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她行歌
他停顿片刻,目光极深地看着苏沫,再开口带了些微不可查的乞求:“这些话压在心里很久了,你给我个机会。”
苏沫慢慢走过来,坐在周千乘对面的沙发上。周千乘将芋头奶昔往苏沫那里推,苏沫没接,他也无所谓。
两人相对坐着,过了很久谁都没开口。周千乘自己捏了一个糯米包吃,慢慢咬开,空气中能闻到浅淡的糯米香。
他吃东西很优雅,像虎嗅蔷薇,带着一点温柔和满足,来自身体深处的不怒自威的气势被这些寻常动作和吃食减弱,四周流动的食物香气让神经慢慢放松下来。
苏沫静等他开口。
一个小糯米包吃完,周千乘抽一张纸巾擦嘴,而后用一种很柔和的语调开口,像朋友闲谈,带着一点不打扰人的关切。
“你能告诉我,是什么触发的吗?”
苏沫停顿片刻,警觉道:“你怎么知道我有病?”
他真正发病是转学去新联盟国之后,除了周逸和盛年之,连穆夕都不太清楚。他系统学习过心理学,是一名优秀的心理咨询师,太知道如何伪装平静。如果不是这次音乐会让他彻底失控,他自问在人前已完全看不出异常。
但周千乘却知道。
“你以为你和周逸在一起,你的事情父亲不会查吗?”周千乘用了一种很柔和的反问语气,没有逼问,单纯就事论事,“首先要确保你在新联盟国那十年没有不妥当,他才会同意你和周逸订婚。”
他接着又回到原先的问题上:“你不想说也没事,不管什么原因触发的,我都会清查一遍。该处理的处理,该换的人会换。”
事实上周千乘在过去几天里已经清查过很多遍,包厢里没有监控,他只看见苏沫从里面冲出来时已经神志不清。包厢里所有入口的东西,装潢摆设,连空气都检测了一遍,没有异常。
他甚至让当天所有情节还原,依然毫无头绪。直到包厢经理无意中提了一句,也不是所有都还原了,至少那支乐队不在。
周千乘独自看了录播,终于确定苏沫是在乐队换歌之后发病。
那是一首老歌,但偏冷门,周千乘复盘无数遍,也想不通苏沫发病和这首歌的关系。**苏沫不想牵连无辜,便说:“不用,是意外。”
见苏沫不愿意说,周千乘便不再问。
但苏沫却有问题要问:“当时……你在现场?”他想确定自己当时面对的周千乘是真实还是幻觉。这对他很重要。
周千乘看着苏沫,说:“我在烈焰,但不在包厢区。”
这答案挺模糊,可以理解为在,也可以理解为不在。苏沫脸上浮现出一丝困惑。眼睑下垂,露出好看的双眼皮折痕,嘴唇微微张开,一点唇珠翘起,思考时就像在走神。
周千乘从旁拿过一瓶纯净水,拧开瓶盖,咽下一大口水,才压下喉间那股干燥。在苏沫再次看过来之后,他放下水杯,侵略性十足的目光瞬间切换成一腔柔软。
两人都问不出想要的答案。话题终结,陷入沉寂。
“对不起,”沉默许久,周千乘先开口,“沫沫,对不起。”
血液短暂停滞,继而回流,苏沫从没想过有一天能听到周千乘跟他说对不起。
周千乘接下来要说什么,苏沫很清楚。这些年藏在心底深处的两个疑问从未得到解答,一个已经随着父亲去世再无答案,另一个就在眼前,可他之前不敢想,现在已经不想问了。
但周千乘摆明要把这件曾把两人关系打入地狱的旧事重提,这件事过不去,苏沫心里会永远把他划为旁人,就像现在。
少年周千乘做过的错事,现在的周千乘不会再犯。**
“上一辈的事情,和你无关。可我当时接受不了,对不起,我做了很多错事。我不求你原谅,只希望你以后别再躲我了。”
周千乘神情坦然,目光真诚。他说话带着天然的蛊惑,有种让人无从拒绝和质疑的笃定。
“那时候我满脑子都是我妈从车里抬出来的样子,她走后没几天,我爸就另娶。我又在当时分化,每天被横冲直撞的信息素折磨,没法控制情绪,头脑发昏。”他说完,自嘲地低笑一声,抬手将眼镜摘了,放在桌上,又去揉自己眉心。
“我每天闹得家里不安宁,想要报复全世界,又看不得你那个样子……”
什么样子呢,周千乘脑海里浮现出少年苏沫的脸。
很痛苦,又委屈,即便发生了那样的事,还想着去找周千乘,去依赖周千乘,去求助周千乘。周千乘恨他看不清形势,恨他无论是否天塌了都有人想依靠,恨他那副天真的样子让别人都看到。
后来如他所愿,苏沫不再找他。
可他更恨了。
◇ 第27章 27、早就没有“千乘哥”了
如今坐在这里,跨过十年的时间鸿沟,周千乘终于开诚布公地讲述自己那段时间的扭曲和疯狂,冷静地批判自己的错误。
苏沫再坚硬,也不可能无动于衷。
“说这些不是为了博你可怜,也没有要求你必须原谅。我知道那时候你比我更痛苦,我说了很多混账话,做了很多混账事。如果不是我,你不会遭那些罪,也不会生病。沫沫,我真的很后悔。这些年,每天都在后悔。”
“我想过要补偿你,这十年间也曾数次去新联盟国。”
这句话让一直安静坐着的苏沫起了点反应。他微抬下巴,嘴唇抿起来,唇珠都不见了。
周千乘接收到他不安的信号,立刻又说:“不是特意去的,是公事,但想看看你。只是远远地看,怕你不开心,没让你发现。”
“这些年,一想起你就很难过。每次经过文华都要绕道走,也没再去过你租住的房子,晚上总是梦到你在哭,叫你不答应,让你别哭也没反应。”
有些话是真的。周千乘陷入短暂回忆中,无数个夜晚,他曾经做梦,梦见的都是哭着的苏沫,没有笑着的。
“那几个人……”周千乘顿了顿,喉结轻滚,“都处理了。”
说的是谁,他们心知肚明。周逸曾跟苏沫提过,在他转学后,周千乘亲自动的手,不过背后肯定有周父支持便是了。蒋林和于商重伤,尤其是蒋林,在icu坚持了半年便死了。蒋于两家也被彻底赶出第九区,再无重来可能。
至于其他参与过欺负苏沫的学生,下场也大多不好看。
苏沫想到这些人就呼吸困难,胸膛起伏,面露不适。周千乘发现了,立刻把话题转开。
“现在你和周逸在一起,挺开心的。”周千乘面色一点变化没有,“我也替你开心。”
一席话说下来信息量很大,算是毫无保留。周千乘有姿态,能低头,把过去的错误归结为自己,把未来的祝愿都送给苏沫,说着符合成年人和身份的话,只差祝他和周逸白头偕老。**苏沫感觉心脏被揪紧,然后被撕成一缕一缕。
他知道,他的病灶表面上是当年暗巷里那场惨无人道的施暴,实则真正的病因在周千乘。
他从未想过,也从未期盼过,若有一天周千乘能当面把这些事情挑明白了,真真切切地跟他忏悔,他会怎么样。会原谅吗?
原谅这个从小庇佑他,又把他推入深渊的人;原谅将他年少时一腔爱意冷冻冰封的人。他不知道。
但不可否认,他心里好受了很多。
就好像有人回到过去,给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少年擦了一把眼泪。然后告诉他,沫沫,都结束了。结束了。
苏沫两只手攥得很紧,揪着睡衣一角,身体里的那股酸涩由喉腔为中心扩散,先是抵达心脏,而后向上,涌入眼眶。
他抬手擦一把眼泪,偏过头不肯再看周千乘。
周千乘大概没料到他会哭,脸上浮现出短暂的愕然,继而眉心皱起,心脏划过一丝真实的、浓重的心疼。
这不在周千乘的谈话预计范围之内,但却比预计的效果要好。
周千乘抽了一张纸巾递给苏沫,苏沫没接,用手背胡乱擦几下,等眼泪干了,才转过头来,似乎已经收拾好情绪。
“你和周逸在一起,我们就是一家人。”周千乘手指扣在瓶装水上,发出极轻微的塑料摩擦声。
他继续说:“等你们领证后,我会把几个分公司转到你们名下。”
苏沫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周家产业帝国庞大,周千乘嘴里的“几个分公司”分量多重,苏沫不用猜也知道。
周千乘点明要等他和周逸合法之后才给,意图很明显,这是共同财产。周逸虽然不是周家继承人,但周长川给他留的资产丰厚,他哪怕天天挥霍一辈子也花不完。但这种盘根错节的家族,婚前公证财产,签一些法律条款是必然的。
周长川之前提过,周逸大概觉得自己和苏沫这辈子都不会分开,所以不认为这是件大事,公证也不影响苏沫过开心富足的生活。而苏沫也未把这事放在心上。
周千乘要给他们这笔钱,明面上是给两个人,实则是给苏沫留的。
苏沫前半生曾有短暂时间为钱所困,工作后赚的不多,但已经不再把钱放在心里。他如今生活简单,物欲很低,情感世界里也只有亲近的寥寥几人。他知道,很多事不能用钱来衡量,但是和有没有钱来衡量,是两回事。
心底有一块很微小的地方在塌陷。
他按了按胸口,沉默很久,然后摇头拒绝:“不合适。”
然后又说:“谢谢。”
周千乘不肯罢休:“我知道周逸不缺钱,但这是两回事,沫沫……”他沉默少顷,终于直叩对方弱点,“你当初就是因为没钱才不得不在文华坚持,也是因为没钱才会搬去那么远的住所。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希望你将来无论遇到什么事,至少没有为钱所困这一件。”
周千乘记得自己当初拿停掉苏沫的教育基金来威胁,他相信苏沫也记得。
曾经的难堪全部翻开很残忍,但周千乘崇尚不破不立。既然苏沫圈地为牢,周千乘已被划入百米千米之外,那他就用曾经那些血淋淋的过去去敲门,去越界,去唤醒苏沫的记忆。
好的坏的全部摊开。他不信苏沫划出的情感牢笼无懈可击。
苏沫头一次出现无措的表情。他抬眼看周千乘,又低下头,想了一会儿,那样子是要拒绝但不知道怎么开口。周千乘说的话滴水不漏,苏沫无论拒绝或答应都很煎熬。
他决定不想了,跟周千乘客气地说:“这件事我做不了主,等阿逸回来再说吧。”
毕竟名义上是给他们两个人的,他一个人不能自作主张。
周千乘没再逼他,说:“好,等你们商量一下。不过就算他不同意也没用,到时候我会让律师起草赠与协议,即时生效。”
苏沫再次无语,周千乘总有办法达成自己的目的。
这个话题就此揭过。
苏沫想到什么,跟周千乘提了李为期公司的事。周千乘没否认。
“那家公司没问题,只是受大环境影响才经营不下去。我不过举手之劳,真正让公司活下来并且在众多对手中脱颖而出,还是靠他们自身的实力。”
这话说得漂亮,仿佛真的是周千乘举手之劳,仿佛公司起死回生完全与他无关。但苏沫知道这轻言淡语背后的重量。周家继承人、第九区司法部部长无意或者有意的一句话,下面会有多少人察言观色,并极尽狠抓落实之能事,是常人无法理解的。
但从小在这种环境里耳濡目染过的苏沫,并不难想象。
时钟指向十一点,苏沫怀里塞着一个花朵抱枕,已没了最初的紧张戒备。
但时间太晚了,他看了两次时钟,到底没先开口赶人。
周千乘看着他,状若无意地问:“你和周逸在一起,还有什么遗憾吗?”
苏沫被这句突如其来的话问得有点发懵,不知周千乘何出此言,但还是凭着本能摇摇头。
“我记得你小时候很不喜欢他。”周千乘笑着说,仿佛在回忆儿时趣事,“见了他都要躲着走,还和我发誓,再和他说话就回自己家去。”
苏沫眼中有尴尬闪过,含含糊糊地说:“小时候的事怎么当真,都是闹着玩的。”
他说完低头喝水,没看到周千乘骤然沉下的脸色。
小时候不喜欢的人可以变成喜欢,那喜欢的人也可以变成不喜欢。
是这个意思吧,周千乘想。
“沫沫,”周千乘叫他名字,缓缓地说,“你回来之后从没叫过我。”
你好,谢谢你。都是“你”。
当然发病时叫的那声“周千乘”不算。
苏沫眸光微动,别过脸去,他不知道如今该怎么称呼周千乘。
周千乘继续说:“我想听你叫我一声千乘哥,可以吗?我们还像以前一样,可以吗?”
不可以,不可以。苏沫心里有个声音在喊。“千乘哥”是他少年时的梦,碎过,再也拼不起来。他早就没有“千乘哥”了。
苏沫没看他,也没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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