就只有艰难地活下去,哭也是一天,笑也是一天,你哭,你妈妈也哭,你笑,你妈妈也笑,你若觉得如今已是为她而活,那么索性多为她笑一笑吧,反正你已经没有什么可以损失的了。”离开医院之前,小鱼找了个机会对女孩说出了心里话。
由于小鱼的在意,沈玉持续关注着曾经与小鱼同期住院的那些烧伤病友,包括那个女孩,将他们的情况告诉小鱼。
女孩因为母亲的不放弃而最终找回了活下去的动力,除了母亲之外,科室里的医生和护士也让她意识到自己的生命的的确确已经不再是属于她一个人的了。
由此她也终于认识到了曾经的自己是多么愚蠢,多么识人不清。
沈玉暗中帮助女孩的母亲打官司,最终获得了一大笔赔偿款,总算能还上欠债,也让女孩感到轻松不少。
女孩出院后继续她的学业,她迈出的每一步都艰难无比,包括面对周遭人嫌恶或异样的目光。
她在自己的微博上写道:“我脸上和身上的疤痕是我与死亡搏斗后留下的证明,没有人能够预料厄运何时降临,但是母亲的爱却能在绝望中带给我一丝光明,我还要感谢所有陪伴我度过苦难给过我勇气的人们,我的世界因你们而改变,因你们而多了一丝希望和色彩,如果之前我经历的是一场战役,那么你们就是我的战友,而我到如今才明白,原来我从来就没有孤独过。”
鱼年后来组织拍摄过一部公益纪录片,里面一共有十名烧伤病患的档案,其中也邀请了这个女孩出镜,当时这部纪录片打动了许许多多的人,宣传的时候,鱼年就表示他会将这部片子的票房全都捐给“意外烧伤专项公益基金”。
其实整部纪录片的剧本全都出自鱼年之手,里面的内容就是鱼年住院期间的所见所闻,但他并没有在片中露面,只是以出品人的方式将自己的名字留在了片尾。
这部公益纪录片的片名就叫作《浴火重生》。
◇ 第42章 ep.42 哄人的小鱼
结束拍戏的鱼年开始日常练功。
他从小学戏,牙牙学语开始就由师父教念词,四岁正式开始练功学唱,师父是所有人的师父,他非常严厉,要求极高,要求弟子们文武并重,生旦净丑样样皆要学。
鱼年自正式拜师后,唱念做打全由师父一字一腔,一招一式手把手地口传心授至他十四岁。
别墅里有一间非常通透的练功房,鱼年五点起床,从吊嗓开始,在里面要练上足足三小时才会出来。
练功房的门是玻璃门,沈玉起床经过就能看见鱼年在里面或压腿,或练台步或倒立。
鱼年的基本功很扎实,全赖他师父悉心传授,当然也不乏棍棒的教训,如同烙印般融入他的身体发肤和血脉里,据说小时候学会的东西,到老到死都不会忘掉。
练完功,鱼年先去冲澡,外头沈玉已经摆好了早点。
鲜香滑嫩的牛肉粉丝,金黄香脆的灌汤小笼。
“相公洗手作羹汤,小鱼挽袖剪花枝。”鱼年忍不住唱起了小曲儿,但他不剪花枝,剪了几颗小番茄洗了洗递给沈玉,这才坐下来。
沈玉接过红润润的小番茄,笑看着鱼年:“你养的番茄越来越漂亮了。”
“可不是!”鱼年塞了一颗进嘴巴,味道略甜,汁水饱满,非常开胃。
沈玉也拿小番茄来开胃,继小番茄之后,鱼年开始种生菜,最近生菜的长势很好,估计第一批最近这一周就可以采摘食用了。
两人正用着早餐,鱼年收到惜春姐的消息:傅纪老先生病逝。
用餐时鱼年一般不看手机,但是这行字跳出来一眼就能看见,他顿时一愣。
“怎么?”沈玉见他神色有异,问道。
“没什么,就是傅纪傅老先生过世了。”鱼年点开手机屏幕看了一眼,惜春姐给他的消息里写着傅老先生是昨夜突发心梗抢救无效去世了,享年八十三岁。
鱼年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才道:“如今老一辈艺术家越来越少了,每一位都是瑰宝,傅老先生的嗓音得天独厚,不是人人都能模仿的,他一去世,《惊雪楼》这出戏就再无经典了。”
“他好像有传人。”沈玉道。
“你说傅正薛吗?”鱼年对傅派做过了解,闻言摇头道:“他是傅纪的二儿子,如今在国家剧院,他的大儿子出任院长有几年了,不过依我看傅正薛的水平去县级剧院也困难,却因为有他父亲和兄长的照拂,进了国家级剧院。”
“《惊雪楼》这出戏你学过吗?”沈玉问鱼年。
“学过,傅派唱腔我学了很久。”鱼年托着腮帮子回忆道:“师父对这出戏好像特别有感情,我只要出一点点错,就要挨打。”
“那你岂不是就能成为傅老先生的后继之人?”沈玉问鱼年。
“那要先知道我师父师承过何人,如果师父没有师从傅派,我也不好说我学过,以前不比现在,师徒关系很严格,如果贸然说我会,那就跟偷师差不多。”
“所以除非知道你师父的来历和身份,否则你如果露一手傅派唱腔,就会被认为是偷师吗?这是什么道理!”沈玉的话语中满是不悦。
“如果能得到傅老先生的认可也可以,不过如今他已经过世了,或者我只是个京剧爱好者,那么偷点师也无妨,但若我明显比傅正薛强,就会平白惹来傅派的不满,对我而言没什么必要。”鱼年安抚沈玉道:“关键还是在我师父身上,他会很多流派的唱腔,不止傅派,而且全都教给了我,只是至今我都还不知道他姓甚名谁,师承何处,我曾经问过他,他却半点口风都不露。”
听鱼年说到师父,沈玉遂想起自己见到他师父的第一面同时也是最后一面的那一幕。
那一面是当年救出小鱼后,小鱼指给他的路,让他去救师父。
可是当他抱着小鱼闯入师父的院子,就见小鱼的师父已经服毒自尽了,桌上只留了一封他的遗书。
那是沈玉第一次见到小鱼的师父,尽管师父当时闭目如同沉睡,可是那张脸却风华绝代看不出年岁,让人一眼就印象深刻。
“师父从不说自己的事,只跟我们说戏。”鱼年说。
对自己的师父,小鱼从一开始的畏惧到好奇,再到尊敬,是一个很长的过程,现在回想起来,师父从未懈怠过对他戏曲方面的教导,当然与之相伴的就是犯错就要被打的严厉规则。
“师父就是个戏痴,对戏不对人,唱对了做对了师父就有奖励,唱错了踏错了就要被罚。”虽然师父对他们尤为严格,可也正因为这份严格,才有了如今的自己,正所谓技多不压身,在师父逝去以后,鱼年无数次叹息师父过早离世这件事。
“我想你的师父应该是早就存了死志,在将毕生所学都教给了你们之后,他也没有了继续活下去的动力。”沈玉见过那封遗书,遗书上说他心怀愧疚,因为他是沈老爷的共犯,他亲手将小鱼这样的男孩打造成女孩,然后眼看着男孩们被送到恶魔的手里,因此他没有颜面再登上舞台,那对他来说是个高洁的地方,可惜他自己已满身泥泞,无力脱身。
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就连遗书里师父也不肯透露自己的名姓。
“你有没有怀疑的对象?”沈玉问鱼年。
鱼年摇头:“师父擅长那么多流派,不知道要怀疑哪一个。”
“那傅纪老先生举办葬礼的时候,你想去祭奠一下吗?”沈玉问鱼年。
鱼年知道沈玉的意思,大约是去探一探傅派和师父相不相干,但是逝者已矣,鱼年想了想还是摇头道:“不去了吧。”
每一行都会形成一个圈,京剧也有个圈,鱼年虽然不是圈中人,但是因为《年年有鱼》这部电影,京剧圈还是有人知道鱼年这号人的。
然而鱼年没有师承,或者说,鱼年说不出师承,因此不被京剧圈里的人所认可,只有少数几个大师听过看过鱼年的戏,觉得鱼年是有真本事的。
但就连他们也辨不出鱼年的来历,正是因为鱼年尽管学的杂,却学的实,好似糅合百家之长,且已有些许个人风格,假以时日,或许也能自创流派。
傅老先生生前曾与鱼年就这个话题谈过几次。
鱼年如今在娱乐圈的地位无人能及,但这个身份恰恰让他在京剧圈处境尴尬,毕竟不懂的人永远比懂行的人多,圈外人也比圈里的人多,而且外行人只会看热闹,他们大多都认为鱼年一定是个绣花枕头,他那些唱段功夫和圈里人根本就不能比。
这就是所谓的刻板印象了,对此鱼年并不在意,他有非常广阔的胸襟,更何况他只在乎沈玉,除了沈玉,天底下根本没有别的事情会叫他闻之变色,以他这个年纪来说,其实颇有种过早地看穿了红尘俗世的感觉。
然而懂行的人如果见到鱼年在台上的表现大多会觉得震惊,鱼年就如横空出世,这样的人的师承他们几乎全都会觉得好奇,毕竟他又不是孙悟空,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就算是孙悟空一身本领那也是有人教的,那么鱼年的师父到底是何方神圣呢!为何此人在京剧圈里从未有过名声?
但鱼年自《年年有鱼》后就没有再拍过和京剧有关的电影了,偶尔发一首单曲尽管万众瞩目,可是因为有之前的电影打底,掺杂上几句戏腔根本上升不到真功夫的范畴,因此并不足以让京剧圈中的人有任何震荡。
十年来鱼年也以电影为主,娱乐圈是他主要驻扎的地点,而京剧圈是个有传承的圈子,鱼年自知在师父名讳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贸然跨圈一点也不明智,他倒是想给自己的师父正名,只可惜师父留给他的线索不多,以至于十年来他都找不到蛛丝马迹,或许师父本意就是默默死去,不愿再被任何人提及。
“其实我一直犹豫,要不要查一查师父是谁。”鱼年忽地又说。
“你想就可以,过去的事我有办法暂时掩盖掉。”沈玉大抵是清楚鱼年的想法的,一旦要查师父是谁,那么势必要牵扯出旧事,包括沈宅,或许还有师父和沈老爷之间的牵扯。
鱼年一直就好奇,但十年来却不曾付诸过行动,起初他只想忘记过去的事,现如今他的伤痛早已被沈玉治愈,回想起来竟然只有师父对他的好和那些暗中的提点。
师父无端端为何跟他讲香水易燃的事?师父讲这件事的时机很诡异,就在他开始悄悄搜集酥油之后。
“玉哥哥,我忽然想起一件事。”鱼年说。
“什么事?”
“玉哥哥听过‘踩跷’吗?”
沈玉还真没听过。
鱼年给沈玉简单解释了下,踩跷是旦角为了尽量模仿缠足女子而专门练的一门功夫,名为跷功。
沈玉听的不由拧眉:“你也会是吗?”
沈玉都不用鱼年细说,就能想象得到这门功夫有多难练。
他直接拿手机搜索了一下,顿时心脏都抽疼了。
“跷”指的是“跷板”,木制仿小脚形,即模仿封建时代缠足妇女行走的姿态的动作,双脚掌各缚“跷板”一块,外套绣花鞋,着大彩裤遮住真脚,而将“小脚”露出。
跷功属于高难技术,训练时非常艰苦,不仅要踩着跷走碎步、跑圆场、打把子、甚至还要跌扑、打出手。
试想足跟悬空,走路单靠五个足趾,使劲儿全仗腿弯子,却要能走能跑还要表演,训练时的艰苦和痛苦可想而知。
“其实跷功现在练的人不多了,还有人带头废除跷功,毕竟是对缠足陋习的模仿。”鱼年安抚沈玉说。
可惜沈玉一点也不好糊弄,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来问鱼年:“你有一次被抽脚底板,和这个‘踩跷’有没有关系?”
鱼年小时候被罚的挺多,抽脚底板何止一次,沈玉这样问,他其实真有些想不起来,但依稀记得有一次被抽了脚底板之后玉哥哥背过他一次,只是他着实忘了那次抽脚底板是不是因为踩跷失误的缘故,倒是记得因为要见沈玉太高兴了而失误,但是这个绝对不能和沈玉说。
“不大记得了,这功夫的确有些难度,但你知道吗,我师父很厉害!”鱼年继续打着马虎眼,不打算跟沈玉细说。
然而沈玉何许人也,别人的事他可以不闻不问,可是一旦事关小鱼,他事无巨细,小鱼不说他可以不问,但是既然说了,他哪里会允许被小鱼随随便便糊弄过去。
鱼年就知道提师父准要说到过去,一提过去难保不会扯出点有的没的来,徒惹他家玉哥哥心疼,所以一般情况下,鱼年能不说就不说,可是他一时不察,忘了被抽脚底板这茬,偏偏提了“踩跷”这门功夫,所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说的就是此刻鱼年的心情。
“玉哥哥,我早就不练了,我说这个,就是想起了师父的跷功非常高深,一定是在少年时期下过苦功夫的。”鱼年其实是在练的,因为有些戏用跷功能让身板挺得更漂亮,大约是受了师父的影响,他也是个在舞台上习惯追求完美的人,自然不会疏于练习。
但他此时只是随口说了说就被沈玉追根究底,哪里敢在这个时候再说什么大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