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只狌狌
房间隔音效果很差,李润希下意识听着里边的动静,很快里边儿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
然后,门被拉开,许敬亦出现在李润希的视线,他应该是刚洗过澡,身上穿的是一件温柔的浅蓝色短袖,下身是一条米色宽松长裤,看上去很柔软,往下是穿着黑色拖鞋的脚,白得晃眼,李润希赶紧移开视线,不敢多看。
“请进。”许敬亦笑了下,侧身让开,“就坐床上吧。”
李润希低头进去,听见身后许敬亦轻轻关上门的声响。
房间很小,就一张床和一个床头柜,还有一个陈旧的黄色小衣柜,许敬亦应该是没有使用,李润希看见衣柜旁边有两个黑色行李箱,一个立着,一个平放打开,里边儿是叠得很整齐的衣物。
房间没有空调,晚上显然有些闷热,因此许敬亦开着窗户,让夏风灌进来。
“你这么开着窗,晚上蚊子多。”李润希坐在床尾,看着窗户的方向说话,这是他绞尽脑汁想出的开场白。
许敬亦走到一旁打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一瓶矿泉水递给李润希,轻声说:“没关系,晚上睡觉用折叠蚊帐。”
李润希看着许敬亦递水的手,修长如玉。他想说我不渴,但是自己的胳膊却不听使唤地抬了起来,于是又只好改口说:“谢谢。”
拿过水捏在手里,李润希低头瞧着水瓶,许敬亦看了眼他瘦得只剩一层皮的后颈,开口问起了正事:“为什么不再接受资助了?”
李润希头更低了几公分,手也不自觉捏紧了瓶身,他有些紧张,即使已经想过如何作答。
许敬亦走到窗边,转过身来和李润希面对面,微微向后靠着窗台,房间里没有凳子,他觉得这样的距离能让李润希下意识放松些。
果然,李润希沉默片刻,就抬起了头。
他看向许敬亦,目光慢慢坚定,像是在述说一件很平常的事,“我成绩很差,考不上大学的,所以没有必要让你继续破费了。”
许敬亦视线落在对方消瘦的脸庞上,那双没有被主人瘦弱而影响美感的眼睛,很大,很漂亮,但灰尘扑扑的没有光。
“可你父母每年寄过来的成绩单上,你的分数都很漂亮,不可能考不上。”
许敬亦说这话的时候很平静,李润希看不出他的情绪,但是现在许敬亦就在弥长镇,还在石岩乡进行着考古工作,只要稍微问一下,就会知道自己根本没有父母这一事实。
“我……”李润希用牙齿撕扯着下嘴唇上的一块皮,缓了一会儿说:“我爸妈早就去世了,我现在是跟我大伯一家住,成绩单,成绩单是假的,我成绩很差,他们拿的假成绩单寄给你……”
李润希用力呼吸两下,稍作停顿,又说:“对不起。”
对不起你的好意,对不起你的付出,对不起你太多太多。
许敬亦安静地听完,早有准备,所以并不惊讶于自己可能被骗,只是看着李润希低下的头顶问:“你还想读书吗?”
还想读书吗?从来没有人这么问过李润希。
所以他自己也从未想过。
“不想。”
沉默很久之后,李润希这么回答:“欠你的,我会想办法补偿你,倘若……我下辈子做牛做马也还你。”
许敬亦的目光长久地落在面前这个极为单薄的少年身上,不知在想什么。
李润希觉得自己脖颈好像被压上一块棱角锋利的巨石,又痛又重,让他直不起身体来。
过了一会儿,也可能只是几秒钟,李润希把手插进兜里,摸出一叠纸币,慢慢的、轻轻的放在床上。
“我……”李润希手指无意识地抓紧了床单,骨节凸起泛白,嗓子好似很干涩,说话显得很艰难一样,“我先还你一点,后面我再想办法,反正我、我真的下辈子做牛做马都会还你。”
想法看起来很坚定,但是语言又显得如此颤巍而灰心丧气。
许敬亦看向白色床单上的纸币,绿色紫色棕色,新旧不一,从大到小叠得整整齐齐。
“可以告诉我怎么了吗?”许敬亦把视线重新移回李润希身上,如温风的嗓音微低而缓,“有什么我可以帮你的?”
李润希觉得眼眶发热,垂着头无声地抿紧嘴唇,许敬亦真是一个好人啊,即使面对一个满嘴谎话的自己,还有骗了他那么多年的可恶的一家人,他依旧那么温柔,询问自己是否需要帮助。
可是……一切都太晚了。
李润希深吸一口气,快速又急地站起来,冲许敬亦鞠了一躬,“抱歉,抱歉。”
然后,他跑了。
很糟糕的见面。
李润希下楼的时候一边喘气一边想,他和许敬亦的每一次见面都好糟糕。
房间里
许敬亦看着李润希跑走的方向,过了一会儿才走过去把门合上,回到床边,拿起那一叠纸币,脑海里浮现刚才坐在床上的少年的模样。
脆弱又倔强,如同一只已经遍布裂痕的瓷器,只要轻轻来一点外力,瞬间就要碎成一地的渣。
手中的零碎的纸币不知是少年存了多久才存到的,许敬亦数了一下,一共是352块。
许敬亦思绪不由地回到了不久之前,他收到了一封信件,作为资助人他每年都会收到两次来自弥长镇的感谢信,夹带着李润希的成绩单,一般都是在学期结束后。
可这次的信件来的时间明显早了一些,里边儿也没有成绩单,甚至笔迹也和之前收到的信件完全不同。
信的内容很简单,表达对许敬亦多年慷慨帮助的感谢后,提起不必再进行资助。
作者有话说
来噜
第7章 你跟我来
李润希是许敬亦十八岁那年资助的第一个贫困学生。
那时候许敬亦刚上大学,和家里闹得很不愉快,闲暇时间都在做兼职,偶然一次他无意间点进一个贴吧,里边儿全是一些寻求帮助的贫困家庭所发的求助帖子。
其中或许也不乏骗子,许敬亦随意滑动页面,突然就被一个帖子给吸引住了,发帖人自称是帮忙代发,帖子内容也没什么新意,介绍了下穷到揭不开锅的家庭,饿得瘦骨嶙峋读不起书的孩童。
吸引许敬亦的是楼主贴出来的一张照片,照片里的小孩穿着脏得起了黑壳的棕色牛仔外套,和一双鞋头已经破了一个洞露出脚趾的黑色胶鞋,非常瘦弱,但尖尖的下巴和清秀的五官让他显得有几分可爱,照片应该是抓拍的,小孩手里拿着一个脏兮兮的红色小盆,他身后是一片竹林,有几只鸡正低头啄食。
他刚给鸡喂完食,没料到突然被拍,所以一双眼睛睁得很大,嘴唇微张,表情惊讶。
许敬亦看了这张照片挺久,脑海里突然就冒出了一丝不忍,他继续往下翻,发帖人说这个小孩叫李黑娃,今年十岁,三年级。
如果有好心人愿意资助,还请资助人帮忙重新取个名字。
这种名字在偏远贫困的山区很常见,不过读了书,小孩有了自己的想法后,难免觉得自卑。
许敬亦又往上滑,看了那张照片很久后,记下了对方的联系方式。
他后来是用学校的公用电话联系的发帖人,了解一些基本情况后,要了求助人家里的银行卡号。
小学每年五千,初中每年一万,高中每年两万。
许敬亦大概了解过,这笔钱不仅足够小孩读书,甚至能够多出一些帮补家庭,能让所有人都轻松很多。
每年的一月,许敬亦会在月底按时把钱汇过去。
第一次收到钱,对方的父母好像很是感动,让孩子写来一封很长的感谢信,信封里还有孩子的成绩单,三门成绩两门满分,只有语文差了两分。
信中还提起了取名的事,那时候许敬亦每天很忙,他想了几天才回了信。
信中,他给李黑娃取名李润希。
润,代表着滋润,润泽,他希望那个小孩身体健康,心理温和。
希,代表着美好和向往,他希望那个小孩的未来充满光明和幸福。
一个素不相识相隔千里的人,被自己赋予新的名字,因为自己的资助得以继续读书,能向着美好的未来继续前进,以后能做自己喜欢的事,这种感觉很奇妙。
许敬亦为此分外努力。
他没有给对方家庭自己的号码,只给了校外自己所租公寓的地址和自己的姓名,双方一般都通过信件联系,如果许敬亦换了地址,也会提前写信告知。
如此,一过七年。
许敬亦后来还资助了其他的人,受助人会提供很多证明自己真实状况的材料,以免被怀疑行骗。
也有朋友提醒许敬亦当时太年轻了,才十八岁凭网络上电话里的三言两句一张照片就敢资助那么多年,让他提醒对方补充一些证明。
但许敬亦从来不曾提过,他始终对李润希抱有不一样的期待和感情,他相信在遥远的他乡,那个慢慢长大的小孩,一定会越来越优秀,越来越强大。
直到他突然收到那封信。
当时他已经从文物局辞职,上面下达任务,他也已经拒绝,但看见地址刚好就是弥长镇石岩乡,他改变了主意。
原本他想自己应该写信问对方要个电话号码,毕竟现在不比当年,想来即使在贫困的山区,每家每户应该都能有自己的电话了。
信件往来太慢,电话里或许沟通能更顺畅些,他想问一下李润希是否遇见了什么大事,为何突然决定不再接受资助。
不过既然这次发掘古墓的任务刚好是在弥长镇,也许是上天注定,他要自己走一趟,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
也幸好来了。
倘若不来,或许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他想象中的那个积极向上,健康成长的小孩,如今依旧瘦弱,眼神甚至不如十岁那年明亮。
许敬亦立在原地,长久地低头凝视着手里的纸币,目光复杂。
而李润希慌忙地跑回小瓦房,坐在床上喘大气。
明天宋初翠一家人就会回来了,他往后躺倒,伸手往床下摸,摸到很多个大塑料瓶,心底慢慢下沉。
天气预报说过后几天都是大晴天,高温。
或许一切,也迎来了了结的时候。
*
第二天一早,李润希提了几个满满的塑料瓶先上去餐馆二楼,把其中两个藏在了宋初翠房间的床底下,其他的几个分别塞在李旺的房间和客厅老旧的沙发背后。
然后他像往常一样下楼,开门,打扫卫生。
宋初翠他们估计得天黑才回得来,他一个人无事可做,本来想着打开电视看一会儿的。
没想到刘进又来买早餐,见就李润希一个人在,盛情邀请他一起去沙厂里玩儿。
李润希琢磨片刻,答应了。
就这样,他坐上刘进的摩托车后座,手里提着几碗打包好的粉,在街道上行驶。
经过宾馆时,正巧看见几个人从大门出来,李润希下意识立刻就把头低下了,他不想被许敬亦看见。
几秒钟的时间,摩托车飞驰而过。
身旁的人并没有人注意,但许敬亦却盯着摩托车消失的方向看了好一会儿。
李润希快中午的时候才回到餐馆。
是沙场的另一个工人送他回来的,回到餐馆的第一件事,就是对着水龙头反复洗手。
洗着洗着,余光瞥见门口有人进来,李润希只得赶紧擦干净手走出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