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琢就那么站在原地,试图使自己平静,但他发现面对陶正和他无法平静。

十六年来胸腔里翻腾的委屈和怒火快把他烧成灰了,身体忍不住颤抖。

陶正和说:“小琢,你别这样……”

陶琢才慢慢坐下来,呆呆地看着陶正和问:“那我呢?”

“……我会和你妈妈商量,”陶正和避开陶琢的视线,低声道,“直到你18岁上大学前,她都会对你负责。”

“或者你也可以跟着我,”陶正和提议道,“出国读书……”

“刘阿姨会愿意吗?”陶琢打断道。

陶正和不吭声。

“那我就像往常一样给你打钱……”陶正和立刻改口道,“也就是说除了我人在国外,其实没有什么不同……”

“不用了,”陶琢蓦然打断,“你说得对。陶正和,对我来说,有你没你真的没什么不同。也许没有你,我的人生会更好。”

陶正和一顿,看着他:“小琢……”

“你移民吧,我不会出国。也不想再见到你。”

陶琢说完便站起来,不再看陶正和,迎着所有用餐者投来的尖锐如刀的目光中,一个人走向电梯间。

陶琢强撑着等电梯门关紧,知道陶正和再也看不到他的身影了,一瞬间才失去所有力气,像被千刀万剐,软靠在墙边差点滑到地上。

陶琢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突如其来的真相将他整个人击碎了。

“没有人要你了。”

这个念头萦绕在陶琢脑海,他浑浑噩噩走到一楼大堂,听见震耳欲聋的雨声。

瓢泼大雨,电闪雷鸣,路上一个行人都没有。

服务生注意到他失魂落魄,上前问:“您好,要给您打辆车吗?这里有雨伞,您可以拿着。”

陶琢摇头,拒绝了车,也拒绝了伞,不顾对方阻拦,一个人茫然地走进雨中。

要去哪呢?还能去哪呢?这座城市里有什么地方会收容他呢?

陶琢不想回学校,不想面对现实,干脆顺着车流漫无目的向前走,放空大脑不想思考任何问题。

大雨瞬间就将他浇透,陶琢浑身湿漉漉,像条流浪狗,来往行人都用奇怪的目光打量他,但陶琢不介意。

身体比思想更诚实,仿佛出于某种习惯,将他引向某个去处。

等陶琢反应过来时,他正站在家门口。

是真正意义上的曾经的家,那间只有80平米的两居室。

坐落在南城老小区,木门上贴着封条,墙边有一张私人打印的转卖广告,陶琢依稀看见联系人一栏陶正和的电话号码。

老旧的木门上了锁,不过陶琢知道该怎么进去。曾经的每一次,在陶正和与林思含站在客厅里吵架,而把他锁在卧室时,小陶琢都是这样爬进爬出的。

陶琢来到楼梯间,走进小阳台,顺着外墙爬到二楼,再借梯子翻到三楼,捡起一块砖头,“哗啦”一声打破玻璃,扒着窗框钻进室内。

这是他的卧室,还和十几年前一样,一张小小的床,低矮的儿童书桌,墙上挂满陶琢的简笔画,和一块黑板。

因为陶正和不喜欢陶琢在墙上乱涂乱画,陶琢就懂事地学会用粉笔。

那些粉笔还停在它们该在的地方,没有化成尘埃飞灰湮灭,但曾经的人和事却都已然回不来了。

六岁的陶琢曾幻想过未来自己的每一种样子,却唯独没有想到,十六岁的陶琢,还是这么孤独。

陶琢麻木地环视卧室,又去拧那生锈的门,沿着走廊来到客厅,发现客厅里大多家具还在,只是散乱地倒在各处。

那只小小的绿沙发,陶琢隐约还记得,以前林思含喜欢赤脚坐在这上面,一边喝酒一边写报告,陶琢走过去,她就会将自己抱到腿上。

那只小小的鱼缸,养了几条金鱼,金鱼总是死,陶正和就总去买,让陶琢挑喜欢的品种,牵着陶琢一起回家。

但现在鱼缸已经干涸了,枯萎的水草牢牢嵌在缸底,难以被撼动,那就是时间的力量。

还有那只小茶几,那个矮酒柜,那块羊毛地毯,那张土耳其毯子……

陶琢环顾四周,视线所及尽是尘埃,现在他有了最强烈的实感——被抛弃的事实。

他和这些被主人遗弃在原地的家具一样,仿佛累赘,陶先生和林女士都不愿带走家具,也都不愿带走陶琢。

陶琢试图用冷漠麻木自己的计划失败了,这一刻被尖锐的实感刺穿。

陶琢忽然很想逃离这个地方,转身去拉木门,可是门被人从外面上了锁,纹丝不动。陶琢想原路返回,跑回卧室,可是狂风裹挟着暴雨呼啸而来,把那架梯子吹翻在远处。

陶琢被困在了这里,哪儿也去不了。

陶琢摸出手机,给严喻发微信。他第一个念头就是去找严喻,可是该死的苹果手机没有信号,连电话都打不出去。

又是一声穿云裂石的雷鸣,伴随着闪电如利剑出鞘,撕破黑夜,外头的路灯跳了两下,“啪”一下灭了,世界陷入死亡般的漆黑。

陶琢闭上眼睛,捂住耳朵,抱着靠枕蜷缩在角落,希望有谁能来带他走。

他明明知道没人能想到他在这里,可他还是在心里祈祷着……

带我走吧,带我走。

高烧席卷而来,再次淹没陶琢。陶琢明显感觉到皮肤一点点变得滚烫,他的意识一点点变得消沉。

会被彻底遗忘在这里吗?陶琢模糊地想,不知过了多久,却听到似有若无的“砰砰”的动静。

一开始陶琢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以为是做梦,可是下一秒,感觉世界一震,有人把木门踹开了。

然后一个熟悉的身体靠近他,有人在轻拍他的脸,见他没有反应,又将他抱起来,放到床上,用衣柜里的床单把他擦干,用厚厚的毛毯把他裹起来。

“陶琢?陶琢?”那个声音说。

手掌贴在脸颊上,轻轻擦去陶琢眼旁不知是雨是泪的水痕,陶琢浑身一颤,抓住那只手不想再放开。

然后陶琢努力睁开眼睛——他看见严喻就在身前,用那双深黑的眼睛望着自己。

那一瞬间,陶琢以为自己在做梦。

于是陶琢也这么问了:“我在做梦吗?”

严喻说:“不是梦。”

为了证明这一点,严喻没有抽走手,而是带着陶琢的手,一寸一寸靠近自己,让陶琢用指尖摸了摸自己的眼睛,鼻子,嘴唇……最后停留在脸颊上。

那触感太真实,温热又柔软,陶琢的眼泪忽然滚出来,很不争气地看着严喻哭。

严喻便叹气:“陶琢,为什么不听话?”

陶琢不知道严喻是怎么找到自己的,也不想思索这个问题,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严喻,仿佛害怕他会消失似的去抓严喻的手:“不要骂我了,严喻……我很难过。”

严喻立刻反握住,非常用力:“我知道,不要怕,我在。”

窗外狂风暴雨,穿过破碎的窗户密而紧地落入房间,却全被严喻的身体阻挡在外。陶琢蜷缩在小时候最喜欢躲藏的书桌下方,等待被谁带走,而唯一找到他的人是严喻。

陶琢看了严喻很久,忽然说了什么,声音很低,严喻没听清。

片刻后陶琢抬起头来,看着他的眼睛又重复一遍:“我可以抱你吗,严喻。”

“你抱我一下吧——”

下一秒,话音未落,不给陶琢任何后悔或者胡思乱想的时间,严喻毫不犹豫伸出手,用力地环抱住他。

陶琢顿了一下,没有挣扎,然后同样伸手紧紧抱住严喻,把他后背的衣物揉成一团牢牢抓在手里不肯放开,仿佛躲进这个人怀里,就可以不必面对外面的所有黑暗。

一滴眼泪顺着严喻脖颈滑下,然而是第二滴。

然后接连落下,打湿了严喻胸口。

这个风雨交加的夜晚,两只困兽紧紧依偎,跪坐在黑暗的角落相互拥抱。

陶琢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依偎,可以倾述的人,死死抱着严喻脖子不放开,把头埋在他颈窝,没有声音地颤抖痛哭。

严喻不挣扎,只是更用力地抱紧陶琢,将他整个人摁进自己怀里。

陶琢哭了很久,直到意识沉沉,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最后唯一能发出的是抽泣的呜咽。

严喻始终没有开口,不问发生了什么,不问这是哪里,只是安静地搂着陶琢,一遍又一遍抚摸他的后背,试图用体温驱散陶琢身上每一分寒意。

陶琢紧紧搂着严喻的脖子,仿佛抓住一根浮木。

严喻是唯一找到他,也是唯一会来找他的人,他再也不想放开。

很久以后,陶琢抬起头,跪坐在严喻面前,看着他轻声道:“他们不要我了。”

严喻说:“我要。”

陶琢说:“我没有家了。”

严喻说:“你有。”

说毕,严喻捧起他的脸,轻轻擦去陶琢脸上眼泪,在黑暗中注视着那双眼睛,然后再一次将他更紧、更用力地抱进怀里,心脏贴着心脏,认真地承诺道:“我来带你回家。”

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忠诚也最可信的誓言,陶琢浑身一松,在严喻怀里昏睡过去。

最后一个念头是,这就是全世界最后一个会收容他的地方。

最后一个会拥抱他的人。

第24章 水花与心跳

陶琢再醒来时, 是在医院的病床上。

窗外雨已经停了,艳阳高照,世界很安静,只有远处若隐若无的鸣笛声。

陶琢望着天花板, 那一刻陶琢有种错觉, 觉得这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不会有风雨。因为这个世界是严喻带他来的。

一切思绪慢慢回魂, 陶琢知道这已经是第二天上午。手机早已没电, 又被雨水浇透,幸好还能用, 被人接了数据线插在床头充电。

陶琢拿过来解锁, 发现有三十七个未接来电。前五个来自陶正和, 两个来自许瑛,剩下三十个都是严喻打的。

门外隐约传来说话声, 不知是谁在和大夫说话。

片刻后, 严喻走进来,还穿着校服, 站在门口安静地看陶琢。

他们在温暖的阳光中对视, 谁也没有率先打破这宁静。

最后是严喻走过来, 坐在陶琢身侧,伸手试了试陶琢额头温度——仍有点热,但已不像昨晚那样吓人。

昨晚他将昏迷的陶琢从出租车上抱下来时, 隔着一层校服都能感觉到那少年人的身体滚烫。

陶琢仰了仰头, 像小狗那样蹭他的手, 撒娇一般说:“我饿了。”